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驚蟄過后。對著鏡子梳完頭,顧媛發現梳齒上粘了不少頭發。如今再綁馬尾時,相比從前,只有細細一束。做好飯出門時,她瞟了一眼頭頂,天空像蓄滿了污水的盆底。回南天開始了。
家鄉這座小城發生了一些變化。比如,去醫院的這條馬路拓寬了。公交車沿途經過的政府大樓裝了新的電子屏,上面滾動播放著宣傳標語。通往北橋市場的岔路口,又開了兩家新的花店。真的有那么多人每天都需要鮮花嗎?盯著前排一個中年男人油亮的頭頂,顧媛漸漸失了神,想起曾經在鳩城,每周一、三,加上雙休日,她從學校坐四十多分鐘的公交車,到位于市中心的書店打工。
書店名叫“悅風”,坐落在與主干道垂直的一條街上,避開了市中心廣場喧鬧、蕪雜的人流;同窄巷內的舊書市一街之隔,隱隱約約沾染了一絲陳年的墨香。上工的早晨,顧媛走進衛生間換上工作服,給咖啡機預熱,清理臺面,在收銀機里備好現金,這種儀式感令她全身舒暢。環視店內,落地櫥窗、吊燈、原木質感的書架,散放在階梯狀閱覽區上的蒲團,營造出了一種她在六人間宿舍里難以希求的干凈。學校里,比中學管理還要嚴苛的集體生活;喜歡自吹自擂的老師;熄燈后,室友與男友長達兩個小時的電話夜聊,種種不快,全都漸漸從腦海中散去。
也不是沒有障礙,例如,要適時向前來點單的客人推銷會員卡。顧媛害怕看見客人臉上流露出不耐的神色,這不止一次令她想起,童年時,母親李沐萍面對她也是如此。這個跡象從初一那年父親去世之后變得更加明顯。話到半途,母親會突然用手掌心頂住額頭,繼而騰地站起,從玻璃茶幾上的布洛芬、阿司匹林、復方羊角片……各種不同的止疼藥里,隨便倒一把在手上,當著顧媛的面吞咽,仿佛某種希望她無條件服從的暗示。到了夜里,因為藥物的神經興奮作用,李沐萍在房間里走來走去,腳步聲聽起來像是一種對生活的永恒詛咒—父親是酒后騎著摩托車,與一輛因為停在路沿石上沒有拉手剎的車相撞而去世的。事故責任認定父親負主要責任。在書店門市部當店員的母親賣掉了一早準備搬進去的新房和家具,還清貸款,大幅削減生活開支。從那之后,她們沒有再離開不足六十平米的書店宿舍。
所幸店長對顧媛沒有指標要求,她只在那些看起來和善的客人身上下功夫。李沐萍一學期給她4000塊生活費,她需要這份工作來保證自己不至于太拮據。
店內不定期會舉辦新書的讀者見面會。每到這個時候,顧媛就會在店長的囑咐下預先清洗榨汁機和新鮮水果,補足咖啡機里的豆子,騰出足夠數量的干凈杯具。另一位輪值的員工小徐也會被店長叫來幫忙,盡管他私底下得出結論,碰上活動,點單的人反而沒有平時多。
看到策劃搬來新的活動立牌后,顧媛定睛望過去,是劉雨洲的新書《安全生活》的讀者活動。
劉雨洲。她在心里默念這個名字。他是湖南郴州人,從大學中途退學后,開始批評學校體制。有一段時間,那種類似反叛精神的東西,是貼在他身上的標簽。早在初中,她就買過他的處女長篇《猶大之吻》。當年面世時,據說暢銷了五十萬冊,并受到了若干評論家的褒獎。劉雨洲也被視為是成功地游走于青春文學和嚴肅文學接壤地帶的新生代作家。假如按照今天顧媛的評價標準,她會認為那本書是青春期過剩的精神分泌物,而當時,她只是像所有人一樣被拖入了那些狂暴到過載的詞藻組成的漩渦之中,以至于后來,她又買了他的第二本書,第三本書……直到劉雨洲的風頭隨著文學的境遇一起走向式微。
出于好奇,她買了一本《安全生活》。進入大學后,她的閱讀譜系變成了一連串外國名字組成的文學地圖,這讓她很容易就識別出了《安全生活》的翻譯腔。里頭的主人公自覺或不自覺地被困在中產生活里,靠性來為自己驅寒,最終無一例外陷入尷尬的境遇之中。而她最大的感覺是,劉雨洲以往的銳氣已經減退。她判斷不出,這是因為磋磨,還是一次主動選擇的結果。
見到劉雨洲同樣是三月的一天,從公交站臺走向“悅風”,沿路的香樟樹都在釋放自己的香氣。工作間隙,顧媛留意到門口,策劃在和兩個男人抽煙。其中一個是此前來過的活動主持人,另一個平頭男人背對著她。那會兒已經接近活動開始的時間,店里聚集起了一撥人,大部分是年輕人。顧媛聽見,有人堂而皇之地評價《安全生活》寫得不好。她暗忖,換作是自己,在這種情況下會說些什么?有人用指節敲了敲柜臺,對她說:“你好,要一杯拿鐵。”策劃疾步走來,攔在他身前說:“劉老師,我來買我來買。”她的視線飛快地轉到平頭男人身上,與他對視了一眼。
端咖啡起手太急,奶泡撒出來了一些,在杯沿和托盤里留下一點污跡。她在走過去的路上心里有點發顫,比起緊張,更像是一種被壓制的興奮。
“劉老師,不好意思,我剛剛不小心把咖啡撒出來了一點。”她小心避讓一些正在找座位的人和壘砌成垛的新書,將咖啡放到劉雨洲身旁的矮幾上,聲音有些打飄:“你要是介意,我再重新幫你做一杯。”
“沒事。”劉雨洲對她微微一笑,“不用叫我‘老師’,聽著一把年紀。”主持人在一旁笑起來。
“好的,那請慢用。”
活動場域處于吧臺的視覺盲區,接下來的時間,顧媛不得不一邊忙手頭的活,一邊豎著耳朵聽。劉雨洲透過話筒傳來的聲音有些低沉,到了某些地方又會突然明亮起來。這讓顧媛想到他的臉,眉骨高,鼻子挺闊,眼距較窄,但眼睛清炯炯的。她聽到他在談論幾位外國作家,他說他喜歡塞林格小說中的痛感,自己從海明威那里學到了一套干燥的語法,而亨利·米勒,提到他是因為從前評論家喜歡拿他們倆放在一起討論。顧媛的眼睛一直帶著微微的笑意。教授外國文學史的老師將他們視若孩童,上課只會復述情節,還不時加入各種擬聲詞。而劉雨洲沒有驚人之語,卻說不出為什么,給了她某種身心熨帖般的感受。
她懷疑,臺下究竟有多少人能聽懂劉雨洲在說什么。盡管到場的都是文藝青年,可鳩城一向不是一個文學氣息濃厚的地方。她的本地室友來上大學之前甚至沒讀過張愛玲。
提問環節,她又聽到了之前批評《安全生活》的那個聲音:“劉老師,請問你怎么看待作家的創作力衰退的問題?因為我提前讀過《安全生活》,我覺得它似乎少了你以前作品里的那股‘氣’。”
空氣靜默了幾秒。顧媛悄悄走到吧臺的邊緣,探出身,看見劉雨洲掛著一絲帶有淡淡嘲弄的善意笑容,一手摩挲著耳垂,一手舉起話筒說:“我自己沒辦法回答這個問題,但我建議你再讀一讀,如果還是覺得不行,你就隨便處置它吧。”
顧媛在腦中排演過,假如要和劉雨洲對話,應該怎么說開場白。然而,直到簽售結束,劉雨洲離開,她都沒再和他說過一句話。內心深處的羞怯阻止了她。下班后,她獨自走在路上。不少商鋪已經落市,拉下卷閘門。車燈一陣明一陣暗地從身上滑過。沮喪隨著放慢的腳步逐漸加深。
馬路對面,有一對中年夫妻在爭吵。也可能不是。來到這里的第一天,顧媛就被周圍那種一開嗓聲量就大得像是吵架的方言嚇到。快三年了,她始終沒能喜歡上這個地方。當初填報志愿,分數只夠上二類本科,是她偷偷改掉了李沐萍讓她填報的家鄉那所大學,憑借一張網絡上搜索到的圖書館照片選了這里。不為別的,就為了離李沐萍遠一點。高中三年,為了排解積郁,她試著偷偷在作文簿上寫小說,避免被母親發現撕掉。如今,對學校和身邊的人感到失望之后,她把自己同時變成鞭子和陀螺,看書、打工、寫小說……用巨大的自轉慣性驅逐所有負面情緒。可剛剛過去的那個下午,因為沒能和劉雨洲說上話,她突然覺得氧氣快要被耗盡了。
醫院大廳的瓷磚地面剛剛拖過,告示板外的有機玻璃霧蒙蒙的,鼻腔內充斥著一股84消毒液的味道。最初一段時間,每回來醫院,這個味道都會激活顧媛的那段記憶:她和李沐萍行經醫院的大廳,穿過一條走廊,來到另一棟樓,做電梯抵達負二層。太平間的工作人員從鐵柜里拉出她父親的尸體,李沐萍立刻發出了一種干嚎式的凄厲哭聲。而她像是被那哭聲嚇到了,情緒受到了某種奇怪的阻滯,只是呆呆地站在原地。直到李沐萍上前去摸父親的臉時,眼淚才開始不受控制地掉下來。
經過護士臺時,幾個正在嘰嘰喳喳的年輕護士看了她一眼之后,刻意偏開視線。一個姓王的護士在遠處對顧媛招手,示意她過去。她三十歲左右年紀,相比那些剛畢業的護士,要溫和持重得多。
“你媽媽今天又發脾氣了,”王護士壓低了聲音,“覺得我們換的被子被罩不干凈,硬是要我們小姑娘提前給她換床被子。我們這上午新收了好幾床病人,確實有點忙不過來,她就罵人家小姑娘了。”
“對不起,我會好好跟她說說的。”
“臟兮兮”,顧媛腦中冒出李沐萍對鳩城的評價。入學那天,下雨。公交車托著母女倆從快捷酒店馳向位于市郊的學校,一路無話。學校周圍是空曠的征用地,宿舍位于學校的最西邊,緊挨著一大片開荒后的土堆。她們去北邊防空洞內的一家超市買生活用品,行李箱在路面上不斷刮起泥點濺在褲腿上。店里因為燈泡瓦數太低顯得極為昏暗,一群操著陌生方言的家長擁塞在里頭挑選面盆、熱水瓶和毛巾。結賬出來后,顧媛拎著雜物,李沐萍拖箱子。有人沒撐傘就抱著東西急沖出去,胳膊肘撞到了李沐萍的肩膀,她一松手,行李箱側翻著從糊滿泥印的地面上滑出一道痕跡。李沐萍站在原地,一動不動,像在跟誰泄憤似的,直到顧媛過去將行李箱扶起來。
“等著吧,”李沐萍睖著她,“這地方有你好受的。”
一切很快就應驗了。夏天,暑熱從涼席的每一寸縫隙里透出來。入冬后,雨水連綿,食堂門口永遠拓滿鞋印。衣服摸起來涼陰陰的,只能一件接一件往身上套。開春,學校里欒樹上的蚜蟲開始分泌一種蜜狀的黏稠液體,落在地面上,像一層黑色機油。但顧媛從來不和李沐萍說這些。她把越來越多的時間花在寫小說上,時日一長,漸漸感覺她的生活和寫小說一樣,都是硬著頭皮獨自穿行在一條幽深的隧道中。既然是她選擇自我封閉進隧道里,她就不指望任何形式的安慰。
但顯然,她錯了。讀者見面會隔天,在食堂門口,看到那張配色拙劣的活動告示時,她差點抑制不住自己大喜過望的神情。校學生會在圖書館的多功能廳組織了一場劉雨洲的見面會。她相信有一股力量在幫自己,無論那股力量被命名為什么,它看到了她內心深處涌動起來的那陣強烈渴望:她想讓劉雨洲看看自己的小說。
她提早一個小時到了圖書館。往多功能廳張一眼,里頭空無聲息,連調試設備的人都沒有。開學后不久,她就發覺圖書館是個空架子,徒有其表,里頭的藏書少得可憐。每天只有自習的人頑固地在這里霸占座位。她在一樓大廳徘徊了片刻,透過玻璃墻,望著被加了一層藍色濾鏡的天空和鱗片狀的云,決定先去外頭走走。圖書館外是一面湖,湖岸栽著柳樹,往北邊綿延而去,顧媛便順著那個方向走。
如何開口再次成為難題。劉雨洲一定碰過不少像她這樣自稱寫作者的人。如果他只是隨口敷衍她,怎么辦?身體內部有只手攥緊自己的頸項,頭梗著,意識始終無法放松。她停下腳步,對著湖面甩了甩頭,直到視線范圍內有一簇身影靠近。
“我沒認錯,你是那天那個—”
是劉雨洲。顧媛后背反射性地一緊,臉上閃個笑:“劉老師。”
“我知道為什么‘老師’這個稱呼去不掉了,”劉雨洲氣定神閑地微笑,“原來你是學生。”
“劉老師怎么在這?”
“我來你們學校參加活動。這會兒還沒開始,我就隨便轉轉。”
說話間,劉雨洲從口袋里掏出了一包七星,他抽了一根出來,又對著顧媛搖了搖。
“我不抽煙,謝謝。”
劉雨洲兀自點煙,顧媛注意到,他在吸第一口時,眉頭輕輕皺了一下。
她沉默了幾秒,注視著他說:“我很喜歡《安全生活》。”
“你讀了?”劉雨洲露出了一個感興趣的眼神。
“讀了。”她在腦中斟酌了兩秒是否應該接著往下說,“我很喜歡里頭的尷尬感,從那種情緒裂縫中瞥見人的某種真實。”
劉雨洲從嗓子眼里發出了一個聲音,她不清楚那代表什么意思。停頓了一下,又說:“但在現實生活里我挺害怕尷尬的。”
“我現在讓你感到尷尬嗎?”劉笑起來。
“是我要說的話讓我覺得尷尬,”顧媛看了他一眼,“其實我自己也在寫小說。”
“尷尬什么?寫小說可是世界上一件最苦的活兒。”
她有點討厭他說這句話時的口吻,一種置身高處的寬宏和容忍,可同時他看著她的眼神又在鼓勵她把話說完。
“我從來沒把它當作一件好玩的事。”
他看著她,不置一詞。
“我想,我在想—”字詞在腦海中旋轉翻動著,試圖組織成一句得體的話,“我寫了一篇小說,我想給你看看。”
他還是沒說話,顧媛的臉上滑過一絲隱隱的驚慌。
“我想聽聽你的意見。”
劉雨洲又盯了她幾秒,仿佛在跟什么人玩誰先開口說話就輸的游戲。他扭開頭望向別處,又轉回來,問她:“你身邊寫小說的同學多嗎?”
“我沒發現過,大概都是像我一樣,自己偷偷摸摸地寫。”
他終于笑了起來,如同汛期后水位解除了危險信號。
她把小說重新修訂了一遍。那篇小說叫《呼吸》,講的是一個女孩在內外交困的環境中逐漸發瘋的故事。假如存在一段“寫作的青春期”,那勢必是修辭的狂歡節。但她已經離開了那樣的階段。現在她力求簡潔、精確,會為了一個詞語的位置反復敲打。自我的生命經驗卻是避不開的,那種感覺,如同把自己給打散、揉碎,播撒進段落里,再以新的方式一寸一寸焊接起來。她最后檢查了一下錯別字和標點,將小說發送到了劉雨洲的郵箱。
接下來,每當看到“收件箱(1)”時,顧媛總要推遲幾秒才點開。這樣的動作重復太多次后,她又換成用一種一觸即發式的速度點開,仿佛這能改變來信的性質。半個月后,幾乎已經不抱希望時,那封郵件靜靜地躺在她的電子郵箱里。
信比想象的要長。劉雨洲告訴她,他家車庫的蓄水池壞了,回家后他不得不處理這檔子麻煩事。“我看著消防人員用抽水機抽了整整兩個小時的水。”他提到,自己讀了兩遍她的小說,喜歡里頭介于成熟與天真之間的混雜氣質,不少句子也寫得精彩。“需要提防的是,不要讓修辭成為你的寫作幻覺依戀癥,”他寫道,“你可以更有力和直接一點。不知道你是否還有其它小說方便發給我看看?”
她又修訂了兩篇小說發給劉雨洲。這次很快就收到了回復,劉雨洲問她幾篇小說創作的先后順序。她告訴他,頭一回發給他的是新近完成的,其余兩篇則是去年比較空閑的一個時段里分別寫完的。下一封信里,他說能看得出她在進步。他甚至說及,羨慕她寫景的質地,“人往往會羨慕自己不具備的東西”。
喜悅宛如地殼運動,卻因為振幅太大,吞沒了所有本應出現的反應。直到一段時間后,室友點出來,顧媛才發現自己身上的變化:“你最近不像以前那么陰沉了,碰上什么好事了?”
“有嗎?”她問。
“怎么這么晚才來?”
李沐萍躺在床上發話,隔壁床位的護工跟隨她的聲音望向顧媛。他滿臉黑斑,笑起來牙床傾斜。有幾回,顧媛與母親吵嘴,無意間一抬頭,見他也在聽,眼睛對上后才急忙錯開視線。私下里,李沐萍曾悄聲對她說:“你要是給我找一個那樣的護工,我就直接去死。”
“我今天在紅米粥里摻了薏米和紅豆,多煮了一會兒。”
“我不喜歡吃紅豆。”李沐萍的目光在保溫飯盒上轉了轉,撐著身子坐了起來,“算了,就這么著吧。”
顧媛往飯盒上層的碗里舀粥,聽見李沐萍顧自嘀咕著:“快悶死了。”她突然想到,向護士發難,可能只是母親打發時間的方式。
大三暑假,她回家時,發現廚房安了不銹鋼水槽,起皮的白墻貼上米色壁紙。李沐萍學會了發面團,做包子和黑糖饅頭。她像是永遠閑不下來,常常拿一塊抹布四下探看。隔一段時間,就會突然出現在顧媛房間里,掃帚往她腳下撥。這每每令顧媛深覺,只要身處這個空間,被控制的感受就不會離開她。
后來,某一個星期天的早晨,李沐萍責令她給家里做大掃除。“我每天都忙得昏天黑地,而你呢,只知道坐在電腦前。”她讓顧媛清洗藤編沙發。按照李沐萍要求的工序,她蹲在地上,用毛筆頭一點一點拂去沙發網眼里的灰塵。目光往下落時,留意到壁紙接縫處的尾端已經略微松脫。事實上,在這個回南天經常長達兩個月的地方,這幾乎是壁紙不可逃避的命運。也就意味著,來年春天,就要換上新的。身后,李沐萍在茶幾上放下濕抹布,交代她擦完沙發后,等待自然風干,再用砂紙打磨一遍。
“為什么要這么費事?”她直起身。
“怎么,這就受不了了?”
她沒有接話。過了一會兒,李沐萍又走過來說,既然她不愿意干這個,那就去廚房,用美工刀把水槽邊緣發霉的玻璃膠鏟掉。
很快,她收拾行李回了學校。不僅僅是因為,她感覺繼續在家里待下去是對意志力的消磨。劉雨洲在一封來信中問她,接下來有什么計劃?“不單單指寫作。”他在括號里補充道。她想到劉雨洲的出現,仿佛隧道中出現了火把,那么,她要舉著火把去往何處呢?既然她從不覺得自己屬于逼仄的書店宿舍、鳩城,或者身邊的那群人,她是不是應該極力去證明,自己配得上一種更好的生活?她向劉雨洲袒露了這一切,下一封信里,劉雨洲斬釘截鐵地建議:“你應該考寫作專業,來上海。”
秋日,陽光從某個角度直射進圖書館,帶著夏季的余熱在背上輕輕烘著。顧媛辭掉了“悅風”的工作,開始每天泡在這里。冬日漸長后,往往天光幽微時已經起床。夜間回宿舍,則需要攏住頭發,頂風走一大段路。澡堂準時在九點半左右排起長隊,女生把更衣間當作起居室一般吹頭發、敷面膜、談笑,顧媛速戰速決,一邊在心里對自己說,快了,快了。唯一的慰藉是偶爾入睡前,與劉雨洲說一會兒話。有一門專業課考試的形式是寫一篇小說,這使她得以維持寫作訓練。劉給了她QQ號,便于交流。除開小說,間或,劉會講起一些從前的事,輟學后獨自旅游,碰上非典而被封閉在青島,從而開始沒日沒夜地寫作。如今強度早已不比往昔,有時,消耗掉一整包煙,也只能寫下一千字,第二天又悉數刪去。“以后你就會明白了。”顧媛說自己已然如此。她想問他,是什么讓一個曾經退學的人提出了繼續讀書的建議?最終還是沉默。她有預感,日后就會知道。埋頭備考時,不經意間,腦中浮現出劉獨自一人在桌子前寫作的畫面,想象他時而在公寓里自言自語地踱步,或是點起一根煙,眺望窗外,她會打開手機,看一眼他的灰色頭像,這種與劉雨洲之間存在著隱秘聯結的感覺讓她莫名安心。要到考試結束之后,顧媛才驀地覺察,從認識劉雨洲那天起,時間就仿佛一直在加速。
初試成績出來的前一天,顧媛和李沐萍發生了一次爭吵。天氣一潮,下水道不斷反味上來,一直彌漫至顧媛的房間。壁紙紛紛脫落,露出里頭星星點點的霉斑。李沐萍四處出沒,嘴里的念叨從未間斷。這些都讓顧媛內心的焦躁不斷上升。終于,她走出房間,聽見自己語氣不耐地說:“能不能歇會兒?每天忙這忙那,為什么家里還是這么臭?”
李沐萍久久地盯著她,驟然間,聲音尖厲起來:“那你滾回學校去啊,最好別回來。”
“你以為我不敢嗎?”
她甩門出去后才發現,外頭落著微雨,步行沒多遠,衣服就變得潮潤,貼在身上。她其實不知道要去哪,看著路邊竄過的一只野貓,她第一次想到,自己可能會考不了研究生,寫作專業學費不低,李沐萍可以像波伏娃的母親一樣克扣生活費來阻止她的女兒求學。
不由自主地,她發了一條信息給劉雨洲:“如果我最后因為錢而念不了書,怎么辦?”
劉雨洲回:“我借你。”
接下來的一年是不是她人生中最受眷顧的一段時光?顧媛不知道,她只是發現自己多了一個習慣:時常從鏡子里端詳自己。那是一張二十二歲的臉,收集了過去那些年月缺失的所有神采,仿若可以承載一切。考上研究生后,走在校園里,觸目即是沉靜的法國梧桐,瀝青校道上鋪滿金黃的銀杏葉。向晚時分,綜合樓前的大草坪上坐滿閑談的人,有人在臺階上練習滑板,發出清脆的聲響。輪值的日子,顧媛喜歡在15樓的咖啡廳收拾桌椅時逡巡游走,不時望著太陽漸漸落到水杉樹后。夜晚下班后,她會騎著自行車,橫穿廣場,去幾棟老房子背靠的停車區域喂幾只流浪貓。其余時間,一邊反芻生活的有機部分對自己的滋育,一邊在鍵盤上敲下字。
室友五個人,分屬三個不同的單間,與自己同屋是一個叫白曉舒的女生,早年在一個知名的寫作比賽里拿過一等獎,長期為一本青春文學刊物供稿。寫小說時,喜歡弓著背蹲在椅子上,仿佛這個姿勢能擠壓出更多的創造力。
她們在對幾個作家的閱讀評價上投契,但涉及創作的看法卻又產生分歧。對白曉舒來說,寫小說是從空中抓物,是想象力的勝利:“我可太喜歡那種自由的感覺了。”
“我同意創作有某種超驗的功能,暫時擺脫有限的心智或情感狀態。”顧媛說,“但是繼續往下寫,就會發覺自己依然是受限的,你的本質和存在方式決定了你會如何寫、寫多深。”
白曉舒哼笑一聲。那之后,顧媛決定只和她討論閱讀。
她應該慶幸,李沐萍最終還是幫她出了學費。“以后我就每頓飯都吃咸菜嘍。”李沐萍霍地把一個掉了瓷的搪瓷碗撂在她面前。其實,即便沒有這個提醒,顧媛也能意識到先前自己的想法多么自私。
她后悔給劉雨洲發了那條信息。它看起來像是赤裸裸的索取。在劉雨洲告訴她,他要開始寫新長篇之后,她接受了那背后的暗示—他們聯絡的頻率要降低了,她把這視為對自己的懲罰。
然而,一到上海,一股想見劉雨洲的渴望突然急切地涌現了出來。顧媛第一時間發消息給劉雨洲,告訴他自己已經入學。劉雨洲回復她說,他正在進行新長篇的收尾工作。
“等我忙過這陣子之后,一起吃飯吧。”
顧媛走進衛生間洗手,看見馬桶邊緣殘留著一小圈醬油色的尿液,空氣中滿是騷臭味。她強忍著惡心感,在手上團了一沓厚厚的衛生紙,抹擦干凈后,按下沖水鍵,急退出來。她告訴李沐萍,自己去吃午飯,一會兒回來。穿行在走廊上,她意識到那很可能是隔壁床的病人留下的。
空中的云越來越厚,宛如塵絮和發絲結成的毛團。顧媛猜想,傍晚前,會有一場雨落下來。那之后,潮腐的氣息將更為濃郁。她繞過兩輛并排停放的救護車,往后門走去,決定就近找一家快餐店。
時至今日,她仍然記得和劉雨洲吃的第一頓飯。餐廳選在外灘,遠遠地在那棟石頭建筑的底層看到劉雨洲,她一時不敢上前相認。劉雨洲瘦了,長發披拂在臉上,變回他曾經在書勒口上照片里的樣子。是他先向她招了手。那天她特意穿了一件新買的駝色大衣,在局促的電梯間里與劉并肩站在一起,熱意從背上一直蔓上來,腋下沁出了汗。
他們的位置在露天花園,面向游人如鯽的外灘,薄霧中的東方明珠和浦東高樓群。望著黃浦江上的游船,顧媛想,這就是上海。假如一周七天你都來這樣的餐廳吃飯,很難產生眾生平等的感覺。她知道,自己是在轉移焦點。距離他們上一回見面已經過去了一年半,期間僅依靠電子郵件和聊天軟件聯絡,此刻說不出為什么,她能捕捉到他們之間有什么不同了。
她從沒去過什么正經的西餐廳,面對菜單,暈頭轉向,索性讓劉雨洲接管點菜權,但她用黃油刀來切餐前面包還是暴露了這一點。劉雨洲對她說:“你直接用手把面包掰開,再把黃油抹在上面。”顧媛感到臉上發熱。劉雨洲征求她的意見,點了一瓶白葡萄酒。隨后他告訴她,早年他受邀去參加一個時尚雜志的晚宴,因為緊張在大廳喝了很多彩色飲料,入席后才發覺那里頭酒精高得嚇人,后半程他直接趴在桌上睡著了。他們一起笑了起來。
“怎么樣,來了之后還習慣嗎?”
就這樣聊開了,顧媛才發現,她有那么多話想對劉雨洲說,學校、寫作、在咖啡廳打工發現的新鮮事……剎住話頭是因為她察覺牛排被她切成了一小塊一小塊,堆滿了盤子的一側。
“有時候我也挺想重新體驗學校生活。”劉雨洲笑了笑。
“你后悔過嗎?當初的決定。”她小心翼翼地吐出這個問題。
“談不上吧。我覺得這是不受我控制的事。否則為什么輟學后不去干別的,在那么多事里,只選擇了寫小說呢?”
顧媛聽出了這個回答背后的傲慢,那其實是在說,他是被選擇的那一個。她決定試探性地從進擊的角度出發,雖然這不是她擅長的:“你對寫小說這件事沒有過自我懷疑嗎?”
“當然有,可我不想中途去做別的事,搞砸了再回來,那樣的話,你會更加覺得自己是個廢物。”
“我以前常常有那種感覺,”她窘笑了一下,“自己是廢物。”
“現在不一樣了,”劉雨洲舉起酒杯,“那么,為你的新生活。”
顧媛問新長篇的情況,他表示吃不準。“調子似乎太老舊了,回頭出了我寄給你。”他點起一根煙,不知是不是在酒精的鼓舞下,產生了某種自我表演的欲望,顧媛問他要了一根。劉雨洲沒有表現出驚奇,這讓她有些失望。事實上,那不是顧媛第一次抽煙,開學后不久,她就跟白曉舒學著抽了第一支煙,煙毫無障礙地過肺從鼻腔噴出。現在,看著煙輕旋而上,顧媛意識到煙還有一個作用:讓自己更松弛,
他問她來上海后都去了哪些地方,顧媛如實回答,只有五角場商圈、淮海中路,還有外灘。他瞪大了眼睛,語調夸張地說:“那你等于沒來過上海。”
于是緊接著的下午,他們去了武康路、湖南路、安福路、長樂路,走在梧桐樹影里,他帶她看那些有著拉毛外墻和黑色鑄鐵門的老洋房,面向花園的敞廊和羅馬柱,細數它們的歷史。這都是此前他為小說搜集素材累積的成果。“真漂亮。”她感嘆道,而劉雨洲的神情,就仿佛這些建筑為他所有。
天色暗下來,他們就近選了一家本幫菜小餐館。劉雨洲點了南乳空心菜、醬爆豬肝、響油鱔絲和蟹粉豆腐。餐館里坐了幾桌上海本地爺叔,亮著嗓門吆喝。他們不得不提高音量說話,反而讓聊天多了一份熱切感。所以當劉雨洲提議再去喝一杯時,顧媛不假思索就同意了。她不想讓這一天那么快就滑入尾聲。
后來發生的一切就順理成章了。從酒吧出來時他們都有了醉意,這種醉意還不至于讓顧媛完全喪失意識。她聽見兩人踉蹌的腳步聲灌滿耳朵,知道他們到了酒店之類的地方。在走廊上,劉雨洲幾乎是氣急敗壞地拖著她。一進房間,他就開始粗暴地脫她的大衣。顧媛險些想叫他輕點:那是她最貴的一件衣服。
在劉雨洲的氣喘吁吁里,顧媛覺得揉皺的床單、糾成一團的衣服和顫動的床板正在漸漸組成自己。這就是你想要的嗎?意識輕輕地問她。劉雨洲從她身上移開時,她呆視著天花板上的煙感探測器,身心浸在一種無以名狀的感受中,分不清是痛苦還是滿足。下一秒,一陣恐懼襲來,劉雨洲會不會以為,他們做愛,是她迫切獻出的一次報答?直到身旁的劉摸索著扣住她的手,那種感覺才慢慢淡去。劉雨洲支起身子,看著她,在她的額頭上輕輕落下一個吻。
她回到病房時,李沐萍睡著了。她坐下來,看著母親臉上一塊顯眼的黃褐斑。有一年,李沐萍突然對檸檬產生了奇怪的執迷,天天切片敷臉,而她基于某種反彈的惡意,沒有告訴母親,那其實是一種腐蝕。她打量著李沐萍的睡容,眉頭緊著,嘴唇微張,那種怫然不悅的神情似乎永久性地凝凍在了她的臉上,正是這副神情在條件反射式地激發顧媛身上反叛的欲望。高一那年,放學后她經常騎自行車尾隨隔壁班一個暗戀的男生,她不知道李沐萍是如何發現的,有一天她在校門口攔截了顧媛。“我花錢供你上高中不是為了讓你偷偷摸摸跟在男生屁股后面的。”李沐萍嚷道。那之后不久,這件事就傳開來了,男生在走廊上碰到她總是避開視線接觸。為此,她恨了李沐萍很長一段時間。
大學時,她跟一個男生相處了乏味的六個星期。男生很高大,身上常帶著運動后汗液分泌的乳酸味。在她想提分手前,男生先一步甩了她。她納悶愛情到底是什么,同時松了一口氣。
和劉雨洲在一起的最初三個月,她不時問自己,他們算什么關系?劉雨洲對她的態度談不上熱烈或冷淡—每日說上幾句話,周末,他會找她吃飯,有時,顧媛就留在他家過夜。那是劉雨洲幾年前買的房子,家具清簡,咖啡機、藍牙音箱、空氣凈化器一應俱全。廚房看起來嶄新而潔凈,昭示著這里不是主人的活動空間。劉雨洲告訴她,趕長篇時,有一陣子,他一天只吃一頓飯。書如同生命體般在屋內各處繁衍,顧媛并不意外,她能將眼前的景象與《安全生活》里的描述一一對應。
假如說頭一回來這,還有某種不真實感懸浮在空氣中,那么第二次、第三次、第四次……顧媛逐漸習慣了劉雨洲的身體。他瘦,肌肉并不堅硬,似乎鍛煉都是興之所至。他的后背有種顆粒感,顧媛懷疑是青春期分泌失調遺留下來的皮膚病。在他貼緊她加速時,她的手指不自覺地掐進他的后背,她承認,她不太喜歡他此刻的樣子,閉著眼,嘴巴噘著,在嗦什么東西似的。他們在沙發上做愛,劉雨洲喘勻了氣后,她乏力地躺在他胸前,一溜眼,覺得他們像是被書圍困了。她下意識地提醒自己,這一切不能太當真。獨自坐地鐵回學校的路上,她悟到,這是一種自我保護的方式,有如反扣鏡面,企圖讓假想中的傷害不會真的投影成像。
然而時間過去,劉帶她認識了越來越多的人:圖書編輯、策展人、報社讀書版的記者、詩人。在那些飯局上,他們問劉雨洲:“這位美女是誰?”有的人出于禮貌,有的人語氣狎昵。劉的統一說辭是:“顧媛,也寫小說,現在在讀研究生。”她弄不清楚他的用意,只能羞澀一笑,低頭夾菜。很快大家都不再注意她,他們聊作家的八卦、出版社之間的齟齬,這讓顧媛不可避免地想到,劉雨洲沒有出席的場合,他們也會成為別人的談資。有時候,看到上來一份擺盤精致的菜時,她的腦中會閃現一個畫面:李沐萍獨自一人窩在木桌旁吃咸菜,這個畫面深深地刺痛了她。隨即,她又會想象李沐萍以怎樣的口吻審視和評判她與劉雨洲之間的關系,來抵消那陣刺痛。
“你怎么整個晚上都悶悶不樂的?”劉雨洲說。
“我在想我母親,”顧媛回答,“她一個人孤苦無依。可一回家,我又一句話也不想跟她說。她一點也不希望我寫小說,覺得我會窮困一輩子。
“每個母親都是這樣想的。”
她告訴劉,高中時,李沐萍曾經撕過他的一本書,起因是做功課時,她偷偷在大腿上墊著書,藏在桌底下看。她低著頭,透過眼簾,看李沐萍以扇耳光般的手勢翻著那本書。顧媛深知書里有很多字眼會刺激到李沐萍,但無法向她解釋,那些遍布各處的粗放性描寫在書里是什么作用。那之后,李沐萍掃蕩了顧媛的書柜,把所有她認為可疑的書籍隨手摜進蛇皮袋里,賣給收廢品的。為了這件事,顧媛跟她冷戰了足有一個月。劉雨洲回應說,那還不夠長。
“輟學之后,我和家里冷戰了兩年。”他說。
有那么一會兒,他們未交一言。
“你需要用時間來讓他們理解,你在做什么。”劉雨洲握住她的手。
由此,她開始時不時對劉雨洲吐露與李沐萍有關的記憶。往往是夜里,他們偎在沙發上,她向他描述小時候在書店的柜臺里,等李沐萍下班時,如何透過玻璃窗,看街沿的小販對著麥秸稈上的糖稀吹氣,或者把苦桃裝進搖桶里,晃了整整一個上午。她的口吻極致溫柔,仿佛這樣,在現實中對李沐萍的冷漠,就能以某種方式被原諒。
身邊沒有人知道她與劉雨洲之間的關系。頭幾回徹夜未歸后,白曉舒問起來,顧媛動用自己寫小說的想象力告訴她,自己交了一個在日企做市場調查的男朋友。
“他甚至還熱愛文學呢。”
白曉舒看著她說:“絕了。”
有半個月,顧媛突然住回了宿舍。出版社讓劉雨洲刪改新長篇里關于性描寫的部分。劉雨洲啐道:“去他媽的。”一邊抱著電腦猛地跌坐在沙發上,腳碰翻了木地板上的一摞書。他的情緒在持續毒化周遭的空氣。顧媛試圖幫他收拾紛披在扶手上的衣服,將胡亂于茶幾上擠成一堆的熱水壺、咖啡杯和雜志一一歸置。“別在那晃來晃去的。”他惡了臉,直著嗓子對她說。躺在宿舍的窄木床上,顧媛不得不向白曉舒謊稱,男友出差了。
一個事實倏忽間橫亙在她面前:只身一人時,她更有創作欲望。待在劉雨洲家里,各自抱著電腦,則像暗自角力,使她遲遲無法動筆。而且,自從他們在一起之后,她沒有再給劉看過小說,一部分是因為,學校里已經有小說討論課;另一部分,她擔心無論劉雨洲怎樣評價她的小說,都是對他們關系的一種破壞。
小說修改完后,劉雨洲約她吃飯,他沒有道歉,卻主動提出,想聽聽顧媛對新長篇的意見。新長篇命名為《苦刑》,不同于《安全生活》,講的是一家國營機械工廠里幾個普通人橫跨五十年的生活,全然是“底層文學”的形式。在顧媛看來,這像是一次企圖取悅主流文學圈和評論界的嘗試,行文和情節都宛若對《活著》的拙劣模仿。誰能想到,當年《猶大之吻》的作者會寫出這樣一部小說?
她思考了好幾天,最終沒有向劉雨洲傳達她的真實感受。
李沐萍醒了。顧媛從熱水瓶里倒了水遞給她。李沐萍抿了一口,扁了扁嘴,就鎖著眉頭把紙杯搪到她手中:“有股怪味。”
她朝杯口嗅了嗅。李沐萍躺回床上,對著天花板一開眼一闔眼地說:“別聞了,聞不出來的。”
在走廊盡頭飲水機旁的水桶里傾空熱水瓶,接了一壺新的。往回走的路上,她聽到身后電梯門打開的聲音,有人不停重復著“讓一讓”。顧媛退避至一旁,看到經過的護理床上是個與李沐萍歲數差不多的中年人,擰緊眉頭,被子一路掖至下巴,不斷從口中擠出一絲又一絲悶哼。她移開目光,那聲音像是在強迫她舔一條發苦的藤蔓。事實上,剛來的那天,她就意識到,那些乍起乍止或者有節律的呻吟,表情麻木的病患家屬,蒙著口罩的醫生護士,全都暗含著足以扭轉一切的威脅。無論此刻,她努力表現出一種怎樣的平靜,這種平靜都和當初,她面對劉雨洲時一樣,是一面偽裝的鏡子,正在等待被擊碎。
《苦刑》上市之后,毀譽參半,銷量也不盡人意。這對劉雨洲造成了顯而易見的打擊。他拒絕了不少社交活動,卻在屋里坐立不安,停不下手頭的煙,或者膝蓋上攤著一本書,久久沒有翻頁。顧媛對他說話,他木著臉。有一次,他突然問顧媛平時是否讀文學批評。
“千萬別讀中國的文學批評,都是垃圾。你是要寫小說的,看了更摸不著北。”
在床上,他看起來十分疲憊,常背對著顧媛坐在床沿:“算了。今天算了。”
她明白,他正身處谷底。令她困惑的是,他完全沒有表現出對這種狀態的任何抵抗。她問他是否需要一個人待著,他看著她凝滯了幾秒,像是不懂她在說什么。不,不,別走。他過來拉她,開始斷斷續續地提一些往事。出第一本書時,有評論家說他是自發寫作,素養不夠。“我還記得他們的形容,說我是‘啃自己的手指充饑’。”計劃寫《苦刑》之后,他特意回郴州對當年的工廠做了一趟調查走訪。這種向外國作家的專業化靠攏的努力,到頭來卻被統統無視。
“想寫小說,你就要做好準備承受這些。”他盯著顧媛的眼睛說。
其實,在一起后,類似的話就時常掛在劉雨洲的嘴邊。最先聽來是忠告,而今卻脆弱不堪。自我懷疑在他身上初現的時候,是迷人的特質,經歷不斷反復后,卻轉化成為對顧媛的一種壓力。
她做過一個夢,在夢中,她對劉雨洲大喊,《苦刑》的失敗是因為一開始它就是在投機取巧。這個夢把她給嚇壞了。醒來后,她發現劉雨洲不在她身邊。她趿著拖鞋游蕩到客廳,看見劉雨洲正坐在沙發上飛速地點按手機,他微微側了一側頭,像是看到了地板上的什么東西,最終沒有招呼她。恍惚之間,她幾乎懷疑她真的對劉雨洲那么說了。很快,她發現劉雨洲每天越來越頻繁地對著手機打字。顧媛靠近,他會將身子挪一個方向。面對面時,他的視線總在顧媛臉上一掠而過,仿佛她臉上有臟東西而他不知如何開口告訴她。疑慮和憂懼生長起來,產生了始料未及的影響。她已經縮減了每周的打工天數。可當值的日子里,她記錯了客人點的飲品,忘記按照要求在托盤里放上糖包,找零錢時要數上好幾遍。店長在一旁冷眼看著,沒過多久就辭退了她。
她告訴劉雨洲,她要趕在開題報告會之前完成畢業論文的初稿—一篇三萬字的小說,路上的來回太消耗時間,而且她需要獨處的空間,所以暫時不住他那了。她沒有提自己被辭退的事。
“嗯,那你好好寫,乖。”劉回復道。
就這樣了嗎?顧媛問自己。她不介意劉雨洲以前和多少女人上過床,但也絕不想探知與此有關的一絲一毫。現在,那條回復幾乎就像是在宣告關系的終止。盡管已經做好心理準備,但她的情緒還是被劉雨洲意料之外的冷漠給拖垮了。她硬下心,余下的時間,仿佛重回在鳩城的那段光陰,每天泡在圖書館里,夜間跟劉雨洲簡單聊幾句。然而,她的專注力已經被摧毀,腦中以各種不同的方式上演這段關系的結束場景。有時候,寫著小說,一陣無法控制的悲傷剎那間降臨在她身上,整天都無法排遣。
“跟男朋友吵架了?”白曉舒問。
“沒有,”顧媛在宿舍椅子上坐定,“沒有。”
“別蒙我了,都寫在臉上呢。”
一寫完初稿,她就立刻想跑去見劉雨洲。但他在北京參加一場對談,接下來,出版社還在南京和杭州各幫他安排了一次簽售活動。再見到他,是在開題報告會上。她知道開題報告會,有作家與文學雜志編輯來擔任校外導師,可劉雨洲事先沒有告訴她,他是其中一員。她在會議室門口怔然半晌,直到白曉舒用手肘輕推她,才移動腳步,找了一個他視線盲區的位置。
她盯著劉雨洲的后背,聽到身旁白曉舒在和其他人唧唧噥噥議論著什么,思緒逐漸漫游開。為什么劉雨洲不告訴她,他也是校外導師?她假想著,自己當著在場人的面戳穿她和劉雨洲之間的關系,劉雨洲會有什么反應?可在那之前—我們現在到底是什么關系?她一再問自己。輪到她發言了,她站起來鞠了個躬,劉雨洲轉過身,像陌生人一樣看著她。她略作報告后,到了導師發言環節,她聽見劉雨洲說:“作品完成度還行,但情節編排太像《故事會》了。”
她走到病房門口時,有人叫住了她。是與李沐萍的主治醫生同組的另一名醫生,同樣是個和李沐萍年齡相仿的中年女人。她提著熱水瓶跟醫生走到辦公室。醫生遞給她一份家屬通知書,告訴她,明天手術中會再取一次樣本做病理檢查。這讓她不得不在記憶中回到半個月前那一天,李沐萍打電話來,說自己做了腸胃鏡,確診是癌。
“我原本以為只是腸子里長了塊大息肉。”話筒那端,母親的聲音出奇地平靜。句尾的空白,就同往年她問顧媛五一、國慶是否回家時一樣。
畢業之后,顧媛留在上海,在一家公關公司待了幾年,與媒體對接,活動上負責照應,根據客戶的要求反復修改新聞稿。后來,換了份工作,進了日化品牌,成了甲方,依舊是同樣的工作內容,只是變得更忙,忙到熬夜掉發。有的深夜,睡不著覺,她站在房間的窗前抽煙,望著遠處幾乎被樓群驅逐出視線之外的高架車流,尋思著自己現在唯一的才華,是在新聞稿的標題里化用諧音。她試過在極偶爾的空閑重拾筆頭,腦中所有與小說有關的想法卻好似枯澀了。
幾年時間里,她談過兩次戀愛。一次是和一個剛畢業不久的金融分析師,做審計需要他在一個地方常駐數月,使得這段關系不久就無疾而終。另一個人是一位餐廳老板,做得一手很正宗的意大利菜,甚至從那不勒斯空運來了一個能達到400度高溫的火爐。她喜歡他身上的目標感,但很快又對此感到厭煩,后來她回想起來,或許是因為他經常稱贊她的工作,而她一點也不熱愛跟這份工作有關的生活。
事實上,她設想過那通電話的到來。在那些與朋友喝咖啡的下午,外國高層用荒腔走板的語調喊她“YAO”的時刻,夜里酒杯碰撞的瞬間,常常會有這樣的念頭一閃而逝:這一切只需要一通家里來的電話就可以打破。等它真的來了,感覺仍然像是漸漸沉入湖底,手腳冰涼。此刻也是如此。
她盯著那張家屬通知書上,“此手術可能發生的風險和存在的局限性”下羅列的一連串意外情況,它們正在編織成一條繩子緩緩箍緊她。有那么一會兒,眼前的一切處于絕對靜態,字從某個中心點開始渙散、失焦,意識在心頭最深的恐懼上盤桓了幾秒,就像被什么螫了一下猛地彈開,顧媛才醒過來,發覺剛剛在走神。她簽下字,正要開口時,醫生對她說:“我聽說你母親情緒一直不太好,你要好好安撫一下她。”
“好的。”顧媛看著醫生的眼睛說。她原本想問,這個癌與早年母親亂服止疼藥是否有關系,可那不重要了。
臨出門前,她又被醫生叫住了:“對了,明天手術需要提前備血,你和你母親血型一致嗎?”
她呆滯了兩秒,點點頭。
回到病房時,李沐萍正半坐在床上,掀開被子,望著窗外發呆。
“媽。”出聲的一瞬間有些滯澀,像喉嚨里卡了一枚桃子核。
李沐萍望向她。她對她說:“你得多起來走動。”李沐萍沒有理她。
顧媛倒了一杯水給李沐萍,母親只啜了一口,就放在一旁的柜子上。“還是有怪味。你回頭把家里那個燒水壺拿來吧。”顧媛應一句好,她淡瞟顧媛一眼,低喃道:“真不知道你一個人的時候是怎么生活的。”顧媛能看到,伴隨著李沐萍說話時頭搖擺的幅度和身體的細微顫動,有頭發輕輕落在她的病號服上。
“就糊涂著過唄。”她回答。
“你只在你不在意的事情上糊涂。”
她抬起頭,看見李沐萍死死地盯著她。她想告訴母親,不,不是這樣的。大多數時候她都是糊涂的,人生,對自我的認識,情感關系,像光與暗之間的飄移、流動、變化,沒有哪一刻全然是對,全然是錯。就像那次開題報告會上,她安靜地聽完劉雨洲對她畢業作品的評價。休息時,劉雨洲沒有離開座位,與其他校外導師隔著圓桌談笑。她獨自走到樓層的室外區域,點起一根煙。她看到遠處紅磚房屋頂上的一群鳥突然野散而去,太陽隱伏到云層后,石楠花樹在風中搖曳起來,枝葉簌簌作響,如同某種命運的暗語。她想到真正認識劉雨洲的前一天,她篤定地相信,有一股力量在幫自己,此刻這股力量似乎又在她面前顯形了。于是,她緊嚙著下唇,閉上眼,在睫毛與睫毛相觸的一瞬間,決定領受它。
有人用指節扣了扣門。是護士來采血了。顧媛向護士重申了一遍,自己跟母親血型一致,備血用她的血。看到護士從推車上拿出一個很大的、被擠壓變形的抽血袋和一根粗針管后,李沐萍兩腮繃緊,別過臉去。針探進身體的一剎那,顧媛輕輕地閉了閉眼睛,隨后她睜開眼,看著血一點一點送進抽血袋里。護士離開前,叮囑顧媛去準備護理墊、濕紙巾和兩套開襟睡衣,并交代她,晚點會過來幫李沐萍剃毛、灌腸。顧媛回過頭,看到李沐萍手揪著被子,兩眼茫茫。
“你爸爸出事那天,醫院打來電話時,我腦子轟的一下,只記得‘車禍’兩個字,想著完了完了。去醫院的路上,我還在心里胡亂念著,你爸爸是熊貓血,萬一搶救需要輸血可怎么辦?到了醫院我才知道,你爸已經沒了。”
她從來沒有聽李沐萍回憶過那天的事。
“生活常常就是這樣,毫無準備。”李沐萍的目光轉向顧媛,“說不定,明天手術我就死了。”
她在床沿上坐下來,去拉母親的手,一種令她陌生的感受。是從什么時候起她跟母親之間不再有任何身體接觸?明天,這具身體將不再是從前的身體,她將目送著母親被推入手術室,在無影燈下,母親的腸管將被切除一部分,用殘缺換來一個好的結果,而壞的結果—不,不會的。她吐出這幾個字,在腦海中搜索著醫生的說法。她告訴母親,最壞的情況是腸道吻合不好,可能會發生感染,但幾率很低。她知道,自己在說謊。但這還重要嗎?
兩人一時無話。她默察著母親的反應,感覺母親攀在自己手上的拇指漸漸加重力氣。她突然想到,今后該如何用文字描述現在這一切,少頃,腦中浮現出幾個句子,緊接著,這個想法令她渾身顫抖,卻又伴隨著從某種鉗制她的力量中被釋放的感覺。一些記憶復蘇了。她想,她永遠不會告訴母親,在過去那些最恨她的歲月里,她曾經在一閃念間希望她死去,正如劉雨洲不會知道,為什么在拉鋸后,她突然卸了力。她不想再在腦中預演任何變化,也不想再讓任何假想中的痛苦,來發動她、干涉她、破壞她。她承納生命所有的不堪、狼狽和恥辱。有個聲音在對她說,記下來,記住這些。她把另一只手包覆在母親的手上。
“一切都會好的。”有好長一段時間,她無法直視母親的眼睛。
(責任編輯:王建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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