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伏天的烈焰在西天鋪成半片天的旗幟,它們的燃燒帶有獵獵的余響。
蟬發出類似于求救信號一樣的尖利嘶鳴。沒有一絲兒風的夏日黃昏,暮色像是一塊經歷燒紅后緩緩冷卻的鐵塊,熾熱得燙手、灼心。車窗外飛速倒退的行道樹,拉扯著發卷的、嚴重失水的暗綠葉子,像是在發出一連串無用的干渴呻吟。所用的空調都嗡嗡地響著,各自制造出的清涼與干燥讓人畫地為牢欲出不得。街道荒涼冷清,吹出冷氣的商鋪只好用音樂制造熱鬧,掩飾無人光顧的空虛。公交站臺發燙的廣告牌下,幾個等車的人仿佛等的是諾亞方舟。他們縮著頭站在樹下,無比貪戀頭頂的樹蔭形成的一小塊可憐的蔭庇。星星點點的光斑在腳下窺伺著,為了躲開它不撩撥出更多由暑氣和日光帶來的焦躁,他們只好把視線牢牢粘在手機屏幕上。
整個城市像個中了暑的胖子,渾身滾燙著,熱得已經不知道怎么辦好。
出城,我松了一口氣。我們終于把熱得發昏的城市拋在了身后。出發,意味著逃離,雖然知道等我們如愿抵達南頂,將是星星綴滿天空的時候,但我們還是懷著人所不知的喜悅奔向它,仿佛是一場蓄謀已久的夜奔。后備箱被食物、帳篷,還有一床棉被塞得滿滿當當。我心滿意足地仰坐在副駕駛座位上,聽它們在偶爾顛簸偶爾拐彎的時候發出的摩擦與碰撞聲,有一種投奔南頂草原的歡騰與竊喜。突然想起“逼上梁山”一詞,不禁莞爾。
那個被稱為“高山屋脊”的地方,居然還有塊高山草原,實在是叫人喜出望外。海拔高,意味著溫差大、高處不勝寒。所以即使在流火的盛夏,我們在烈日下奔走,也只敢朝著那個方向望一眼,遙想攝氏26度的舒適,一定是從五臟六腑到每一個毛孔每一根汗毛的清涼與暢快。但是無處可棲,想也是白想。牙與花生米,不可兼得。
現在好了,有了南頂草原這么一個去處,問題迎刃而解。享受清涼且能安睡于草原,恰是魚與熊掌兼得。
不出所料,近兩個小時的跋涉后,小鎮龍坪已是晚上七點半了。夏季時,七點半還不算晚。一路飛馳,所見浮光掠影漸次構成色彩濃重的風俗畫:彎腰在門前菜園邊摘黃瓜的小孩子、慢慢地在院子里洗臉洗腳準備睡覺的老頭、穿著碎花睡衣睡裙坐在院子里閑談家長里短地女人,他們一呼一吸間的清涼與悠然,來自身后的起伏有致的群山。
在漸漸昏沉的暮色里,山的輪廓顯得厚重而安穩。密不透風的山谷山脊山腰里,眾鳥喧嘩著,各種鳥聲像泉水一樣四下里濺開。讓人根本分不清每一種聲音對應的是什么鳥。在看不見鳥影只聽得見鳥聲的盤山公路間,我們的車似乎幻化成了一匹飛奔的白馬,朝南頂草原一路進發。
抵達之前的一切見聞,似乎都是為南頂草原的赫然出場做草蛇灰線的伏筆。
夜幕即將輕輕撲下來的時候,我們的車在路牌的指引下,緩緩向山坡一路攀爬。幽暗的樹叢突然切換成綿綿延伸的草叢,我才大夢初醒般問了一聲:到了?
平坦的草地上,蟋蟀們高高低低的吟唱。間或有一兩聲鳥兒輕緩的啼叫從遠處的樹梢傳來:是歸鳥的呼告,還是雛兒睡夢里的囈語?這些細碎蕪雜的聲音將夜烘托得分外安詳,也讓我覺得自己的耳朵更接近大地的胸膛。
已隱約有了露水的氣息。夜清涼,如水一般潑瀉在我們身上。
周圍的群山露出黑黝黝的輪廓,用偉岸起伏的肩膀將腳下的高山草原環繞著,他們仿佛一齊微笑著、不動聲色地對我們小聲說:好好休息一晚吧,客人們。這兒保準讓你們做個好夢。
夜色如酒,我們當然舍不得一飲而盡。
帳篷支好,燒烤爐子架起。在遠離塵囂遠離人煙的地方,填飽肚子是第一要務。從未有過露營經驗的我們,還是做足了一切功課。所有食材均已洗凈:黃澄澄的土豆片、油汪汪的小蘑菇、白花花的饅頭片、綠瑩瑩的韭菜,孩子們愛吃的雞翅與脆骨……有靜謐的夜色做鋪墊,所有的吃食都有一種神奇的魔力,讓饑者更加饑餓,讓飽者的饞蟲蠢蠢欲動。
歡笑聲、品咋聲、爭執聲,在紅彤彤的炭火炙烤下,在涼沁沁夜風的吹拂下,都被無限放大了。孩子們吃飽了,幫忙把餐具一一收進垃圾袋放進后備箱。不久,他們的笑聲,在草地上翻滾的尖叫聲從另一個山頭傳來。不用管他們,之前忙碌的我們此刻圍在火邊,借著余溫將剩下的食物分食完,算是清掃戰場。
不得不承認,南頂草原的這頓燒烤,是我有生以來最暢快的一頓。想到遙遠的蒙古草原上,人們大碗喝馬奶酒,大塊分食牛羊肉的豪爽與快意,一定跟身后“天蒼蒼野茫茫”的遼闊背景有莫大關聯。環境決定人的眼界與性格,這是一定的。就像來的路上,我們見到的人們,他們的悠閑與平和顯然是從骨子里流淌出來的特質,這與城里人們消極而懶散的“躺平”截然不同。這里植被茂密,夏天涼快,雨水豐沛,白天可以干很多事:大棚里的西紅柿、辣椒、豇豆不都結的豐碩而肥厚,眼巴巴等著他們去采摘?當白天熱火朝天的忙碌潮水般退去,這時的安閑就有了志得意滿的味道了。用日復一日的勤勞換來兜里的富足與自得,還有什么能與這種踏實的幸福相比呢?
這么想著,我已沿著起伏的草叢走到了草原中間一片叢林的那邊去了。幾輛越野車雪白的車燈亮著,一塊白底黑邊框的幕布上,正在放一部電影——《天堂電影院》,早先看過的電影,是那熟悉的鋼琴旋律讓我想起了片名。循著那動人的音樂信步走過去,幾個靠在車旁看電影的陌生人向我打招呼。聽口音,是武漢人。一問,果然。
從遙遠的省城到這里露營,要一天的時間呢。我一直以為這片草原是個很小眾的打卡地。不曾想,它的聲名遠播超過了我的想象。網絡時代,注定沒有真正人跡罕至的去處。對于偏安一隅的南頂草原,這是一種幸運。對于想真正享受世外桃源的寧靜與閑逸的人來說,又未必。不過,我還是為南頂草原感到由衷的歡喜和得意。
重溫了一會兒電影,他們問我:這里從前就是草原嗎?
我如實回答:不是,從前這里是田園,后來荒蕪久了,就成了這一片有規模的高山草原。
不種地,農民吃什么?為什么把這么大的田地丟棄了?他們很疑惑。作為僅僅來這里露營的外地人,他們的好奇自然在情理之中。我雖不是本地人,但從大范圍來說,這里也算是我的家鄉了,介紹和推介也是必須的。
很多年前,這里是肥沃的田野。后來逐漸荒蕪,可能是因為地理位置的原因,這里海拔較高,山高路遠的,完全是“望天收”,慢慢的,就被當地農民遺棄了。不曾想,失之東隅收之桑榆,倒是成全了這么一片草原。這里的農民是很有智慧的,他們利用這里的氣候優勢,大力發展蔬菜大棚產業,蔬菜產量高銷量大,早就結束了 “望天收”的時代,錢袋子鼓鼓的了。
聽完,他們無不露出贊嘆的神情。
電影的片尾曲響起來,我揮別他們,在鋼琴緩緩的流淌中,我踩著沾滿露水的草,頂著頭上漫天閃爍的星斗,往我們的帳篷走去。突然,我想起影片里老放映員對男孩說過的話:
走出去,不要呆在這里,不然你會以為這里就是世界的中心!
事實上,緩緩走在這片草原上,我倒覺得這里就是世界的中心?!吨芤住分姓f:太極生兩儀,兩儀生四象,四象生八卦,一生二,二生三,三生萬物。所以從理論上看,大地就是一個整體,所有山的根,都是緊密相連的。我腳下踩的,其實也算是世界的全部。
躺在帳篷里,將冰涼襲人的夜氣隔絕了一部分在外面,感覺自己平生第一次這么貼近大地的心臟。
蛐蛐的叫喚,一直在耳畔回響。我們身子躺著的草叢里,該有多少呢?跟星星一樣多吧。它們不眠不休的夜曲,是多么好的催眠音樂。
可是,習慣了被灼人的暑氣清蒸燒烤的日子,突然置身于這么一片清涼的草原,我竟睡不著了。帳篷里的其他人已熟睡,孩子們均勻的呼吸聲,偶爾發出的夢囈,大人們的呼嚕聲,無不流露出白天坐車開車的勞累和抵達后的興奮是滲透到每一個毛孔的。所以,除去我這個幸福的失眠者,他們的夢里該有青草的香氣與晚風的溫柔。
遠遠有火光,還有歌唱聲,應該是山林那邊的他們點燃了篝火,圍著火堆在取暖唱歌。頭頂的星星鑲嵌的黑絲絨般的天幕上,眼睛般靈活地眨著,毫無倦意的樣子。
難怪他們被撩撥得無眠,此刻還在深重的夜色里放聲歌唱。我想悄悄起身,加入他們的吟唱。
嚴榕,散文家,有散文集《與鳥為鄰》出版,現居湖北保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