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 莉 [蘇州市職業大學吳文化傳承與創新研究中心,江蘇 蘇州 215104]
清代乾嘉時期蘇州著名詩人、詩論家沈德潛(1673—1769),字確士,號歸愚,謚號文愨。主張“主盛唐,倡格調”和“溫柔敦厚”詩論,如王豫在《群雅集》中所論及:“論詩上溯《三百》、屈《騷》、漢晉三唐,下迄明代,以和平敦厚、得性情之正為宗。”深得海內之士的推崇,與乾隆皇帝的詩文交往更是為世人所稱道,乾隆帝為其《歸愚詩鈔集》作序,并高度贊譽“遠陶鑄乎李杜,而近伯仲乎高王”。
沈德潛年少聰慧且勤奮讀書,承繼了詩文創作的家學。祖父沈欽圻有詩集《晤書堂詩稿》,父親沈鐘彥也有詩名。青年時期,沈德潛先后拜施燦、蔣濟選、葉燮為師,活躍于詩壇,詩名逐漸大顯。結識了諸多詩友,如沈用濟、周準、尤侗、尤珍父子,魏念庭、李馥等,得到了王士禛的賞識,先后結“城南詩社”“北郭詩社”。詩社的創辦、詩友間的唱和不斷激發著沈德潛詩歌創作的熱情和詩論的積累。盡管科舉不順,但沈德潛的詩歌創作不曾間斷,詩作豐碩,年輕時便有《留飯草》《一一齋詩》等詩歌結集,有《竹嘯軒詩鈔》 《歸愚全集文鈔》和《歸愚全集詩鈔》等存世,同時精于詩論,自康熙四十六年(1707)開始陸續編撰《唐詩別裁集》 《古詩源》 《唐宋八大家文》《明詩別裁集》《清詩別裁集》,后歸納綜合前三部詩選的詩論總結而成《說詩晬語》。晚年在紫陽書院任教職,編選《七子詩選》《國朝詩別裁集》《宋金三家詩選》。
沈德潛一生詩歌創作成果豐碩,現存2300 多首,雖有部分詩作是在走上仕途后為粉飾康乾時期盛世太平而作,但其前半生清貧困苦的人生境遇在其詩作中仍有大量記述。
首先,沈德潛受明七子格調說的影響,提倡詩歌創作從“性情”出發,認為“若胸無感觸,漫爾抒詞,縱辦風華,枵然無有”。其次,他重視詩歌的社會教化作用,“詩之為道,可以理性情,善物倫,感鬼神,設教邦國,應對諸侯,用如此其重也”(《說詩晬語》)。因此,詩歌內容強調“詩貴寄意”“意在筆先”,胸懷家國天下和民生疾苦,有很多的詩作記載了他游歷的所見所感。雖正值康乾盛世,雖與乾隆皇帝有詩文神交,但沈德潛對民間疾苦的關注始終沒有減少,詩文中多有揭露社會黑暗之作,如《救饑行為家椒園侍御作》《曉經平江路》《食豆粥》《夏日述感》等。《夏日雜詠十章》:“吳中饑歲后,觸目總荒涼。樹剝榆皮盡,泥穿山骨傷。”吳中地區遭受饑荒后百姓剝取樹皮、山泥果腹的慘狀,躍然紙上。《舟行寶應高郵間書觸目》:“人家濤浪中,屋宇隱隱露。高地存丁男,十室九顛仆。”直白地描繪了寶應地區水災泛濫,民生艱難困苦。
沈德潛一生愛詩,繼承葉燮、王士禛等人的詩學思想,也以詩為媒,與同時期的徐燮、沈用濟、袁枚、錢陳群等,后學之士王鳴盛、錢大昕等吳中七子交游頻繁。頻繁的詩文交游不僅激發了沈德潛詩歌創作的源泉,更為他詩歌題材的豐富提供了基礎。康熙三十七年(1698),26 歲的沈德潛參加張景崧的詩文會,“請詩學于橫山先生”,開始了與葉燮五年的師生情誼。沈德潛受葉燮的思想理論和文學素養影響頗深,尤其是葉燮提倡的追尋詩歌源頭,講究藝術創新的思想。因此,沈德潛對葉燮情誼深厚,在葉燮去世后很是懷念恩師。康熙四十五年(1706),沈德潛與張景崧拜謁橫山先生祠,作《秋日同張岳未偕行朱若思謁橫山先生祠,感懷有作》:“斜風急雨橫塘路,一葉扁舟任掀簸。淅瀝不敢開蓬船,促膝同人共低坐。到岸縛船枯柳樁,叩門泥濘深沒踝。荒祠粉壁漸剝落,鼠跡蟲絲遍塵浣。小山叢桂故依然,仍有珠龕擁高座。再拜空堂薦椒酒,擬作《大招》歌楚些。欲憶先生壯盛年,富貴浮云輕涕唾。”拜謁途中的斜風急雨與風浪顛簸,靠岸后的枯枝荒祠,都烘托出沈德潛內心的悲憫之情,再通過椒酒、《大招》寄托對恩師的思念。
沈德潛的詩文交游圈較為廣泛,與徐燮、翁照、周準、李崧、沈用濟、李果、張景崧、陳培脈、袁枚、錢陳群、厲鄂等都交往甚密,有很多的酬答之作。與徐燮共創城南詩社,作有《同徐龍友登報恩塔》《送徐龍友北上》《題徐龍友山水長卷》《金石行贈徐龍友》等詩歌。徐燮去世后,沈德潛作《夢亡友徐龍友》懷念故友:“黯黯魂來楓樹林,鬢毛未覺雪霜侵。賞詩使酒論刀矟,依舊平生一片心。”與江陰李崧、薛素儀夫婦相交,作《丹青引贈李芥軒》贊嘆李崧的作畫水平:“芥軒老子善丹青,筆尖工巧奪大造。”還有《送李芥軒過鵝湖》《芥軒行樂圖》《贈李芥軒兼訂明歲看花之約》等詩作。與翁照結識40 余年,有《贈翁照征士》:“河堤草草話匆匆,四十年余億積悰。”翁照亦有對好友沈德潛的關懷,《奉送歸愚少宗伯予告歸里》:“送公歸去來,悠悠返荷屋。作社赴雞豚,約伴同樵牧。”沈德潛與周準合編《明詩別裁集》,共同創辦北郭詩社,有《送周迂村南歸》《人日長清道中懷周子欽萊》《哭周迂村》等詩作。
沈德潛與乾隆皇帝的詩文唱和更是成為清代中期的一段佳話。沈德潛自康熙三十年(1691)19 歲起,開始謀求科舉但屢屢受挫未得功名,直至乾隆三年(1738)66 歲時才中舉,后授翰林院編修,仕途一路暢達。其詩作《消夏十詠》深得乾隆的賞識,與乾隆的詩作唱和十分頻繁,二人“以詩始,亦以詩終”,有“殿上君臣,詩中僚友”的美談。沈德潛告老歸鄉后,乾隆還多次邀請他伴鑾南巡。因此,在沈德潛的詩歌創作生涯中,70—78 歲期間多有奉和應制之作,如恭和御制《消夏十詠》 《落葉詩》 《柳絮詩》 《落花詩》《桃花寺八景》等。
在詩歌創作和詩學觀念方面,沈德潛受葉燮等影響,逐漸形成了揚唐抑宋的詩學觀念。五言詩,沈德潛學陶淵明和杜甫;七言古詩則學李白和杜甫,如《狂歌行》《登光明頂放歌》,再如《北固山懷古》《登莫厘峰》《大風登黃鶴樓》《金陵詠古》等皆學杜甫。盡管沈德潛推崇唐詩,“專主唐音”,但也對宋詩有較為客觀的認識。《清詩別裁集·凡例》:“唐詩蘊蓄,宋詩發露;蘊蓄則韻流言外,發露則意盡言中。”《竹嘯軒詩集》卷一《悲歌》:“莫以璉瑚器,持向田家叟。莫以宮中妝,夸示下里婦。瑟不如竽,抱此焉徂?仰天而歌,其聲嗚嗚。歌聲嗚嗚何太悲,烈士壯年力就衰!”用一連串的比喻抒發了因科場失意而不得志的怨憤悲慨之情。《夏日述感》:“身世空搔首,茫茫總不堪。多金高甲第,無食賤丁男。救弊須良策,哀時敢戲談。傳聞鴻雁羽,肅肅去淮南。”《客中生日》:“真覺光陰如過客,可堪四十竟無聞。中宵孤館聽殘雨,遠道佳人合暮云。”與彭啟豐酬答時寫有《答彭翰文殿撰》:“海宇傳三策,經綸滯一身。行藏均努力,事國與安貧。”這幾首詩都是沈德潛內心對人生抱負不得施展的惆悵,但毫無埋怨和悲愴之感。
自青年時期便協助父親在私塾任教的沈德潛,深受儒家思想的浸染,一方面重視自身品德的修養,有高潔之風,富貴而不驕,身居高位而不矜;另一方面期望能善始善終,為人處世敦厚溫柔,與他的詩風十分接近。如《偶述》云:“士人只合甘清貧,安樂窩中無限春。”《雜興》云:“人生無貴賤,所樂全我天。”
沈德潛的一生起起伏伏,歷經科舉的多次受挫,一朝得到圣眷,清貧疾苦與榮華富貴的強烈比對在他內心深處有所碰撞,進而投射在詩歌上。一方面歌頌太平盛世卻毫不掩飾對民間疾苦的關注,另一方面也期冀世外桃源的清靜無欲。所以,盡管與乾隆皇帝的“非常之遇”使沈德潛平步青云,但在其內心深處,還是懷念在吳中耕讀的前半生。在《寄周迂村》中他直白表露了內心所想:“何日隨君還故業,一蓑煙雨課耕犁。”還有《寄尤臥鶴》中亦云:“感君勸我歸荷屋,互把新詩細訂刪。”在《題靜默上人照》中,更是感悟人生的轉瞬即逝和滄桑過境:“靜坐圓蒲萬慮忘,一彈指項悟滄桑。世間事事消磨盡,只有松風意味長。”期冀世外桃源的清靜無欲,也如范成大般喜歡田園生活,沈德潛學范成大《四時田園雜興》作《夏日田居雜興》,一片江南農村田園風光和閑適生活的描寫,透露出作者對歸隱生活的向往。
沈德潛還有一些學古時民歌民謠的作品,如《船娘曲》:“上水儂撐篙,下水儂把櫓。盡日風波中,不識風波苦。”《山塘竹枝詞》:“吳娘初唱妹相思,吳郎舊詞歌竹枝。聲聲相答似相怨,正是離筵欲盡時。”
沈德潛的詩歌創作整體以所倡導的盛唐、中唐風格為主體,氣勢格局高大,雖有針砭時弊之作,但語言蘊蓄而不深藏,中肯而不尖銳,質樸而不過白。對民生疾苦的關注和描寫,雖觸目驚心,但不見怨恨之氣;對康乾盛世,雖直言歌頌,但不過于阿諛露骨。縱觀沈德潛的詩文一生,雖有起起伏伏和圣眷榮寵,但其詩文仍堅持關注民生,向往田園,有清新淡雅之趣,言辭曉暢質樸,在乾嘉詩壇上顯得甚是璀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