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永康[廣東外語外貿大學中國語言文化學院,廣州 510420]
1985 年左右,文壇上掀起了一股關于“文化尋根”的熱潮,處于這股熱潮當中的作家們試圖用文學發掘傳統文化的力量和反思傳統文化的糟粕,“尋根文學”進而產生。而作家阿城于1984 年發表的《棋王》則被視作“尋根文學”的先聲,被認為是站在尋根文學對于文化的三類態度當中持肯定態度的一方,代表著對傳統文化力量的重新發現,“揭示了我們這個民族憑借極其簡陋的吃和下棋,亦即物質與精神的最低層次需求度過了許多動亂的年代,讓我們領略到民族的韌性”。學界對小說的研究大都基于這個角度,即把“吃”和“棋”作為傳統文化的象征,從中發掘傳統文化給予我們的力量,完成對傳統文化的再發現。
但學界在贊揚《棋王》對傳統文化的再發現時,卻很少注意到隱藏在《棋王》中的“文化失落”軌跡。試從小說人物倪斌的形象切入會發現,《棋王》對傳統文化給予肯定的同時,又書寫了傳統文化的另一種命運。在小說里,一共出現了兩種不同表現形式的傳統文化,它們相互對立,卻又都隸屬于“中華傳統文化”這個巨大的母題。一種是以倪斌為代表人物的,流傳在少數者當中的“高雅文化”,這類文化建立在充足的物質基礎上,尋求的是精神層次的消遣和滿足;另一種是以王一生為代表人物的,流傳在大多數者當中的“生存文化”,這類文化建立在對能夠維持基本生存的追求上,而精神層次的滿足則被忽略,即便存在部分精神追求,也成了支撐人克服困難的精神力量。兩種文化的相互沖突在階段性的發展下隨著故事情節的推進越加激烈,最終導致一方失敗,成為文化的另一種命運。這種走向失敗的軌跡便稱為“文化失落”。具體到文本中,則表現為以倪斌為代表人物的“高雅文化”在與以王一生為代表人物的“生存文化”的碰撞中陷入“文化失落”的命運軌跡。
《棋王》里的“文化失落”軌跡首先體現在“高雅文化”對自身特性的苦苦堅守,這是其命運軌跡的第一階段。在這個階段,“高雅文化”陷入“生存文化”的圍獵中,苦苦堅守自身的高雅特性,并試圖用自己的力量去同化他者。可從其代表人物倪斌的角度切入,倪斌是南方大城市的知識青年,“動作起來頗有些文氣,衣服總要穿得整整齊齊”。與其他知青形象的大不相同暗示著他們所代表的文化不同,倪斌代表的是流傳在少數者當中的“高雅文化”。但正是因為“少數”,其在流傳于大多數者的“生存文化”的圍圈當中顯得格格不入,“有時候走在山間小路上,看到這樣一個高個兒纖塵不染,衣冠楚楚,真令人生疑”。這個格格不入的過程其實便是被圍獵的過程,勢必要產生矛盾和沖突。一個具體的例證是人物之間的交流障礙,如倪斌初次見到王一生,“很遠就伸出手來要握”,而王一生“糊涂了一下,馬上明白了,也伸出手去,臉卻紅了”。在這里,代表著“高雅文化”的倪斌熟知握手的禮節,而代表著“生存文化”的王一生則對其一無所知,兩者產生了交流障礙,這也是兩種文化產生沖突的外化表現。在這種無法避免的沖突當中,身處圍獵的“高雅文化”苦苦堅守著自己的高雅特性。從倪斌的角度切入,倪斌一定要“梳洗一番”再與王一生下棋,其說話也一定要用“蠻好”“乃父”“不必了”“好的”之類更文雅一點的詞,惹得隊伍里的其他人發笑,連“我”也認為倪斌“神神道道”。但倪斌的堅持正是“高雅文化”反抗圍獵,堅持自身特性的外化象征。
在反抗圍獵的過程中,“高雅文化”還試圖同化“生存文化”,從而奪回自己的主導地位。如倪斌認為“象棋是很高級的文化”。而王一生聽了,只好“坐回床上,很尷尬地笑著,不知說什么好”。兩種文化都以象棋作為其文化的象征物,“高雅文化”的象棋是“烏木做的棋子,暗暗地發亮。字用刀刻出來,筆劃很細,卻是篆字,用金絲銀絲嵌了,古色古香。棋盤是一幅絹,中間亦是篆字:楚河漢界”,具有進行精神消遣的作用;而“生存文化”的象棋則發揮著“何以解憂?唯有象棋”的作用。在不同的物質生存狀態的基礎上,作品輔以“下棋”展現了他們不同的精神存在狀態。倪斌以自己對象棋的態度給他人施加壓力,試圖同化王一生等人對待象棋的態度,從而奪回“高雅文化”在沖突當中的主導權,完成其對“生存文化”的同化。
《棋王》里的“文化失落”軌跡也體現在“高雅文化”對“生存文化”的妥協與融合當中,這是其命運軌跡的第二階段。這一階段通常與第一階段交織在一起,沒有明顯的先后順序。在對峙的過程中,苦于沖破圍獵的無力,在依舊苦苦堅持自身特性的同時,“高雅文化”開始尋求對“生存文化”的一種妥協和融合共存的方式。妥協的例子體現在倪斌對“腳卵”這個外號的反應:“因為腿長,大家叫我腳卵。卵是很粗俗的話,請不要介意,這里的人文化水平是很低的。”即便外號有粗俗的意味,有悖于高雅的特性,倪斌對這個外號也沒有太大的抵觸,反而逐漸接受了這個外號,這正是“高雅文化”對“生存文化”妥協的體現。對于處在“生存文化”里的人來說,給他人起外號是簡單的精神滿足,不需要考慮話語的粗俗與否,而“高雅文化”里的人卻注重這個問題。因此,作為代表人物的倪斌接受了這個外號,正是妥協行為的體現。
而作為一種驕傲的文化,“高雅文化”不允許自己被同化,但又處在被圍獵的困境當中,為了尋求和諧,它只能尋找一種能與“生存文化”共存的融合方式,具體到文本,便是倪斌與王一生下盲棋的行為。下盲棋,既不造成對“高雅文化”全方位的圍獵打擊,也符合“生存文化”中對精神需求的基本滿足。兩種文化在這個過程中達到了和諧統一,進而帶來人與人關系的和諧,倪斌和王一生就此成為朋友。但這種和諧是以“高雅文化”些許的委曲求全換來的,因此,身處在這個過程當中的“高雅文化”頗有一種失落之感。
《棋王》里的“文化失落”軌跡還體現在“高雅文化”異化為追求物質生活的欲望,最終被遺棄。這是其命運軌跡的第三階段,也是其命運的最終階段。在與“生存文化”的抗爭和妥協下,“高雅文化”陷入了一種文化失落,這種失落讓人感到孤獨,無法忍受和堅持。于是,對“高雅文化”的堅持被異化為對優渥的物質生活的向往,這種向往沒有任何文化意味,僅僅只是個人私欲的體現。最終,人物完全被這種私欲所占領,拋棄了作為“高雅文化”象征物的烏木棋,“棋雖然是家里傳下的,可我實在受不了農場這個罪,我只想有個干凈的地方住一住,不要每天臟兮兮的。棋不能當飯吃的,用它通一些關節,還是值的”。烏木棋在成為利益替代品時,便失去了其所承載的文化意義,其所擁有的文化韻味也消失了。倪斌所代表的“高雅文化”已經被他拋棄,他本人也陷入了由物質生活作為偽裝的假性“高雅文化”中,而原先的“高雅文化”則在陷入失落之后被歷史遺忘。可以看出,將文化與生存看作是條件相等的選項,選一舍一,那文化可以為了進一步的物質生存而被忽略甚至是被犧牲。
于是在這場斗爭中,我們可以看到兩種文化的不同命運:作為失敗一方的“高雅文化”不僅沒有給人帶來精神力量,還使人最終陷入了對物質生活的瘋狂追求中,自身也被拋棄;而作為成功一方的“生存文化”,則給予人物精神力量,例如王一生就憑著這種文化賦予的力量獲得了下棋車輪大戰的勝利,被眾人稱為“棋王”。這便是《棋王》所描寫的文化的另一種命運。
不可否認,《棋王》確實是站在對傳統文化抱有肯定態度的一方上的,但在對傳統文化進行贊揚和再發現的同時,小說還存在著對文化的另一種命運的描寫,其在與被肯定的文化形式進行斗爭的過程中陷入“文化失落”的命運軌跡,最終斗爭失敗,自身也被拋棄。小說在文中并沒有明確的階段分界線,但其“文化失落”的階段性意味卻足夠明顯,從而構成了所謂的“文化失落”軌跡。
①朱棟霖、吳義勤、朱曉進主編:《中國現代文學史1915—2016(下)》,北京大學出版社2018年版,第136頁。
②③④⑤⑥⑦⑧⑩? 錢谷融主編:《中國現當代文學作品選下卷(1949—2007)》(第三版),華東師范大學出版社2008年版,第174頁,第174頁,第174頁,第174頁,第174頁,第174頁,第175頁,第174頁,第180頁。
⑨ 馬曉雁:《“吃相”遮蔽下的“世相”與“真相”——再讀阿城的〈棋王〉》,《寧夏師范學院學報(社會科學)》2014年第5期。
? 錢娜:《〈棋王〉中的“吃”與“棋”》,《文學教育(上)》2020年第7期。
? 桂思琪:《“夠吃”與“解饞”中的文化尋根——試析〈棋王〉》,《青年文學家》2018年第2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