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 勁 ,王璐瑤
(1.清華大學經濟管理學院,北京 100034;2.清華大學技術創新研究中心,北京 100034)
創新的事業呼喚創新的人才。為迎接百年未有之大變局,應對大國競爭之新變局,面向高質量發展之新格局,滿足創新型國家建設之新要求,必須強調與發揮“人才”的根本驅動力,大力培養與造就一大批具有國際水平的戰略科技人才、科技領軍人才、青年科技人才和高水平創新團隊。習近平總書記指出,我國一方面科技人才總量不少,另一方面又面臨人才結構性不足的突出矛盾,特別是在重大科研項目、重大工程、重點學科等領域領軍人才嚴重不足[1]。為了進一步推進重點領域創新領軍人才的培養,習近平總書記在黨的十九大報告中進一步提出,培養造就一大批具有國際水平的戰略科技人才、科技領軍人才、青年科技人才和高水平創新團隊[2]。尤其是面對當下關鍵核心技術“卡脖子”的困境,實現科技自立自強,打好關鍵核心技術攻堅戰,需要有一批具有愛國精神和戰略視野、專業技術過硬、富有進取精神的科技領軍人才。我國“十四五”規劃提出,要強化國家戰略科技力量,全方位培養、引進、用好人才,造就更多國際一流的科技領軍人才和創新團隊,培養具有國際競爭力的青年科技人才后備軍[3]。可見,創新人才培養,特別是戰略性創新人才的培育與引進,是新形勢下我國人才戰略的核心,是實施新時代創新驅動發展國家戰略的重要抓手,是應對與化解諸多發展難題與“卡脖子”挑戰的“元”策略,是構建國家戰略科技力量的基礎與根本。
然而,當前我國戰略科技人才培養仍存在著戰略領軍人才培養儲備不足、戰略人才培養缺乏長期視野、戰略人才的團隊化培養能力不足、戰略人才培養的生態建設與體系建設不足等問題。為了回應上述挑戰與不足,本研究在回顧發達國家戰略科技人才培養領先實踐的基礎上,分析我國戰略科技人才培養的現狀與挑戰,從“生態視角”提出戰略科技人才培養的“點、線、面、體”動態框架,以期為我國戰略科技人才培養提供可靠建議。
從根本上講,各國在世界科技、經濟體系中關鍵領域的競爭,其背后是具有國際視野的高、精、尖復合科技研發和創新人才的比拼。作為面向當下國際挑戰和局勢的科技創新人才,尤其是戰略性科技人才,是科技創新事業的基礎和引擎,是贏得國際競爭優勢的關鍵。美國、英國、德國和日本等科技創新大國無一不是科技人才大國。美國能夠長時間保持世界第一強國的地位,正是由于其擁有了世界上最多的創新人才儲備。二戰后德國與日本的經濟奇跡以及以色列的科技大發展,都與其建設全球人才高地有著直接而緊密的關聯。300萬猶太人從蘇聯向以色列轉移,形成了以色列的高端人才基礎,日本與德國高端人才的保留與培養使得二者可以在一片廢墟之上迅速建立起發達完善的全新國家。
美國一直專注于戰略層面科技創新人才培育和激勵的頂層設計。自20世紀50年代以來,美國相繼出臺了《國防教育法》(1958年)、《美國2000年教育戰略》(1991年)、《美國競爭力計劃》和《美國國家創新戰略》(2009年、2011年和2015年)等法規和文件,為未來高素質科技人才儲備進行了系統性的規劃。早在2006年,美國就聚焦于知識經濟時代的科技創新人才培養,發布了《美國競爭力計劃》(American Competitiveness Ini?tiative,ACI),明確指出當下提升國際競爭力的關鍵是培養具有STEM(Science科學、Technology技術、Engineering工程、Mathematics數學)能力和素養的科技人才。21世紀,美國政府更是有針對性地設立了一系列高精尖戰略人才的培養和遴選項目。例如,美國海軍研究署設立“青年研究員計劃”,在大學和私人研究機構設立基金,資助一批優秀的科學家或工程師開展國防相關研究。2020年該計劃已撥款1 400萬美元,通過遴選,資助26名候選人從事無線通信、電力、能源、機器學習、傳感器、氣象預測等國家重點領域科學研究,以應對外部挑戰的壓力。
日本在2008年推出了“30萬留學生接收計劃”,即到2020年,將原有在日本學習的留學生人數由12萬人增加到30萬人;2012年日本法務省制定了《針對外國人高級人才積分制的優惠制度基本框架方案》,著重吸引高級學術研究人員、高級專業技術人員、高級企業經營管理人員等三個領域類別的高級人才。此外,日本推行了一系列以提升人才研究水平為目標的卓越研究支持計劃。例如,日本提出了“21世紀COE”(Center of Excellence)計劃,建立了國際水平的教學科研基地,加大了對科技創新人員的創新平臺建設和相關的資金資助,以不斷提升本國人才培養的競爭力。
英國政府于2000年推出《卓越與機遇:21世紀的科學和創新政策》白皮書,全面闡述了英國面向21世紀的科學和創新政策,并面向這些國家需求,重點討論了如何通過政府、科研機構、大學與企業的密切合作和創新協同,以及如何構建適合人才成長發展的科研創新環境和科技創新體制,從而充分發揮人才在知識積累和技術創新中的重要作用。此外,英國非常重視領軍科技創新人才的引進工作。作為非移民國家的典型代表,英國推出“杰出人才簽證”以網羅頂尖人才。從2011年8月起,英國在第一類簽證中增加了l 000個杰出人才簽證,吸引科學、人文、工程和藝術等重點領域的國際級領軍人才前往英國發展。
繼2009年《法國研究與創新戰略》(National Research and Innovation Strategy)出臺后,法國為確保世界一流科研大國的地位,在2015年發布第二個國家科研戰略——《法國—歐洲2020》(French—Europe 2020)。該戰略確定了10大應對法國社會挑戰的優先科研方向和5大行動計劃,其中重點提出培養大數據管理與數據分析、創新解決氣候問題、系統生物學的認知與應用、個性化醫療、服務公共政策的人類行為研究等領域的專業人才。
由上可見,世界各創新強國無不重視戰略科技人才及力量的培育,尤其是面向本國科技戰略需求的領軍創新人才力量的建設,通過宏觀政策的頂層設計,從人才培養、人才聚集、人才管理、人才保障四大方面紛紛布局,為最大限度地發揮人才的創新力營造良好的制度環境。
當前,我國已進入改革的“深水區”、對外開放的“瓶頸期”與核心戰略科技發展的“爬坡區”,全球經濟社會的不確定性、不穩定性增加,嚴重威脅重點領域國家發展和安全。與此同時,上述挑戰同時暴露出我國在重大戰略領域的科技人才短板以及在關鍵核心技術上的人才“卡脖子”問題。上述問題如果得不到系統性的解決,將極大地制約我國科技創新事業的發展,難以滿足經濟社會可持續發展與建設現代化科技強國遠景目標的需求。
欲治兵者先選將。21世紀初始,國家便將人才工作提到了國家戰略層面。2003年12月,中央召開第一次全國人才工作會議,通過了《中共中央、國務院關于進一步加強人才工作的決定》,提出了大力實施人才強國戰略,明確了人才強國戰略是新世紀新階段的根本任務。2010年5月,黨中央、國務院召開第二次全國人才工作會議,發布了《國家中長期人才發展規劃綱要(2010—2020年)》[4],確定了以“確立國家人才競爭比較優勢,進入世界人才強國行列”等為核心的新階段人才工作的戰略目標。隨后,面向國家戰略需求,國家開展了一系列科技領軍人才的培養和實踐計劃。例如,為了選拔、培養和造就更多具有戰略思維和戰略能力的帥才型科學家,2012—2020年間,中共中央組織部通過《高層次專家國情研修規劃(2012—2020年)》已組織包括“長江學者獎勵計劃”“創新人才推進計劃”等1萬名左右的相關高層專家人才參與國情研修,加強對當下國情以及新形勢新任務的了解,培養人才的戰略思維和戰略領導力,形成國家科技創新事業的領軍力量。近年來,習近平總書記更是多次強調,“‘兩彈一星’的成功,有賴于一批領軍人才”,要“培養一批帥才型科學家”[5],要“完善戰略科學家和創新型科技人才發現、培養、激勵機制,吸引更多優秀人才進入科研隊伍,為他們脫穎而出創造條件”。
通過系統性回顧國際主要發達國家的戰略科技人才培養實踐,并將之與我國現實情況進行對比,可以看到,我國在戰略性科技人才培養上與世界一流國家仍存在較大差距。現階段,無論是從整體規模、培養質量還是培養模式上看,我國戰略科技人才在應對大國競爭新變局下的挑戰與支撐新時代科技創新強國戰略等方面都有明顯的不足。究其原因,主要體現在以下幾個方面:第一,點狀突破不夠,缺乏能夠引領關鍵核心技術領域突圍的領軍科技帥才。例如,從基礎研究原始創新產出來看,我國已位居全球高被引科學家①的第二位,但從絕對數量上看,高被引人次總量不足美國的1/4。《中國科技人力資源發展研究報告》指出,當下63.0%的高校和54.8%的科研院所的科技人員提出所在團隊和領域缺少領軍高層次人才[6]。第二,線上持續不足,缺乏戰略科技人才培養的長期視野和長期支撐。一方面,對相關人才和項目前瞻性規劃和布局不足,未能聚焦一批比較優勢領域、關鍵核心領域進行提前布局,形成重點支持的攻關技術聯動;另一方面,未能形成相關領域長期穩定的資金支持、人員團隊保障等支持保障機制。第三,未能形成優勢布局的“面”。重點實驗室等戰略科技人才的團隊化培養能力不足,難以形成聚合國家力量的戰略平臺。目前,以國家重點實驗室為代表的部分國家重大創新平臺仍存在規模偏小、組織松散、承擔國家重大任務能力不足等問題,在定位、組織模式、攻關方向、技術領先優勢等方面均難以形成國家戰略支撐力量。第四,尚未形成人才培養的生態“體”。當下對戰略科技人才的遴選、培育和引進仍采取單點突破、單向激勵等傳統模式,未能以體系化、生態化的系統思維進行總體統籌,未能實現面向高質量發展需求的資金鏈、人才鏈、產業鏈、創新鏈的融通與對接。
戰略科技人才是指具有重大引領和帶動作用的人才[7]。習近平總書記在2016年科技創新大會上提出,要努力造就一大批能夠把握世界科技大勢、研判科技發展方向的戰略科技人才,培養一大批善于凝聚力量、統籌協調的科技領軍人才,培養一大批勇于創新、善于創新的企業家和高技能人才[8]。具體而言,戰略科技人才應當具備以下基本素養與能力:第一,能把握世界科技前沿,研判世界科技發展趨勢,把握當下我國科技發展的方向與重點;第二,要具備凝聚重大攻關力量、帶領大團隊實施長期系統性艱苦攻關的戰略領導能力;第三,要能夠呼應人類命運共同體建設,瞄準國家戰略與重大需求,聚焦事關國計民生等的重大課題,并做出實際貢獻。習近平總書記為當前與未來一段時間我國戰略科技人才的培養擘畫了藍圖,為引領新時代的創新人才戰略注入了靈魂、指明了方向。秉承這一思路并結合前文對我國戰略科技人才培養的實踐與挑戰,本文提出“生態觀”視野下戰略科技人才培養的“點、線、面、體”四維動態框架(見圖1),具體如下。
圖1 戰略科技人才生態化培養的“點、線、面、體”
作為戰略科技人才隊伍中的中堅力量,科技領軍人物往往代表了一個國家在某領域所達到的最高高度,是一國在此科技領域中的“天花板”。針對以科技領域人物為代表的戰略科技人才中堅力量,應堅持重“點”突破的原則,即特殊人才特殊培養、關鍵人才重點引進、杰出人才破格提拔的原則。習近平總書記強調:“千軍易得,一將難求。”[9]在重點方向、關鍵領域戰略科技人才的培育與遴選上更應創新通道、靈活機制,積極探索實施重大科技攻關項目“揭榜掛帥”等更加開放的選人用人制度[10]。在超常人才、特殊人才的選拔培育上,提供專門通道和個性化、動態化發展路徑,并給予人才長期的發展規劃和支撐。例如,可借鑒“強基計劃”的本碩博一貫制培養,為其成長成才提供相適配的環境與激勵;對于“諾獎”級等海外優秀科學家,要創新引進模式,系統構建一條“華裔科學家的回家之路”;對于具有特殊才能、做出突出貢獻的科學家,要勇于突破體制機制,對人才進行破格提拔。總之,要建立更加靈活的人才管理機制,建立以信任為前提的頂尖科學家負責制,給他們充分的人財物自主權和技術路線決定權,鼓勵優秀青年人才勇挑重擔[11],為一流人才潛心研究提供突破性、專門化的保障服務。
在戰略科技人才培養的時間線上,應充分認識到原創性與顛覆性重大科技突破的“長期性、偶發性、依概率性與依情境性”等核心特征,堅持“超前期布局、超長期投入、超長期回報”的三“超”思維,加強對“十年磨一劍”的耐得住寂寞的“冷板凳”人才的長期投入,適當放寬關鍵與前沿領域的短期功利化考核,營造適宜重大原創顛覆性成果誕生的“科研土壤”。一方面,戰略科技人才的培養需要提前布局,在關鍵核心領域提前攬才,進行人才梯隊建設;另一方面,人才培育是一個長期的工程,需要對其進行“長線支持”,人才力量的積累需要一定時期內的穩定支持和長期的儲備。
在科技人才的團隊建設上,應當以政策與評價體系為抓手,推動戰略科技人才的團隊化與梯隊化培養,持續提升高效科研團隊建設對戰略科技人才培養的支撐作用。應特別著力建設以“國家意志”為引領、以“頂層設計”為藍圖的戰略科技人才“國家隊”,以及以國家重點實驗室為依托的、面向關鍵核心技術與未來產業的領軍團隊,以此作為全“面”推進戰略科技人才培養的重要載體。要不斷探索項目總師制,完善以符合團隊任務攻關為總體目標的科研人員評價機制,建立以科研績效為基礎的收入分配導向機制,建設布局合理、定位清晰、管理科學、開放共享的國家戰略科技創新基地。
應以“生態化”思維為引領,建立戰略科技人才培養的生態系統。將“點、線、面”進行系統整合,采用生態化治理的思路與工具進行統籌安排,建立健全統籌兼顧、系統整合、協同創新的人才發展總綱[12]。要圍繞關鍵核心技術攻克“卡脖子”難題,圍繞產業鏈布局創新鏈和人才鏈,打通人才堵點,補上人才斷點,做好人才連接點,進一步完善“點、線、面”人才的協同創新體系,建立一批以高水平創新聯合體、產業技術創新聯盟和公共研發平臺為核心的人才融通創新平臺,加快推動創新技術與實體產業端口人才的相互融合,推動產業鏈上下游、大中小企業之間智力資本的融通創新,形成“從人才強到科技強、產業強、經濟強、國家強的正向循環”[13]。具體而言,就是實現三方面的協同:一是培養周期上的協同,即在尊重戰略科技人才培養的長周期特征基礎上,建立與發展階段相匹配的人才隊伍;二是培養類別協同,即根據產業鏈布局人才鏈,促進不同領域戰略人才的協同培養;三是培養方法上的協同,要超越“三螺旋”體系的準動態框架,邁向“多重螺旋”生態體系的培養模式,實現多主體、跨地域、跨學科的整合式培養。
具有“帥才型科學家”內涵的戰略科技人才,是新時代科技強國建設的中流砥柱,更是大國競爭新變局下破解“卡脖子”技術等挑戰的核心力量之一。全面提升戰略科技人才培養的效能、效率與效果,對加快科技創新、贏得全球競爭具有決定性、全局性、戰略性意義。根據“生態觀”引領下的戰略科技人才培養“點、線、面、體”動態框架,結合我國戰略科技人才培養的現狀與挑戰,研究提出相關政策建議。
一是實施“揭榜掛帥”制度,探索構建戰略性科技人才的發現與有效識別機制。瞄準基礎研究、底層技術、顛覆性技術和“卡脖子”技術等設定清單目標,并建立健全符合這些項目特點和規律的人才與項目評價制度,打破國籍、戶籍、身份、學歷、年齡等限制,形成唯才是舉的用人機制,讓更多的“揭榜掛帥”戰略科學家脫穎而出。
二是探索構建戰略性科技人才與團隊的培養與引進體系。明確戰略科技人才培養中的戰略導向、國際導向、未來產業導向以及創新協同導向,以整合式創新思維為引領,以科研與教育資源的供給、協同、調整與重組為核心,探索構建戰略性科技人才的培養體系。加強國際科技交流與合作,通過高端人才引進戰略來實現戰略性科技人才的全球獲取,不僅要關注科研環境、設施設備、評價激勵等“硬”條件的建設,更應重視打造積極開放、大氣包容、平等溝通的科研“軟”環境。
以國家科技計劃等專項計劃為依托,發揮國家專項戰略計劃的聚人育人作用。依托國家科技重大專項、國家重點研發計劃,以國家戰略目標與產業未來趨勢為引導,集中優勢資源,協調政策導向,協同各主體力量。培養一批以兩院院士為代表、具備為國家發展不同領域實施頂層設計能力的戰略性人才領袖;孕育一批具備國際競爭優勢、擁有前沿性重大科技創新能力、能夠領銜攻關“卡脖子”技術等核心科技高地的領軍人才;造就一大批甘于奉獻、十年磨一劍的“冷板凳”人才和一線研究實踐者,為我國實現科技人才梯隊建設構筑堅實的基礎。
要建立國際創新合作平臺,通過開放共享儀器設備平臺,吸引國際優秀人才和團隊,聯合開展科學前沿問題研究。鼓勵科技創新人員牽頭承擔國際科技創新合作專項項目,牽頭或參與國際大科學計劃和大科學工程。通過承擔國際項目,推動國家戰略科技創新基地的國際科技合作工作,力爭取得具有國際影響力的高水平科研成果。
釋放人才活力,建立健全戰略科技人才成長進步的激勵與保障機制。要進一步加大科技創新的機制改革,釋放人才的創造活力,破除“帽子”;探索和落實科研成果的跨學科、跨領域互認機制,延長評價周期,使更多的科研人才安心從事難度大、周期長、風險高的科技項目,促進真正解決未來產業實際問題的原始創新和源頭創新,避免盲目地迎合國際熱點;規范科技倫理,培養良好的科研道德品質,注重科技創新激勵機制設計和知識產權保護;營造良好氛圍,引導科研人員專心致志、扎實進取,充分激發人才的創新活力。
注釋:
①數據來源:科睿唯安2019全球高被引科學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