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子循 李金文 宋文莉 劉 霞
(北京師范大學發展心理研究院,北京 100875)
近年來,隨著城市化進程的加快,我國留守兒童的數量迅速增長(凌宇,胡惠南,陸娟芝,程明,2020)。留守兒童是指由于父母雙方或其中一方外出務工而被留在戶籍所在地,并因此不能與父母共同生活的兒童(申繼亮,胡心怡,劉霞,2009)。根據留守兒童的概念界定可知,這一現象的實質是未成年子女與其父母雙方或一方在一定時間內的親子分離(陳子循,馮映雪,宋文莉,劉霞,2021;凌輝等,2012)。親子分離作為青少年早期發展面臨的最重要逆境之一,會給青少年的健康成長帶來巨大風險(Bornstein,2015;Humphreys,2019)。由于缺乏來自父母的及時關愛與幫助,同伴關系對處于親子分離狀態的青少年有著更為重要的影響。研究表明,父母角色的缺位會使處于親子分離狀態的青少年在遭遇同伴拒絕等負性同伴關系事件后產生較多的社會適應不良問題(徐曉攀,牛宗嶺,2019)。因此,探討不良同伴關系狀況對親子分離情境下青少年心理適應的影響機制具有重要的理論意義和現實價值。
在眾多的不良同伴關系指標中,由各種形式的攻擊與欺負構成的同伴侵害是具有持久危害性的一個典型指標,對青少年的身心發展具有不可忽視的消極作用(紀林芹等,2018)。以往研究多從消極適應角度考察同伴侵害對各種內、外化問題的加劇作用(Egon,Marius,& Herbert,2018;Reijntjes et al.,2011),缺乏對其如何影響幸福感等積極適應結果的探討。本研究在納入親子分離這一成長逆境作為背景的同時,將采用追蹤研究深入探討同伴侵害對幸福感的作用機制,為制定親子分離情境下青少年積極心理品質的提升方案提供科學依據。
基于負性事件影響個體發展的過程,壓力過程理論將其中涉及的因素劃分為壓力來源、中介資源和壓力后果三個方面。依據該理論觀點,以往研究多從壓力暴露和壓力易感性兩種取向探討負性事件對個體身心發展的影響。其中,壓力暴露取向主要涉及對壓力來源及其直接作用的探索,壓力易感性取向則主要考察各種中間的解釋性因素,即個體如何通過選擇合適的應對資源來降低壓力帶來的不利影響(丁百仁,王毅杰,2020;Pearlin & Bierman,2013)。從壓力易感性視角出發,根據幸福感的適應和應對理論,當個體遭遇負性事件時,如果能采取主動的應對策略(或心理資源)對事件進行積極的意義重評,重新建構事件對自身發展影響的認識,可以有效降低壓力源對幸福感的不良影響(吳明霞,2000)。研究表明,希望感與逆境信念是不利處境下個體應對壓力事件的常見心理資源,能幫助青少年積極應對當前及未來的各類風險挑戰(趙景欣,欒斐斐,孫萍,徐婷婷,劉霞,2017;Liu,Carney,Kim,Hazler,& Guo,2020)。
根據資源保存理論,人類會主動去保護自己現有的資源并獲取新的資源,資源的維持與構建為個體尋求幸福提供了現實路徑,而資源的損耗與缺失則使得個體難以獲得幸福的體驗,因此當個體的資源受到損耗與缺失時,個體會傾向于獲得并保存有價值的新資源予以彌補,以維持個體資源的總量平衡(曾練平,韋光彬,黃大煒,佘愛,楊迪,2020;Halbesleben,Neveu,Paustian-Underdahl,& Westman,2014;Hobfoll,1989)。從資源保存理論出發,當個體感受到由同伴侵害帶來的個人資源損耗時,往往會首先產生保護已有資源和補償所損耗資源的動機(Hobfoll,2001),而希望感作為個體對于成功達成目標的內在心理預期,正表現為個體在目標達成的認知過程中所持有的積極動機狀態(尹霞云,鄧征星,2019),從而容易作為資源補償的動機被資源損耗事件(如同伴侵害)所誘發。作為一種指向未來的動機狀態,希望感能夠發展和促進個體的主觀幸福感等積極心理品質,并顯著改善個體心理健康狀況(Ciarrochi,Parker,Kashdan,Heaven,& Barkus,2015;Rock,Steiner,Rand,& Bigatti,2014)。此外,當個體遭受負性事件后,逆境信念也是一種減輕壓力對積極心理適應不利影響的重要保護因素(Lee,Kwong,Cheung,Ungar,& Cheung,2010;Shek et al.,2003)。逆境信念是指個體關于逆境本質的認識,即個體對于逆境產生的原因、結果以及合理應對逆境方式的認知,包括積極和消極兩個層面(Shek,2005)。研究表明,積極逆境信念作為一種重要的心理資源,遵循“壓力→資源→適應”范式(Kwag,Martin,Russell,Franke,& Kohut,2011),具有中介壓力生活事件與心理健康間關系的作用,是理解和解釋同伴侵害與幸福感之間關系的重要心理機制。
研究發現,個體希望感水平的變化對其所持有的逆境信念也具有重要影響,個體對外界社會環境評價的角度會隨著希望感水平的增加趨于積極化(Cohen-Chen,Crisp,& Halperin,2017),且高希望感的個體比低希望感的個體在應對挫折與不利處境時能更成功地實施適應性應對策略(張洵,趙振國,趙華民,2018)。為此,立足于資源保存理論的主要觀點,當親子分離狀態下的青少年面對同伴侵害等引發個體資源消耗的事件時,可能會先產生補償所損耗資源的動機(如希望感),進而激發逆境信念這一保護性因素作為內在心理資源的補給(曾練平等,2020;Halbesleben et al.,2014;Hobfoll,2001),從而保持自身資源總量的平衡,增強個體對同伴侵害的有效應對,以避免幸福感的下降。鑒于此,可以推測希望感與逆境信念在同伴侵害與幸福感間存在鏈式中介作用關系。
綜上,本研究將通過追蹤研究設計,在心理資源優化的視角下探討希望感和逆境信念在親子分離情境下青少年同伴侵害與幸福感之間的作用機制,并提出以下研究假設:(1)T1 同伴侵害可以顯著負向預測T2 幸福感;(2)T2 希望感和T2 逆境信念均能在T1 同伴侵害與T2 幸福感之間發揮中介作用;(3)T1 同伴侵害會通過影響T2 希望感進而影響T2 逆境信念,最終對T2 幸福感產生作用。
采用整群抽樣法從貴州省六盤水市4 所中學選取1134 名青少年為研究對象,分別于2017 年12 月與2018 年6 月對該批次被試進行問卷測查。第二次測查時由于學生輟學、轉學、未能出勤等原因流失了部分被試,經甄別比對后保留有效數據911 份(流失率為19.66%)。本研究根據兩次施測時被試對基本信息調查表中“你的父母目前是否在外地打工”這一問題的作答,確定被試是否正處于親子分離情境中。若兩次被試回答均為“是”,則認為被試正處于親子分離,反之則表示被試未處于親子分離。作答結果顯示:在911 名有效被試中,處于親子分離的個體為506 名(在有效被試中占比為55.54%),其中男生227 名(44.86%),女生279 名(55.14%);初一224 名(44.27%),初二282 名(55.73%)。
2.2.1 同伴侵害
采用Mynard 和Joseph(2000)編制,郭海英、陳麗華、葉枝、潘瑾和林丹華(2017)翻譯修訂的多維同伴侵害量表(Multidimensional Peer Victimization Scale,MPVS)。修訂后的問卷包括身體侵害、關系侵害、言語侵害、財物侵害4 個維度,共計18 個條目,測量被試在過去的一個學期里遭受同伴侵害的頻繁程度(如,“在這一學期,別的同學罵過我”),問卷采用4 點計分,得分越高,則表示受侵害程度越嚴重。本研究選用的各個維度已在留守青少年群體中得到應用與驗證,信效度良好(陳子循,王暉,馮映雪,劉霞,2020)。本次研究選取第一次測查中的同伴侵害數據進行分析,該問卷在本研究中的內部一致性系數為0.90。
2.2.2 希望感
采用Snyder 等(1997)編制,經趙必華和孫彥(2011)翻譯修訂的兒童希望量表(Children’s Hope Scale,CHS)測量希望特質水平。修訂后的量表包含了6 個條目,其中奇數題目構成動力思維分量表(如,“在大多數情況下,我和同齡人做得一樣好”);偶數題目構成路徑思維分量表(如,“當遇到問題時,我可以想出很多解決方法”)。量表采用6 點計分,總分越高表示希望感這一特質的水平越高。本研究中,動力思維分量表和路徑思維分量表的內部一致性系數分別為0.75 和0.73,總量表的內部一致性系數為0.86,說明該問卷具有良好的信效度。
2.2.3 逆境信念
采用Shek 等(2003)編制,趙景欣、劉霞和張文新(2013)修訂的中國人逆境信念量表(Chinese Beliefs about Adversity Scale,CBA),原始量表為中文諺語拼音,共計9 個項目,包括積極的逆境信念(如,“只要有恒心,鐵杵磨成針”)與消極的逆境信念(如,“人窮志短”)兩部分,根據Shek 等的建議,在一些較難理解的條目后面附上簡單易懂的補充說明,如,“將相本無種,男兒當自強(人并不是生來就很偉大的,成功需要自己的努力)”。量表采用6 點計分,計分時將消極的逆境信念進行反向計分,并與積極的逆境信念條目得分進行加和平均,分數越高說明被試具有越積極的逆境信念。該量表已被廣泛應用于中國兒童青少年群體中,用于測查個體關于逆境事件持有的信念(劉濟榕,王泉泉,2018;趙景欣等,2017),信效度良好。在本研究中該量表的內部一致性系數為0.76。
2.2.4 主觀幸福感
分別從認知和情感兩個層面測查主觀幸福感。其中,認知層面采用Huebner(1994)編制的學生總體生活滿意度量表(Student’s Life Satisfaction Scale,SLSS)進行測量,問卷由侯娟、鄒泓和李曉巍(2009)翻譯修訂,用于反映被試對其生活質量的滿意程度。量表采用5 點計分,共7 個條目,本研究發現第3 題反向計分后與其余條目出現顯著的負相關,與生活滿意度的概念內涵不符合,結合已有研究的操縱方法(陳子循等,2020),刪除該條目。隨后將第4 題進行反向計分后與其余5 個條目計算平均分,平均分越高表示被試的生活滿意度越高。本研究中,該量表的內部一致性系數為0.69。
主觀幸福感的情感層面(情感幸福)采用Bradburn(1969)編制的積極情感和消極情感體驗量表(Positive Affect and Negative Affect Scale,PANAS)進行測量。該量表由陳文鋒和張建新(2004)翻譯修訂,共有14 個條目,其中8 項測量積極情感(如,“感到很幸?!保?,6 項測量消極情感(如,“覺得莫名其妙地煩躁”)。該量表采用4 點計分,分數越高表明被試的積極/消極情感體驗程度越強烈,將消極情感反向計分后與積極情感加和并計算平均分(蔡華儉,黃玄鳳,宋海榮,2008),得到的分數越高表示被試在情感層面的幸福感越強。本研究中,積極情感分量表和消極情感分量表的內部一致性系數分別為0.87 和0.82,總量表的內部一致性系數為0.81。
本研究經所在單位學術倫理委員會許可,征得被試本人、家長及所在學校領導與任課老師的書面同意,由經過專業培訓的主試前往抽樣學校開展整班施測,對回收的問卷錄入后進行甄別比對,保留有效數據并采用SPSS26.0 與Amos25.0 對數據進行共同方法偏差檢驗、描述統計和相關分析,并構建結構方程模型以檢驗鏈式中介效應。
將五個問卷的所有項目進行未旋轉的因子分析,共提取出12 個因子,第一個因素解釋了總變異的16.28%,可以認為研究不存在嚴重的共同方法偏差(周浩,龍立榮,2004)。進一步將五個問卷的所有項目載荷在一個公因子上進行驗證性因素分析,結果發現,模型的擬合指數為:χ2/df=5.75,CFI=0.39,TLI=0.34,NFI=0.35,RMSEA=0.10。模型適配不佳,說明不存在共同方法偏差。
對同伴侵害、希望感、逆境信念和主觀幸福感(包括生活滿意度和情感幸福)進行相關分析,結果如表1所示。由表1可知,正處于親子分離情境的青少年群體中,除了身體侵害與生活滿意度、財物侵害與生活滿意度、言語侵害與路徑思維的相關不顯著以外,不同類型的同伴侵害與希望感的兩種思維、逆境信念、主觀幸福感的兩個維度均在預期方向上呈顯著相關。此外,同伴侵害總分與希望感的兩種思維、逆境信念及主觀幸福感的兩個維度均呈顯著的負相關。性別與年齡和部分變量相關關系顯著,故而在后續分析中將二者作為控制變量進行處理。

表1 各變量的描述統計與相關系數
采用極大似然法建構SEM 進行模型估計和檢驗,考察同伴侵害影響青少年主觀幸福感的機制。建立SEM 前,為防止多項目造成的潛變量膨脹測量誤差,本研究采用平衡取向方法將逆境信念量表9 個條目打包成3 個因子(吳艷,溫忠麟,2011),每個因子包含3 個條目。結果發現,模型擬合指數良好(χ2/df=2.00,CFI=0.98,TLI=0.97,NFI=0.95,IFI=0.98,GFI=0.97,RMSEA=0.05)。為此,進一步使用Amos 的偏差校正百分位Bootstrap方法(重復取樣5000 次)進行中介效應檢驗。由表2可知,在親子分離青少年中T1 同伴侵害對T2 主觀幸福感的直接影響路徑顯著,且T2 希望感和T2 逆境信念分別在T1 同伴侵害與T2 主觀幸福感間發揮獨立的中介作用,同時T2 希望感與T2 逆境信念的鏈式中介作用也顯著。

表2 希望感和逆境信念的鏈式中介效應分析
進一步繪制如圖1所示的標準化路徑系數關系機制模型圖,分析同伴侵害對主觀幸福感影響的具體機制。由圖1可知,T1 同伴侵害能負向預測親子分離青少年T2 希望感、T2 逆境信念與T2 主觀幸福感,T2 希望感能正向預測T2 逆境信念與T2 主觀幸福感,T2 逆境信念始終能正向預測T2 主觀幸福感。具體而言,早期的同伴侵害能顯著降低親子分離青少年的后期幸福感,且希望感和逆境信念在其間起鏈式中介作用。

圖1 親子分離青少年同伴侵害對主觀幸福感的作用機制
本研究發現,對于親子分離情境下的青少年,同伴侵害能顯著負向預測半年后的主觀幸福感,說明同伴侵害對幸福感造成的危害具有一定持續性。同伴關系作為青少年時期最重要的人際關系之一,對個體與行為的發展有著深遠的影響(馬蓓蓓,代文杰,李彩娜,2019),其中同伴侵害作為一種危害巨大的消極人際關系指標,不僅會導致一系列內、外化問題的出現,還會對個體的幸福感等積極心理品質造成損害(陳子循等,2020)。本研究結果進一步支持了同伴侵害對青少年幸福感的長期威脅性及危害的嚴重性。
在親子分離狀態下,同伴侵害不僅會直接導致青少年幸福感的降低,還會通過降低其希望感和逆境信念,進而導致幸福感的下降,即希望感和逆境信念在同伴侵害與幸福感間發揮中介作用。本研究結果表明,對于父母外出打工的青少年,希望感與逆境信念是其用于應對同伴侵害的重要心理資源。具體而言,同伴侵害會促使個體對未來的信心下降、對逆境的認識趨于消極化,造成希望感與逆境信念兩種資源的損失,從而導致青少年主觀幸福感的降低。此外,希望感在作為心理資源的同時也是一種主動獲取資源的動機(Rock et al.,2014),同伴侵害對希望感的破壞容易降低個體尋求其余心理資源的動機,進而引發資源管理能力下降(Hobfoll,1989),導致對逆境信念等資源的投入減少,造成幸福感的進一步降低。
本研究結果提示,希望感和逆境信念是解釋親子分離情境下同伴侵害與主觀幸福感關系的重要心理因素。在面對親子分離與同伴侵害雙重壓力后,來自家人及同伴的社會支持系統容易遭到破壞,這會使青少年失去追求目標的動力,導致希望感水平降低,難以采用積極的心態來看待周圍的人與事,對逆境產生不合理認知,容易對壓力事件的發生持悲觀態度,對生活的主觀評價也變得消極化,較難體驗到積極的情感,導致幸福感受損(黎志華,尹霞云,2015;凌宇等,2020;趙力燕,李董平,徐小燕,王艷輝,孫文強,2016;Shek,2005)。這提示教育者必須重視留守青少年希望感和逆境信念的培育,幫助他們提升對未來的信心和成功預期,樹立對逆境事件的積極認識,使其在面臨同伴侵害等人際壓力事件時能擁有充足心理資源以應對風險和挫折。
本研究結果對提升親子分離狀態下青少年的幸福感水平具有一定現實意義,但也存在一些不足。首先,本研究未能區分親子分離的具體類型與狀態(如單親分離、雙親分離、分離轉變為未分離與未分離轉變為分離等),也未對分離時間的作用進行考察,后續研究可以做進一步探討;其次,本研究未細分同伴侵害的具體類型,未來可深入探討不同侵害類型間的作用差異;最后,本研究只使用了間隔半年的兩次追蹤測查數據,未來可采用多次測量的追蹤數據系統研究變量間關系機制的動態變化。
(1)親子分離情境下,早期同伴侵害經歷能負向預測青少年后期的主觀幸福感水平;(2)親子分離情境下,早期同伴侵害不僅可以通過分別降低青少年后續的希望感和逆境信念,進而降低其主觀幸福感水平,也可以通過降低希望感進一步引發逆境信念的受挫,最終導致幸福感水平的降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