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茂芳·告白書

公曉慧

盛基：

首先向您做親切的感謝和崇高的敬禮，您對我的幫助，但您向我提出的幾個意見，我想主要產生的根源是我平日生活不緊張、散漫，而遭受到驕傲不虛心、不聯系廣大同志，使同志對自己造成了不好的空氣。但這種不好的空氣，今后我向您保證有決心、有信心地改正，并希望您多加幫助。特別是我對自己身體愛護上是不夠的，像吃零食、喝生水、吃辣子等，這是對身體有很大的害處，以后會造成不好的后果。今后我一定克服。

再者，這個問題您提出的意見，我考慮了好久，不過我有這樣幾個意見補充：

一、您說再叫我重新去選擇，這我是絕對不會有的。你想有多少女同志給男同志亂談，造成了同志反應是如何，如果我要有這種做法，同志們會有什么樣的反應對待我。

二、將來的幸福問題，當然在生活上是有些不方便，但以后長了也就會習慣了。

三、現在我的意見，是我們在不斷的幫助中互相建立起革命友誼，樹立起革命的感情，共同提高工作效率，加強學習。等到了以后再談是否可以呀？

四、如果您對我在思想上有什么不好意思說出來，我想以后這問題不直接地談清，可以不可以，直接談清，不要表現出特別謙虛的樣子。

不過我提出的意見，是我思想所想象的。如您有什么建議，以后有一個適當的時間，我們可以當面交換意見。等有時間，我們再約會好嗎？

此致

革命敬禮！

健康，工作順利，要很好地愛護身體，有病就休息，不要堅持工作。

芳

1955年3月26日

金茂芳是新疆生產建設兵團第一代進疆女兵、新中國第一代女拖拉機手。這封信是她1955年寫給她的戀愛對象王盛基的。金茂芳文化程度并不高，這封信有些地方讀起來難免有些拗口。1962年中國人民銀行發行的第三版人民幣一元紙幣上的那位開拖拉機的姑娘，以及屹立在新疆石河子的“戈壁母親”雕塑群，都是以金茂芳等進疆女兵為原型的。

“鐵?！北成系摹拌F姑娘”

金茂芳出生在山東鄒縣（今鄒城市），大地主的家庭成分讓她在社會上處處碰壁。1952年5月，新疆生產建設兵團到山東招兵。19歲的金茂芳不顧父母反對，義無反顧地報了名。

金茂芳從兗州坐上西行列車，搖晃顛簸了33天后，再到西安換乘汽車。因“急切盼著當兵，心里已經裝不下別的東西”，她離家時只帶了一床被子，連換洗衣服都沒帶。她們搭乘的車輛終于到達了石河子。一下車，看到周圍滿目戈壁、漫天黃沙，有的人哭了。金茂芳不但沒哭，還很興奮，因為這里不講成分。

組織詢問她喜歡干什么時，金茂芳說要開拖拉機。一個地主的女兒，也能開上拖拉機，這讓她很滿足。金茂芳當時駕駛的是蘇聯產的“莫特斯”拖拉機，操縱桿要12公斤的力才能拉動。1953年3月，經過培訓的金茂芳，被分到機耕隊開始跟車。她一遍遍對自己說：“金茂芳你要好好干，否則你就對不起這身軍裝和這臺拖拉機。”

當她哆嗦著手腳、在荒野上犁出第一犁時，也犁出了一個嶄新的人生。今天，我們仍能從電影紀錄片《軍墾贊歌》中，看到這位“鐵姑娘”興奮地駕駛“鐵?！备氐溺R頭。一坐上拖拉機，金茂芳就有使不完的勁兒。戈壁七月，夏收繁忙，她曾三天四夜不下車，白天黑夜連軸轉，渴了喝口涼水，餓了啃口干糧，累了就靠著拖拉機打個盹兒。

有一年冬天，石河子氣溫達到了零下45℃，拖拉機因為機油被凍而熄火。心急的金茂芳脫去手套，用嘴對著管子吸油，用體溫去暖化油管。結果嘴剛碰上油管，一下子就被粘住了。她又想用舌頭把嘴唇舔開，舌頭卻被扯破了皮，血流了下來……就這樣，金茂芳還是沒有放棄，嘗試了各種辦法，直到發動機能正常工作。

跨上“鐵牛”，金茂芳找到了為國家作貢獻、巾幗不讓須眉的感覺。她喜歡拖拉機的原因還有一個——壯膽。那時的石河子總場三分場一帶，到處是葦湖堿灘，常有野狼出沒。人晚上出“地窩子”，必須有幾人做伴。然而一跨上拖拉機，金茂芳就不怕了，相反，她還可以開動“鐵牛”驅逐野狼……

執子之手的難忘歲月

隨著時間推移，金茂芳和比她大兩歲的戰友王盛基自由戀愛了。王盛基和她一樣，也是拖拉機駕駛員。他雖性格內向，但籃球打得好。夏天的傍晚，金茂芳經常像一個“粉絲”一樣，跑到球場上看王盛基打比賽。有一次，王盛基從石河子市給金茂芳帶回兩雙黑白黃三色相間的尼龍襪。這可是當年最時髦的東西。金茂芳心里雖然喜歡，但還是矜持地拒絕了這份禮物。她告訴王盛基：“俺娘說了，沒結婚不能要人家東西的。”

1955年，兩人隨著10萬大軍一起就地轉業到石河子機耕農場。是年秋天，他們向組織呈交了結婚申請。然而，組織批復的時候卻遇到了麻煩。所以兩人的事被暫時擱置了下來。

兩人心里都很不好受。王盛基有些心灰意冷，讓金茂芳重新選擇。可金茂芳卻偏不認命，坐在那里，以膝蓋為書案，給王盛基寫了開頭那封信，并且堅定地表明：“您說再叫我重新去選擇，這我是絕對不會有的?！?/p>

又過了一年，兩人向單位遞交結婚申請。1956年初，正逢國家新《婚姻法》頒布實施。他們的申請被批準了。拍結婚照那天，有人提醒金茂芳，最好低調一點?？墒撬齾s堅持去理發店燙了個頭發。

有情人終成眷屬。1956年12月26日，王盛基和金茂芳在石河子機耕農場舉行了婚禮。1959年開發莫索灣的那年冬天格外冷，金茂芳穿上丈夫給她買的皮大衣、皮氈筒都凍得手腳鉆心地疼。她每次從拖拉機上下來，王盛基就用手、用懷給她取暖。

平時除了工作，王盛基喜歡打扮金茂芳。金茂芳那時穿的衣服，都是王盛基給她設計再找裁縫去做的。一次，金茂芳在勞動中不小心將丈夫價值200多元的手表丟了?；丶液螅y受得眼淚都下來了，可王盛基不但沒生氣，還反過來安慰她。王盛基有次打球把金茂芳給他織的毛衣弄丟了，他便跟個娃娃似的跟妻子道歉。

1972年，王盛基患上了胃癌。住院的日子，他每天只要金茂芳陪他，其他的人誰也不要，誰也不見。金茂芳一步不離地守著他，直到陪他走完人生的最后一程。他們在一起生活了16年，那16年用金茂芳的話說就是，“兩人從來就沒有好夠過”。

以一座城市為紀念的青春歲月

1952年，金茂芳那一批山東姑娘遠赴新疆參軍支邊后，1954年，又有一批山東女性奔赴新疆。據不完全統計，僅1952年就有8000余名山東女兵進疆，前后總共有超過兩萬名山東女兵響應黨的召喚，從齊魯大地來到天山南北。

來到石河子的第二年，金茂芳加入共青團，1959年7月又加入了中國共產黨。

在戈壁灘上創業，困難可想而知。金茂芳說：“水顯得尤其珍貴。吃的水要用拖拉機從外地拉來，一人一杯。早晨洗臉水不能倒掉，沉淀后用來洗別的東西。穿的衣服，更是補了又補。”

當時墾荒工具也奇缺。戰士們就開動腦筋自己動手，改造出許多形狀怪異的工具。就這樣，軍墾一代們用近乎白手起家的方式，靠一雙手和最原始簡單的勞動工具在戈壁荒灘上建新城、辦工廠、發展社會事業。

她們來時，石河子黃沙漫天、戈壁遍野。如今的石河子早已綠樹成蔭。一幢幢現代化的樓房拔地而起。石河子還有了機場，僅用幾個小時，金茂芳就可以回到山東老家。過去，她寫回老家濟寧的信要一個月才能抵達;現在，她經常和老家親戚視頻聊天……

退休后的金茂芳，對拖拉機的喜愛沒有減少，經常通過看電視等了解拖拉機的最新變化。用人工智能操控的無人拖拉機，讓她感覺特別神奇。一年夏天，在參加中央電視臺《機智過人》節目時，她被邀請坐上無人拖拉機。說起這件事，金茂芳依然激動不已：“我之前從來沒有見過智能操控的無人拖拉機，這說明我們偉大祖國發展壯大了。我真是太驕傲了，我要為祖國喝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