當圣地亞哥拖著大魚的骨架回到家中,蓋著報紙沉沉入睡想,他夢到了獅子。
冷湖石油遺址安靜地矗立在柴達木盆地的邊緣和祁連山脈的腳下,這里有一望無際的沉默廢墟。五六十年前這里居住著幾萬人口,而現在只剩下了斷壁殘垣,周圍無邊的戈壁與雅丹也悄無聲息,除了因好奇而駐足的旅人,這里沒有人煙。
并不太遠處的冷湖四號公墓有密密麻麻的四百多個墓碑,那里沉睡著60年代以來為冷湖的石油而獻出生命的人們。
這片土地的沉默過于震耳欲聾。
我來到冷湖石油遺址純粹是偶然。只是因為在路上遠遠地在戈壁之中看到了一片荒蕪的房屋,出于好奇才開車進入了這片廢墟。
廢墟的面積大得嚇人,這里是一座被荒廢的城市。大約在三十多年前,因為石油資源的枯竭,住在這座城市里的人們全部離開了,在雪山腳下的大地,留下了一個猶如傷疤般的廢墟。
這里陽光燦爛,也長夜晦暗;這里欣欣向榮,也死氣沉沉;這里無所不有,也一無所有。
進入廢墟的道路非常寬闊,路的兩邊是綿延不斷的磚房,說是平房,其實只剩下了空空四壁,有些甚至連墻壁都倒塌了大半。原本是窗戶的位置變成了空洞,透過這些洞口,我們可以看到更遠處更多的斷壁,再更遠處就是白雪皚皚的山脈。
這里有商店、有醫院、有學校,各式各樣的房屋應有盡有,唯一的共同點是它們都是支離破碎的。我們只能通過墻上的標語殘存的文字辨認出差異。
有的墻上寫了一些非常具有時代特色的標語,它們的語氣依舊鏗鏘有力,但是顏色已經被沖刷得很單薄了。
當我站在西北的土地上,我想起的第一個地名其實是德令哈,我總是不由自主地想起海子那首關于德令哈的詩。
我很想看看什么樣的城市充滿雨水中的荒涼,夜色籠罩時,讓人空空的雙手無法握住一滴淚水。
冷湖的廢城讓我忽然體會到了這種感覺。
這里只有戈壁,美麗,卻空空的戈壁,卻比周圍一望無際的戈壁和雅丹更顯得空曠與悲傷。
因為石頭被還給了石頭,勝利的再次勝利。人類飛快地在這個無人區建立起了一座城市,又風卷殘云般地、飛快地離開,帶走了房梁與窗框,帶走了地下的石油,只留下了不再有價值的一片廢墟。唯一留下的,是許多勇敢無畏的人的青春和生命。
這里沒有坦途通向未來。
伍爾夫在《到燈塔去》中說:“一個人為了使自己從孤獨寂寞之中解脫出來,總是要勉強抓住某種瑣碎的事物,某種聲音、某種景象。”這里沒有聲音,曾經繁華的景象更讓現在的沉默顯得寂寞。
唯一有生命力的是之前來到這里的旅人們在墻壁上留下的涂鴉。這些文字把過去和如今輕而易舉地聯系在了一起。
我看到的第一個涂鴉是覆蓋整面斷墻的“你怎么不早說我們沒有以后”。
與這句大張旗鼓的控訴截然不同,邊上的一堵墻上被人用尖銳的硬物刻下淺淺的字跡—“我早說了,你不放棄”。
與其將這兩句由兩個陌生人寫下的語句當作對愛情的責問,我更愿意把它理解為人類與自然之間的拉扯。
“你怎么不早說短短二十年,資源就會枯竭,我們又要離去?”
“你早知道了,不也沒有放棄?”
道路兩側都有房子的斷壁,左邊的房子保持得更為完整一些,許多墻上都被寫上了長長的句子。
有人謄寫上了紀德的《人間食糧》:“我生活在妙不可言的等待中,等待隨便哪種未來。”
還有人寫了:“什么是答案,沒有答案,灰燼,也只有灰燼是唯一答案。”
在一片雜亂的磚塊堆成的小山包后面,有人寫上了:“藝術是可恥、是下作”。遙遙呼應的,是同樣的字跡寫著的:“最美的往往發生在街頭。”
我最喜歡的一句話只有短短的六個字—“不要追求永恒”。
還有哪里比這里更適合說這句話呢?
不要追求永恒,那是化神奇為腐朽的欲望。要“把遠方的遠歸還給草原”。
還有一面墻上寫著:“別哭,前面一定有路。”這句雞湯味太過濃郁的話在這里卻顯得恰如其分。
我不知道來這個廢墟探險的人們是懷著什么樣的心情留下這些句子。尼采說人類厭惡靜默,總是企圖通過社交來繞過痛苦、忘記背后的東西。即使這些無聲的社交需要穿越時間,但是人們依舊渴望留下痕跡,期待無法交流的“對話”。
這些句子像是穿透水面的月光,我們站在池塘的底部,順著光走向月亮。
這里還有很多荒腔走板的大實話。
比如說“想鬼混,不想寫論文”“媽,我不想相親”“不想結婚”。看來來這里的人們還是終究無法做一無所有的遠方忠誠的兒子,還是被生活困擾著。
前幾年的時候,一些老石油工人,或者是他們的后代回到了這里,把一間相對保存完好的房子做成了廢墟美術館。整個房子被漆成了大紅色,在這樣一片戈壁灘與土色的廢墟之中顯得格格不入。
而現在的廢墟美術館,也變成了廢墟。紅色的墻皮盡數脫落,兩堵墻壁都已倒塌,只剩下一些比較倔強的斷壁在那里站立,上面寫著“詩酒趁年華”“春風得意馬蹄疾”之類的詩句。
透過巨大的缺口,可以看到房子紅色的內墻上用紅色的油漆寫了幾個大字:“你要如何,我們便如何。”這短短的九個字占據了半面墻。
那些過于昂揚的詩句在這里顯得有些諷刺。
不過史鐵生曾經發問:“對春天而言,秋天是她的悲劇嗎?”
再繼續往深處走的話,那里除了成片坍塌的房屋,就什么也沒有了。
要繞著這個廢墟走完一圈,大概要一個多小時。
新中國的第一口油井誕生于此,這里曾經沸騰著日噴原油800噸,此后躋身全國四大油田之列,曾經上萬的石油工人和家屬在這里生存,然而現在除了沉默還是沉默。
其實我所去到的廢墟,只是冷湖石油遺址的一小部分,在路上我們還遇到了兩三個類似的廢城。因為看起來都破舊得別無二致,所以我們并沒有再次停留。這里大概曾經居住過上十萬,甚至二十多萬的工人。
離開遺址之后,我們到了屬于茫崖市的冷湖鎮。
進入鎮子要通過一個檢查站,所有人都要下車刷身份證才能進入。
冷湖鎮只有一條路。整個鎮子用幾分鐘就能橫穿。據說鎮子上的人口不過幾百。
大部分留在這里的人都在附近的鹽場、氣田工作。據說這里的房價便宜到難以置信,只要上十萬就能買一套房子,但是依舊無人問津。因為除了本地人,不會有人有任何理由在這里安家與生活。
鎮子給人一種難以言喻的奇特感覺。這里的房子都不高,粗線條、結構簡單、顏色鮮艷。基本上都是明快的亮色,映襯著藍色的天空顯得格外歡快明媚。
陽光強烈,把建筑的影子拉得長長的,在墻上和地面上留下規整的幾何形狀。
但是這里的街道是靜悄悄的,路上難得能看到一兩個人影。屋前大多擺著陳舊的家具,諸如木沙發和椅子之類。它們經過長時間的日曬風吹之后顏色都褪去了,木漆也都變得斑斑駁駁。
石油遺址的落寞也映照在冷湖鎮上。
我們找了一個小館子停車吃飯,點了三碗拉條子,喝了三杯帶著咸味的濃茶。這里的饅頭是黃色的,我們原本以為是刷了一層雞蛋,結果聽司機小宋說是因為里面放了堿,所以才是黃的。
這些不是什么好吃的東西,只是為了填飽肚子而已。
飯店里擺了很多老板從戈壁里撿回來的石頭,后來我們在俄博梁雅丹里也在地上找到了很多類似的透明礦物質,這些礦物散落在戈壁灘上,在黃土地里折射著陽光,不斷散發出刺眼的光線。
老板的兩個小女兒獨自在飯館門口玩耍,嘴上掛著一溜長長的鼻涕。
我蹲下來和她們說話。
其中那個個子小些的孩子不怕人,被問到她幾歲的時候,她說:“我四歲了。”
再問她姐姐幾歲了。
她說:“我姐姐三歲。”
于是,告別了這一對三歲的姐姐和四歲的妹妹之后,我們花了不到兩分鐘時間就駛離了冷湖鎮。隨著鎮子在我們身后的遠去,公路也逐漸消失了,我們駛入了茫茫的戈壁灘中,只能順著前人留下的、淺淺的車轍前行。
風大的時候路面上流動著薄薄的一層黃土。
戈壁就像一張巨大的砂紙,打磨這我們這些身在其中的人們。我打開車窗,呼吸著裹挾著黃沙撲面而來的干燥空氣,感覺自己身處在一個遼闊的空間里,這里的土地平坦到了真正一望無際的程度。
極目遠眺,黃沙沒有盡頭。
然而這里的廢墟也在時時刻刻提醒著我們這些從擁擠繁華的城市中來的過客,這里的廣闊中蘊含著難以想象的固執的力量,我們無法征服、難以靠近,甚至連夢中也只有夜里成片的黑暗。
石頭最終屬于石頭。
時瀟含,女,1999 年生于湖南岳陽,長于深圳,深圳市作家協會會員。自小學時期起在多家報刊發表作品,曾榮獲第七屆“魯迅青少年文學獎”等多個獎項。出版有散文集《云在青天水在瓶》。《我有所念食,隔在遠遠鄉》《無盡的遠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