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慧祥
內容摘要:《狩獵愉快》是劉宇昆的短篇科幻小說,搭建在絕望與反抗、主體撕裂與重置、科技倫理等多重意義相互交織的復雜網絡上,是后現代工業社會的典型產物。本文將在后現代的語境下,從個體與世界的異化、傳統與現實的顛覆、真相與主題的多元三個角度闡釋《狩獵愉快》的后現代主義審美特征。
關鍵詞:《狩獵愉快》 后現代主義 異化 顛覆 多元
《狩獵愉快》(Good Hunting)是美籍華裔科幻作家兼翻譯家劉宇昆的短篇科幻小說,于2016年八月份獲得日本星云最佳海外短篇。《狩獵愉快》的故事背景設置于清末被西方殖民的香港,以中國古代聊齋“狐貍精”故事為底本,嵌入了蒸汽朋克元素,科技、倫理與殖民主義相互交織,主要講述了狐妖小嫣與獵魔人小良的故事。一方面,香港人民生活在英國殖民統治之下,始終處在壓抑與遮蔽之下,呈現典型的“低生活”特征;另一方面,殖民統治者們讓西方的科學技術在香港這片土地上落地開花,“高科技”成為整個香港的突出特點。人們的“低生活”與資本主義社會的“高科技”形成鮮明且荒誕的對比,生成了其后現代主義的審美特征:個體與世界的異化、傳統與現實的顛覆、真相與主題的多元。
一.后現代主義簡述
后現代主義孕育在現代主義的母體之中。利奧塔德認為,“后現代主義是現代主義的初期狀況”,這就是說現代主義在初期狀態否認權威、從事消解,不斷為自己樹立權威開辟道路。這時,現代主義理論充滿朝氣和新生的魅力,具有典型的后現代精神。然而當現代主義全面建立起自己的權威后,它拒絕繼續否定和叛逆,成為現存制度的代言人和保護神,最終喪失了后現代精神。于是又出現新的現代主義即后現代主義利用后現代精神去反抗此時的“現代主義”,這意味著后現代主義是對現代主義的反叛與超越。后現代主義與現代主義有著千絲萬縷的關系,并沒有本質上的區別,例如二者均具有懷疑精神,均采用隱喻、荒誕、象征等藝術表現手法。但后現代主義本質上來說是對現代主義的叛逆與批判,是對以理性主義和人文主義為中心的現代化進程出現的一元性、整體性、中心性等思維模式的反叛與消解。后現代主義強調以非理性的方式質疑理性,帶有異質性、多元性、差異性、不確定性、矛盾性和邊緣性等特點。在反對宏大敘事的語境下,后現代主義推崇高技術和高情感,更加傾向于游戲似的生活方式并且滿足感官的直接需要,敘事方式呈現靈散化、邊緣化、平面化和去深度等特點。
后現代主義強調人類在本質上的孤獨、疏離和痛苦。但是,后現代主義本質上并非在于沉浸在荒誕、消弭和解構之中,它的意義在于對現代性意義和價值的否定中獲得新的意義和價值,采用不同的價值標準,滿足各種人群的差異化需求,而多元化的價值取向和思維模式更是賦予了人類質疑精神和探索精神。
二.個體與世界的異化
馬克思主義文論家杰姆遜認為歷史意識的消失是后現代主義的重要表征之一,歷史感的消退將產生非連續的時間感。《狩獵愉快》的故事背景設置于清末西方列強入侵中國之時,短短三十年間香港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能傳話的黑線、會冒煙的機器、黑色的機車、蒸汽、引擎闖入了這片古老純樸的土地,城市上空彌漫著煙霧與塵土,仿佛給香港蒙上了一層灰色的神秘面紗。蒸汽技術和機械制造業的快速發展,大大壓縮了時間成本,縮短了空間距離,人們對于傳統的線性時間流逝失去真實感。人們對于這種時空折疊生成的時空異化感,也體現著“蒸汽”的現代社會正處于異化的過程,處于一種不穩定的狀態。
鐵路成為了鄉村自然景觀的一部分,頗為壯觀,甚至堪比那飛馳的巨龍,但是人類也付出了自己的代價:靈力的消失和風水的破壞。香港的殖民者受資本的逐利性驅使,只看重經濟利益,大規模無節制的開采自然資源,對自然生態造成了嚴重的破壞。殖民者享受著物質財富的積累,絲毫不在乎對香港自然帶來的災難性傷害,蒸汽成為自然和社會的一部分,技術的發展無疑在一定程度上異化了自然和社會。自然的異化書寫引起人們反思人類與自然的關系,人類施加給自然的種種傷害最終會反噬人類自身。
小良曾經堅定不移地相信父親、相信祖祖輩輩流傳下來的降妖除魔之道。但隨著西方殖民列強帶來先進的技術,鐵路侵入傳統鄉村世界,導致土地靈力流逝和風水破壞,小良不禁對過去所學到的知識產生了懷疑。良父無法接受世界的異化,他感到陌生、害怕和絕望,最終結束了自己的生命,小良則離開鄉村,學習先進的機械技術,進入煙霧籠罩的蒸汽世界。這種外部世界的異化造成人類信仰的異化,無可奈何地傳達著這樣一種信號:如果不能融入到異化的世界,那么終將會被時代拋棄,而同時誰也不能幸免于難,就連狐妖小嫣也是如此。外來技術強硬地闖入這個白紙般的世界,打破了原有的靜謐和諧,冷冰冰的鋼鐵和機械破壞自然環境導致靈力消逝,繼而讓生存在這片土地上的生靈淡出。小嫣的狩獵難以為繼,只能依靠性魅力生存,最終成為了港督之子的情婦,他有特殊的癖好:“喜歡機械勝過肉體,在正常女人面前硬不起來”,在這個充斥著鉻和銅、叮當作響、吞云吐霧的世界,人的欲望也會異化。小嫣的身體被一塊又一塊的機械所替換,最終小良幫助她打造了一副金屬之軀,成為了一只能隨意變形的機械狐妖。蒸汽技術的快速發展讓人類的肉欲扭曲變形,人們想方設法滿足自己的欲望,用機械改造人體而不是直接用機器人來滿足生理欲求,為自己突破道德人倫底線尋找合適的借口,正如著名的古希臘悖論“忒修斯之船”:如果小嫣身上的部位被逐漸替換,直到所有的身體組織被替換成機械,小嫣還是原來的小嫣嗎?如果世界不曾被異化,靈力不曾流逝,小良會子承父業,但世事無常,小良最終成為了一名出色的機械工程師,并且成為拯救狐妖小嫣同族的一份子,同妖合污。小良已經習慣于忍受雷鳴般的活塞聲和蒸汽噴出閥門的刺耳嘶鳴,再也感知不到那個屬于童年的、逝去的世界。小嫣、港督之子以及小良的異化也成為外在世界異化的一部分,個體已經被技術和機械包圍和異化,世界已不是人與物的世界,而是異化的個體和物質的世界。這樣的科幻異質化書寫目前來說固然距離現實世界較為遙遠,但作者的隱憂躍然紙上,我們應該如何面對異化的世界和個體以及人類的主體性地位喪失。
三.傳統與現實的顛覆
哈貝馬斯認為后現代主義就是對主體性、總體性、同一性、本源性所進行的全面顛覆,是明目張膽的反現代主義傳統,以反對現代主義形式和價值為特征,背叛、遺棄了大量保存于傳統文化中的希望、價值和真理。《狩獵愉快》中鐵路闖入晚清的鄉村始于外國官員湯普森進入寺廟“用手杖敲斷了佛祖的手”,他認為中國的傳統文化是封建迷信,地下的靈脈滋養神靈和珍禽異獸是無稽之談。列強的入侵帶來西方的價值觀念和文化體系,勢必會與中國傳統文化和信仰體系產生沖突,西方殖民者面對沖突之時,認為中國人封建迷信,全面否定中國的傳統文化。西方殖民者強硬的態度迫使中國政府當權者妥協退讓,最終使其失去對于傳統文化的信仰,這種顛覆傳統的思想,在一定程度上是對自己身份認同的解構,并且通過接受西方的知識體系和價值觀念重建自己的身份認同,這無疑是民族身份意識的消解,是顛覆中國傳統文化和價值觀念的一種無奈。中國傳統的狐貍精故事常常以狐妖和凡人書生的感情糾葛為主線,但是《狩獵愉快》不再局限于此:小良隱瞞父親,救下了狐妖小嫣,并和她成為甚至不算是朋友,更像是發現了與一般說教不同的事件真相,然后相依為命的伙伴,這是對傳統人妖勢不兩立的倫理道德的徹底顛覆。誠然,小嫣拋開狐貍精的身份來看,她美艷、善良、聰明(在成為港督之子的情婦時,快速掌握了英語),與她成為莫逆之交在情理之中。美國社會學家丹尼·貝爾認為后現代主義文化是以激進的方式,使人對舊事物一律厭倦而達到文化革命的目的。因此,這是一種以反文化為其內容的新文化,對傳統文化而言具有特殊的歷史蘊含,它既是終結,又是開端。后現代主義的真正問題是信仰問題,顛覆傳統帶來信仰顛覆,而信仰顛覆會造成心理危機,而解決信仰問題的出路在于建立“新傳統”。當舊傳統與新的社會現實不再適應之時,舊傳統會被新傳統所替代,而與傳統觀念中的“邪魅女妖”成為朋友是對傳統的顛覆同時也是“新傳統”構建的開端。
哈貝馬斯認為,社會的巨變使得道德倫理、審美意識、語言邏輯、價值特性等紛紛歸于無效,社會失去合法性根基同社會對立的異己與超越能力。《狩獵愉快》的故事背景設立在19世紀下半期,西方社會蒸汽技術高度發達,完成了第一次工業革命。在小良三十歲的時候,新式蒸汽機需要的煤炭變得很少,輸出的動力卻越發強勁。他們的體積也越來越小,街上滿是機械驅動的黃包車和馬車,機械臂已經可以在中環的酒吧里斟酒,機械手也在新界的工廠制作時髦的服裝和鞋子。蒸汽技術的廣泛應用,催生了分工合作的機器人,而根據現代科技的發展和機器人的發明與大規模應用歷程,機器人如此大規模的商用卻是近二十年的事情,因為蒸汽技術不足以處理復雜精妙的機器人電路與元部件。蒸汽時代技術的局限性決定了不會出現如此成熟智能的商用機械臂和機器人。在如此高度發達的科技文明當前普及仍有不確定性問題出現,而在一百多年前成功推廣應用,這是一種對于現實認知的顛覆。這當然與其科幻小說的題材不無關系,但是這背后映射的荒誕卻值得我們深思。小良仍然留著滿清時期的辮子、穿著滿清的大袖馬褂,這與當時高度發達的科技形成鮮明的對比,呈現出荒誕的審美效果。高科技、低生活的賽博朋克元素體現的淋漓盡致,繁華與破舊形成這座城市的明暗兩面,處于低生活的人們只能茍延殘喘的生存著,壓抑和迷茫無處躲藏。
四.真相與主題的多元
利奧塔德認為,傳統的合法化因時過境遷而失效,只有通過“解”合法化,走向后現代的話語游戲的合法化。換言之,那種以單一的標準去裁定所有差異并統一所有話語的“元敘事”已被瓦解,自由解放和追求本真的“兩大合法性深化”或“兩套堂皇敘事”已消逝。如此一來,科學真理只不過是多種話語的一種“話語”,與人文科學“話語”一樣,不再是“絕對真理。”從文學傳統看,狐貍精是蠱惑人心、吸取男人精魄的蛇蝎美人,她們掌握著真正的主動權,解決危機或制造危機,是美艷與邪惡的化身。在《狩獵愉快》中,人類持有上述觀點,但是狐妖一族卻給出了不一樣的真相。她們喜歡自由自在,不愿意與人類有過多的糾葛。可是狐妖一旦有人類愛上了狐妖,無論相隔多遠,狐妖都能聽到他的呼喚,為了讓他安靜一會兒,狐妖每天晚上都會去見見他。在狐妖小嫣的敘述中,狐妖并不是主動魅惑男人的罪魁禍首,相反她們心地善良,會安撫癡迷于她們的人類。文中并沒有評判良父和小嫣提出的真相孰是孰非,在這樣的語境下,真相不再具有絕對性和一元性,各種話語是平等的,無高低之分,不可互相侵吞。后工業社會中,人們不再認同之前單一真理,人們相信多元真理,似乎相信一切,但實質上是懷疑一切,后現代主義的本質問題是信仰問題。
《狩獵愉快》故事本身并沒有一個較為顯性的主題。首先,小良和小嫣談論狐妖與男人間的愛情時,小嫣提到“男人愛上狐妖,和愛上世間其他女子無異”。人們在談及傳統的人狐之戀時,會帶著“狐妖魅惑男人”這樣的思維定勢,而小嫣這種對傳統人狐之戀直接正面地抨擊透射出作者對于人類眼中“愛情”的質疑,以及對于人類在面臨其他物種傲慢輕蔑態度的批判。在書寫西方殖民者與中國的交往時,西方殖民者對國人趾高氣揚而國人只能點頭哈腰的場景,彰顯著殖民主義的政治隱喻。而對于洋大人過于尊敬對今天的中國也有警示意義,中國現在就物質層面而言已經富有強大了,但是在文化層面還處于較為不自信的狀態。在對待外國人時,要和對待同仁的態度一致,不可卑躬屈膝,也不可盛氣凌人。鐵路融入鄉村后,“蒸汽機的煤煙就熏死了路邊的水稻”,技術的發展嚴重的破壞了環境,人與自然和諧相處的關系被打破。雖然作者對科技對環境造成傷害的正面著墨不多,但是故事本身透露著灰蒙蒙的氣息,空氣中彌漫著煙塵,再也見不到以前的山清水秀和藍天白云,人們透不過氣來,壓抑又痛苦,讀者不禁反思如今人與自然的關系,環境污染與生態失衡等問題。小嫣在無法恢復狐貍原形之后,沒有爪子和鋒利的牙齒,只剩下美麗的皮囊,靠引誘男人為生。小嫣被玩弄、被閱讀、被定義,讓讀者更容易理解小嫣是一名殖民地女性受害者,她的狐貍精身份已經不再重要。港督之子將小嫣看做是他的附屬,僅供自己取樂的物品,不僅表現出他對女性的物化,更是彰顯出男權對女性的壓迫,在父權社會中,女性地位卑微,喪失了話語權。
不管是對傳統愛情的質疑、人與其他生靈關系的反思,還是帶有殖民主義的政治隱喻和女性主義的討論,都不算是顯性的唯一主題。主題的多元性和不確定性,留給讀者更大的空間去解讀《狩獵愉快》,這就是作品的魅力。后現代主義追求人人的意識拓進、語言游戲和結構分析,由追求統一性辯證法轉到追求多元性,而多元性會導致人們的思想價值體系的混亂,但是后現代的落腳點是重塑人類審美人格,重建富有意義的生活。
《狩獵愉快》將中國傳統的狐妖故事融入頗具科技感的未來,將傳統與未來統一,共同構筑了后現代社會語境下全新的狐妖故事。故事設定新奇,具有典型的后現代主義審美特征,雖然是科幻小說,但透過虛構的筆觸審視過去、將來和現在,引人深思,兼具娛樂性、審美性與哲思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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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單位:大連外國語大學新聞與傳播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