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愈古文“勢”說

李文博

韓愈古文“勢”說

李文博

（河南師范大學 文學院，河南 新鄉 453007）

韓愈古文向以雄肆酣放、奇崛突兀著稱，這種特征表現出其內在的一種不可遏止的力量，這種不可遏止的力量，或可籠統地稱之為氣勢。因為“氣”“勢”有別，如以“勢”觀文，韓文則顯示出了奇、厚、高三個方面的特征。韓愈分別依靠文章開頭劈空而來的出人不意、行文之中的蓄斂轉折以及深植其中的儒家道義給讀者造成一種強烈的沖擊力量，這種力量感統一了韓愈古文奇、厚、高的特征，可以稱之為有“勢”。

韓愈古文；勢；奇；厚；高

一、韓愈古文之“勢”

韓愈古文（下文簡稱“韓文”）一向以雄肆酣放、奇崛突兀著稱。例如：韓門弟子皇甫湜稱韓文“豪曲快字，凌紙怪發，鯨鏗春麗，驚耀天下”[1]34；李漢在為韓愈整理文集之后，于序中稱韓文“詭然而蛟龍翔，蔚然而虎鳳躍……于文，摧陷廓清之功，比于武事，可謂雄偉不賞”[1]36；李翱在《祭吏部韓侍郎文》中譽其“開合怪駭，驅濤涌云”[1]28。后世如此類稱贊韓文的例子不勝枚舉?①。韓文的這種特征表現出其內在的一種不可遏止的力量，這種不可遏止的力量，或可籠統地稱之為氣勢。然“氣”“勢”義雖相近，甚至“原是一孔所出”[2]84，存在著十分密切的關系，不過仍有較大的不同，故而在文藝批評中，“氣”“勢”雖常有連用，以表達一種雄健、遒壯的力量感，如“文之雄健，全在氣勢”[3]6369，但更多的時候是“氣”自“氣”、“勢”自“勢”，二者既有聯系，又有區別，如“氣以成勢，勢以御氣，勢可見而氣不可見，故欲得勢，必先培養其氣。氣能流暢，則勢自合拍”[2]84，“取勢必先煉氣”[3]3342，“氣不充，不能作勢”[4]，“氣積勢盛”[5]等。由此可以看出，“氣”和“勢”是兩個有所區別的概念，“氣”是形成“勢”的基礎，“氣足氣盛”則以成“勢”。“氣”蘊積在內，“勢”顯露于外，“勢”將作品中蘊含的“氣”外化為某種可見或半可見的形態。單純從語義上看，“勢”似乎與“態”“姿”頗有相近之處，但從語言實踐中，可以明顯地感受到，“勢”特別強調力量。

在《漢語大字典》中，“勢”共9個義項，其本義為“盛力”。許慎《說文解字》中無“勢”字，徐鉉增列為“新附字”，并解釋為“盛力，權也”[6]。徐鉉的這一解釋可以在先秦典籍中得到廣泛印證。《國語·吳語》：“請王厲士，以奮其朋勢。”[7]在這里，“勢”指的是“力量”。《尚書·君陳》：“無依勢作威。”[8]《管子·法法》：“人君之所以為君者，勢也，故人君失勢，則臣制之矣。”[9]此處，“勢”強調的是權勢。權勢當然離不開強力，因此徐鉉解釋的“盛力”乃“勢”之最基礎、最核心的意義，甚至有人把“勢”直接等同于“力”，如：“勢者，詩之力也。如物有勢，即無往不克。”[10]?②

前文說過，在文藝領域，諸多論者以為“勢”形成的基礎是“氣”。韓愈是一個積極主張養氣的古文作家，他說：“氣，水也；言，浮物也。水大而物之浮者大小必浮，氣之與言猶是也。氣盛，則言之短長與聲之高下者皆宜。”?③后人將韓愈的話總結為四字成語“氣盛言宜”。由于韓愈不僅在古文理論中，更在古文創作中重視“氣盛”，故在韓文中，其盛氣的流動、凝聚皆表現出一種強有力的“勢”，所以韓文亦被后人以“勢”著眼進行評論，如吳曾祺稱韓文“氣盛勢厚”[3]6596，賴山陽稱韓文“文字有勢”[11]35，錢基博則稱韓文“勢雄”“勢峻”“勢逸”“真有尺幅千里之勢”[12]等。

在以上的幾條評論中，除“文字有勢”一條外，其余幾條都將“勢”與其他詞語結合來形容韓文。這是因為“勢”雖然是有力的表現，但并非是簡單的力的重復和疊加，正如“美要依靠體積和安排”[13]一樣，勢既需要力的積蓄，也需要力的調停和布置，才能最終形成不同的姿態。如《孫子·勢》云：“善戰人之勢，如轉圓石于千仞之山者，勢也。”[14]圓石需要從他處運轉至極其有利的位置——千仞之山。這一過程中，擁有圓石表明具備了“力”，但此時的“力”尚不具備打擊能力，將圓石運轉至千仞之山則是布置力量，運轉過程結束則強大的俯沖之勢就宣告完成，“力”對外界的影響才得以完成。圓石之“勢”所外現的姿態是高、險，而內蘊的則是強大的威懾力量。

對韓文來說，既有“盛氣”作基礎，又常常表現出不同的姿態來，若做以概括，則“奇”“厚”“高”最能將韓文的內在之“力”與外現之“姿（態）”完美統一。

二、韓愈古文“勢”之奇

劉大櫆說：“文貴奇……奇，正與平相對，氣雖盛大，一片行去，不可謂奇。”[3]4110–4111在詩文中，“奇”可以體現在題旨、字句、布局等諸多方面，而能給讀者以強大沖擊之感以形成“勢”的“奇”，尤在布局。從文章布局上看，開篇最容易出奇，因此有識者皆重視開頭起筆。

吳沆云：“首句要如黥（疑應作‘鯨’）鯢拔浪，一擊之間，便知其有千里之勢。”[15]沈德潛云：“起手貴突兀。”[16]唐彪《讀書作文譜·文章諸要》提出：“文章得勢有二：有得勢在馭題者……有得勢在謀篇者……通篇之綱領在首一段，首段得勢則通篇皆佳。每段之筋節在首一句，首句得勢則一段皆佳。”[3]3501吳沆“一擊之間，便知其有千里之勢”是意識到詩文開頭能夠決定全篇的發展趨向，沈德潛“起手貴突兀”是在強調詩文第一句需要對讀者造成強烈的沖擊，唐彪則從“得勢”的角度論述了第一句（段）對整篇文章的統帥意義。

古人強調詩文開頭的突兀、有力，無疑是意識到行文猶如臨陣，起勢奇峻則可形成破竹之力，使得作品在一開始即具有勁健的力量并形成朝一定方向發展的態勢。

韓愈是一位特別重視文章開首一句（段）的作家，他常常把第一句（段）寫得想落天外、出人意料，在讀者展卷的一霎就有橫空而來的感受。如《送董邵南游河北序》《送孟東野序》《送溫處士赴河陽軍序》《送鄭尚書序》《贈崔復州序》《送廖道士序》《送浮屠文暢師序》《送高閑上人序》《平淮西碑》《南海神廟碑》《孔戣墓志》《考功員外盧君墓銘》《應科目時與人書》《上宰相書》《答崔立之書》《原鬼》《祭太湖神文》《伯夷頌》等文之開首，皆令后人的稱奇。

《送董邵南游河北序》是一篇僅百余字的短文。董邵南由于郁郁不得志，要到河北藩鎮尋找出路，而河北諸鎮又不奉命于朝廷，韓愈此文似送實留，并不愿董生到河北去。這樣的命意，文章開首一句實難下筆。韓文以“燕趙古稱多感慨悲歌之士”落筆，不稱今之河北，而稱古之燕趙，不稱有爵位之人，而稱不得志之士，使讀者立刻想到《史記》中所載荊軻、高漸離等慕義強仁之人，使得文章一下子進入一種古勁蒼茫而又高亢的境界。吳楚材、吳調侯批曰：“兀然而起，以士風立論，奇。”[17]更為奇特的是，稱頌過“感慨悲歌”之古人后，韓文立即轉向敘述董生的遭遇，所以黃仁黼說“劈首突起一句，下文不接，最為奇橫”[18]，并把這篇文章編在“起筆不平”條下。相傳姚鼐非常喜歡這個開頭，“姚姬傳先生每誦此句，必數易其氣而始成聲”[19]?④，由此可以想見此句的魅力。

《送溫處士赴河陽軍序》以“伯樂一過冀北之野，而馬群遂空”開首，沈德潛在句后夾批：“憑空作奇語。”[11]76金圣嘆批曰：“憑空以冀北馬空起。”[20]401林紓曰：“一起便突兀。”[21]215“憑空”“陡然”“突兀”皆形容開首一句的突然不測。突然不測便是奇，劉大櫆曰：“于起滅、轉接之間，覺有不可測識，便是奇氣。”[3]4111此句以伯樂來比喻河陽節度使烏重胤的廣攬人才，不僅“奇”在突然，亦“奇”在意象。此句不僅“奇”在意象，亦“奇”在字句：“一”字凸顯迅捷，“空”字突出力量，不說千里馬空，而直說“馬群遂空”，席卷之勢便沛然而生。烏重胤對人才的拳拳求取之心，由這開首一句便躍然紙上、呼之欲出了。

《送廖道士序》是寫給在衡山學道的郴州人廖道士的一篇送序。文章開頭寫道：“五岳于中州，衡山最遠。南方之山，巍然高而大者以百數，獨衡為宗。最遠而獨為宗，其神必靈。衡之南，八九百里，地益高，山益峻，水清而益駛。”摹寫過衡山之高峻，接下來寫郴州氣之清淑、物之神美，然后再引申出此靈地之中必然能夠孕育出“魁奇忠信材德之民”，然而“吾又未見也”，原因則是“迷惑溺沒于佛老之學”。這篇文章粗略看去，開筆之后很長一段好像與廖道士無關，只寫衡山、郴州的人杰地靈，用字213個。從提到廖師開始，只用了61個字便戛然結束。在寫廖師的61字中，只淡淡地寫其“氣專而容寂，多藝而善游”，并未把衡山、郴州孕育出的“魁奇”之士許與廖師，而是以半否定的方式提出寥師“豈吾所謂魁奇而迷溺者耶”？這樣的文字布局大有頭重腳輕之嫌，然而這正是韓文神通大力之處。前文把“勢”造夠，讓廖師以為贊美衡山、郴州是為贊美自己作鋪墊，而后文卻閃轉騰挪，又輕輕化解了廖師的期待。這樣的開頭，金圣嘆說：“胸中愛廖，只是怪其為道士……看他卻不直說，卻忽然劈插一衡山最靈，又劈插一郴州最郁積。”[20]411并在第一句后夾批：“劈插而起。”[20]411沈德潛批曰：“劈空而起。”[11]92賴山陽曰：“突然而來，倏然而止。”[11]92可見此文的開篇確實給讀者造成了一種強烈的沖擊，這樣的效果，在金圣嘆看來，“是通身氣力寫得”的結果。劉大櫆的評語“此文如黑云漫空，疾風迅雷，甚雨驟至，電光閃閃，頃刻凈掃陰霾，皎然日出。文境奇絕”[22]1033，也意在強調文章前半部分的力量之大。

韓文最為人盛稱者為《平淮西碑》，此文旨在頌揚皇帝在平叛中“獨斷”的重要作用，故其首句曰：“天以唐克肖其德。”接著敘述歷代天子的祖功宗德，認為叛亂得以平定的首要因素是天意眷顧。這是立意高峻的開頭，“在突兀中，有一種奇峻拔起的景象”[23]，故而林紓曰：“起手‘天以唐克肖其德’，直欲嘔出心肝。想其構思時，必千回百轉，吐棄一切，方得此語。”[21]303賴山陽禁不住稱贊：“看他開口喝起一‘天’字，次一‘唐’字，趁勢敘出，何等眼孔，何等手腕。”[11]107

由于“每爭起句”[19]210，常常“起手勁拔古峭”[11]128，使得韓文形成一種獨特的風格。王葆心《古文詞通義·文家格法之分析》云：“文之起法有二：一、特起法。一、配說法。魏善伯謂韓文入手多特起，故雄奇有力。歐文入手多配說，故逶迤不窮。”[3]7565姚范論韓愈贈序文時也說：“宋人作序……惟昌黎不然，辟頭涌來，是其雄才獨出處。”[1]1199由此可見，開首一句（段）的奇兀凸顯是韓文的重要特征之一，造成了韓文“勢奇”的風貌?⑤。

三、韓愈古文“勢”之厚

如果說韓文奇兀之開頭，較易造成一種出乎讀者意料的雄奇，使得文章呈現奇峻之勢的話，那么行文之中韓愈又善使蓄斂抑遏、轉折開闔之法，使得文章整體上顯得端凝厚重、奧衍宏深，有一種沉雄之力，此可稱之為“勢厚”。批評家們早就注意到詩文寫作中蓄斂抑遏的重要。《顏氏家訓》：“凡為文章，猶人乘騏驥，雖有逸氣，當以銜勒制之，勿使流亂軌躅，放意填坑岸也。”[24]?⑥

韓文善于蓄斂以厚勢，林紓發明最多。《春覺齋論文》云：“文之雄健，全在氣勢。氣不王，則讀者固索然；勢不蓄，則讀之亦易盡。故深于文者，必斂氣而蓄勢……蘇明允《上歐陽內翰書》稱昌黎之文‘如長江大河，渾浩流轉，魚鱉蛟龍，萬怪惶惑，而抑遏蔽掩，不使自露’。此真知所謂氣勢，亦真知昌黎之文能斂氣而蓄勢者矣。”[3]6369又云：“不深究昌黎之文者，亦謂氣蓋一世。然昌黎之氣直也，而用心則曲，關鎖埋伏處尤曲，即所謂‘勢壯而能息’者。”[3]6383《文微》云：“昌黎文，行氣妙能蓄縮。”[3]6549《韓柳文研究法》評《馬說》《獲麟解》云：“篇幅雖短，而伸縮蓄泄，實具長篇之勢。”[3]6444

《送浮屠文暢師序》是韓文中的名篇。韓愈受柳宗元的托請為僧人撰寫贈序，但他是高調排佛崇儒之人，故而難于下筆。但韓愈卻敢于對佛家子弟宣揚儒家禮義，甚至有將浮屠比作禽獸的嫌疑。但出人意料的是，文暢并非文盲，卻不以之為忤，這就是緣于韓文的斂抑功夫。林紓對此篇的分析極為精彩，故全引如下：

《送浮屠文暢師序》，直是當面指斥佛教為夷狄禽獸，而文暢通文字，卻不以為忤者，此昌黎文字遏抑蔽掩之妙也。文中著眼在一“傳”字，傳者，傳道也。圣人之道有傳，而佛教亦未嘗無傳。然昌黎偏不以“傳”字許他，言外似謂有所傳之道，即是人，無所傳之道，即是夷狄禽獸。命意如此，行文實不如此。觀他文中提筆，言“民之初生，固若禽獸夷狄然”，是渾淪說話，不辨儒佛。言下分出圣人立教，于是禽獸夷狄與人始分形而立。說到浮屠，孰為孰傳，此圖窮匕見，逼人甚矣。而頂筆卻推開浮屠，但論禽獸。言禽獸不知道，故易罹害；人知道，故獲安居而粒食。此時仍引浮屠同為人類，見得前此禽獸二字，不是罵他。顧所以異于禽獸者，能親圣人也。知其所自，即是醒他，溯源于圣人。若不知所自，仍禽獸耳。斥他不知，又將“不知”二字解脫，不是其人之罪。累擒累縱，一毫不肯放松，然后明出正告之意，仍不失儒者身份，令人百讀不厭。[3]6458–6459

林紓的分析，指出了韓愈講話的大膽與小心：大膽在敢于在文暢面前大談圣人之道，圣人之功；小心之處在處處斂抑，步步為文暢留余地，指明文暢目前的處境或是屬于不知之“惑”，或是屬于“不能即之新”之“弱”，然而在留余地的同時又隱含了淪為“夷狄禽獸”的危險，真可謂于抑遏蔽掩中透出鋒芒與氣焰。

轉折亦是增厚文勢的手段。雖說“文章勝處全在于轉”[3]4158不免夸張，但要想使文勢厚重，則必然需要多轉，正如黃河九曲盤洄以蓄噴薄之勢。尤其是短文，更需要多轉以耐人咀嚼。呂留良所說“短文貴長勢，在轉換有不窮之氣”“短文無變換，則窘于邊幅”[3]3357等，即是強調了短文中更需要適當、巧妙的轉折。

韓愈古文善于轉折，評家們多有指出。如金圣嘆評《后十九日復上書》：“氣最條達，筆最曲折。他人條達者最難曲折，曲折者不復條達矣。”[20]377黃庭堅常常以《原道》為例，教導后學為文之命意曲折。特別是韓文中的短篇，張裕釗說：“昌黎諸短篇，遒古而波折自曲，簡峻而規摹自宏，最有法度，而轉換變化處更多。”[26]1708茲以《獲麟解》為例，試析韓文之善轉以厚勢。

《獲麟解》僅180余字，在如此小的篇幅之中，韓文運用4次轉折，使得文勢瀠洄反復，雖是“尺水興波”，卻可“與江河比大”。第一段寫麟為靈物，第二、三段轉到這樣的靈物由于“為形也不類”，故而“不可知其為麟也”，既然大家不知，則“謂之不祥也亦宜”。第四段再轉，麟的出現是伴隨著圣人在位的，圣人能知麟，故而又不能說麟為“不祥”。第五段繼續翻轉，假如麟不待圣人而出，那么，被視為不祥之物就無足為怪了。整篇文章語氣平和，并無一句激憤之語，但作者通過轉換變化，把人才屢被埋沒的沉痛和憂憤寫得深沉凝厚，正如林紓所說：“雖是掃興語，正是極不平語。通篇并未嘗罵人，直是罵煞。”[21]24謝枋得、茅坤、金圣嘆、林云銘、何焯、過珙、沈德潛、吳楚材等諸多評家都注意到了此文“轉”的妙處?⑦。來裕恂《漢文典·文章典·文法》中有“轉法”之論，其中“翻轉”“急轉”“層轉”皆以韓文為例，由此亦可見后人對韓文善轉的認識?⑧。

在古文寫作中，往往以頓挫和轉折相配合以實現文勢在停蓄之中又含飛動振起之勢，韓文中亦不乏典型，茲以《與孟簡尚書書》為例。

孟簡是一位虔誠事佛的士大夫，韓愈由潮州刺史改移袁州刺史時路過吉州，收到孟簡來信，詢問其是否事佛（因韓愈在潮州與大顛和尚交往）。由于韓愈終其一生從未動搖過辟佛老之主張，故而這封回信仍然借機推尊孔孟、黜排佛老。韓文在前半部分澄清妄傳自己信佛的謠言，并表示堅信釋氏并不能降人禍福之后，開始解釋自己尊孟的理由，他從孟子辟楊、墨談起，“楊墨行，正道廢……二帝三王群圣人之道于是大壞。后之學者無所尋逐，以至于今，泯泯也。其禍出于楊、墨肆行而莫之禁故也”。按照一般的發展，緊接著該寫孟子辟楊、墨之功了。而韓文卻有意頓挫，抑制一下即將高揚的崇儒尊孟，出人意外地寫道：“孟子雖賢圣，不得位，空言無施，雖切何補？”緊接著再用逆筆來頂，曰：“然賴其言，而今學者，尚知宗孔氏、崇仁義，貴王賤霸而已。其大經大法，皆亡滅而不救，壞爛而不收，所謂存十一于千百，安在其能闊如也？”高步瀛稱贊這一段韓文“極力頓挫，極力翻騰，故以下轉出孟子之功，分外有力。此善用頓筆者也”[26]1336。

四、韓愈古文“勢”之高

呂留良說：“取勢必先煉氣，煉氣必先明理……但向文法中求勢，那可得？”[3]3342意思是說，“勢”的形成，不能單靠語言形式上的調停布置，更要從文章的內容義理中去探求。

韓愈一生為文，堅守儒家圣道，“周情孔思，千態萬貌，卒澤于道德仁義”[1]36，而且韓愈每每將古道、古文、古圣賢人作為自己畢生追求的目標和與現實斗爭的武器，這樣的思想追求溶浸于韓愈古文，使其在內蘊上具有高古的特征，從文勢的角度來說，由思想義理之正大而使得作者敢于登高睥睨，從而使文章顯得“勢高”。

攘辟佛老之害和感慨人才難遇是韓文的兩大主題，這兩類文章最能凸顯韓文的“勢高”。

《原道》一文，韓愈舍棄精微義理的辨析，單從人倫日用上著意。為排老氏，區分出儒家“道德”與老子“道德”之別，一為“天下之公言”，一為“一人之私言”，為排佛氏，分別出“夷狄之法”與“先王之教”，“先王之教”教人“將以有為”，“夷狄之法”教人“滅其天常”。這樣的比較，立刻使得儒、老、佛之高下立判，而那些習聞佛老學說之人，顯然就屬于“好怪”“自小”之人。由于儒家仁義禮法相較于佛老的絕對正確，后文之“人其人，火其書，廬其居”的改造方法便成為一種不得不如此的自然之勢。

韓文中凡是崇儒衛道之言，無不將古圣賢人覷定拿住，發其功之偉、道之尊，同時又將佛老之徒貶為“禽獸”，這也是韓文“勢高”的表現。《與孟簡尚書書》把佛法之害比于楊、墨，佛教盛行，則“幾何其不為禽獸也”。《送浮屠文暢師序》從文暢“喜文章”開始，進而推說文暢心慕儒家“君臣父子之懿，文物事為之盛”，再從“民之初生”談起，把人類能夠“安居而暇食，優游以生死，與禽獸異”的優越歸功于儒家仁義之道、禮樂之教，然后委婉地批評文暢“寧可不知所自邪”？更為痛快淋漓的是《論佛骨表》，該文處處將佛教與先王之法對舉，一為夷狄，一為中國，即使佛祖仍在，“來朝京師，陛下容而接之，不過宣政一見，禮賓一設，賜衣一襲，衛而出之于境，不令惑眾也”。所以對所謂佛骨，應當“投諸水火，永絕根本”。

韓愈之所以將佛老與儒家判做勢不兩立的陣營，跟他心中崇高的儒家理想有關。根深蒂固的儒家思想使韓愈自覺儒家高出一籌，在行文中將自己置于高于二氏之平臺上成為一種自然而然的表現，關于這種“勢高”的表現，黃宗羲說得很有意味：“作文不可倒卻架子。為二氏之文，須如堂上之人，分別堂下臧否。”[27]

如果說為二氏之文，以堂上自居尚可以視作理所當然的話，那么干謁權貴、希求薦拔的文章要想高自標置，實現“勢高”則是不容易的。《應科目時與人書》是貞元八年（792年）韓愈舉進士后，應博學宏詞科試求人舉薦的干謁信。文中把自己比作“非常鱗凡介”的怪物，由于不能“自致乎水”，故而需要有力者“哀其窮而運轉之”。但是，韓愈一面乞求薦引，一面高傲地宣稱：“俯首帖耳，搖尾而乞憐者，非我之志也。”如果得到有力者的哀憐，是命運使然，得不到哀憐，亦是命運使然，知道一切在命運而主動請求薦引，仍是命運使然。倔強如此，傲岸如此。曾國藩評此文曰：“干澤文字如是，乃為軒昂。”[28]205錢基博評曰：“劃然軒昂。”[29]88軒昂，即高峻，高峻源于韓愈善于自占地步，如錢基博所說：“未為人占地步，先自己占地步……干請之中，不失兀傲之意。”[29]88–89

《上宰相書》一入手便從儒家大義“君子能長育人材”談起，給宰執者戴上高帽。再論己之所負：“所讀皆圣人之書……約六經之旨而成文，抑邪與正，辨時俗之所惑。”轉而又論宰執之責：“古之君子相其君也，一夫不獲其所，若己推而內之溝中。”接著仍自述其志：“學圣人之道以修其身，積二十年。”一篇干謁文，由于援古陳義，反復用“古之君子”“古之人”相引陳說，便“直作一篇相臣育才論，不特本身占地磊落光明，并令舉世揚眉，激昂鼓舞”[22]964。《后廿九日復上書》則幾乎整篇都在談周公與賢才的關系，暗指時相“不宜默默而已”。吳楚材、吳調侯的評語“氣杰神旺，骨勁格高”[17]356即是從內容義理上看出了此文的“高”處。

又如《進學解》，茅坤評“正正之旗，堂堂之陣”是從文義上講，金圣嘆評“雄奇高渾”是從文勢上講。韓愈此時本來處于閑職，地位不高，但他憑借“先生之業”“先生之于儒”“先生之于文”“先生之于為人”等四個方面的功績，敢于自負其能、高自標置，要“障百川而東之，挽狂瀾于既倒”，使文章有排山倒海、沖決一切之勢。

曾國藩常常能夠體會到韓文立腳之高，經常有“奴視”“下視”“傲兀”“自負”“岸然”之類的評語，這都和韓文“勢高”有著密切的關系。

五、韓愈古文“勢”評

奇、厚、高雖然是不同的姿態，卻并不是可以截然分離的三種風格指向，它們統一于韓文的力量感。這種存在于文章之中的力量感，可以用一個“勢”字表示。曾國藩評韓文，常注意到韓文“勢”之所在，其評《考功員外盧君墓銘》“大歷初”句：“以下得勢矣。”[28]210評《烏氏廟碑銘》：“最善取勢。”[28]212評《魏博節度使沂國公先廟碑銘》：“起最得勢。”[28]212評《平淮西碑》“又況一二臣同”節：“通首得勢在此。”[28]215評《正議大夫尚書左丞孔公墓志銘》：“通首得勢在前半，敘去官事。前半得勢又在首句。”[31]217

不過，后人在評論韓文的時候，更多的是將“勢”字進行修飾和具體描述，以追求更為明確的表述。如金圣嘆評《應科目時與人書》：“中間卻果有無數曲折，而其勢愈直。”[20]390評《祭田橫墓文》：“真有天崩海立之勢。”[20]419何焯評《上宰相書》：“此中真有海涵地負之勢。”[25]548評《鱷魚文》：“有千層萬疊之勢。”[25]592姚范評《上宰相書》：“觀其馳驟反復之勢，亦見才力過人處。”[1]1179張裕釗評《張中丞傳后序》：“極盤郁跌宕之勢。”[19]166在韓文評論中，與“勢”字結合的還有“勁”“遒勁”“峻邁”“峻急”“雄直”“雄闊”“奇縱”“奇宕”“躡云乘風”“縱橫跌宕”“往來向背”“震炫耳目”“蒼茫不盡”“軒昂突起”等力感、動感十足的詞語。

“勢”表現了力的強、弱、大、小關系，強、大則有“勢”，弱、小則無“勢”。“強”和“大”的形成，既靠力本身，又靠力的位置。韓愈終其一生追求古道，嗜好古辭，養其盛氣，是在培養“力”，將這種“力”表現在古文中，需要安排“力”的空間位置，謀劃“發力”的時間和次序，將“力”進行符合邏輯和情感需要的布置，從而運“力”成“勢”。奇、厚、高的特征就是韓文運力成勢的結果。開首以奇句奪目，出人意料以成奇勢，使讀者一見而驚，不敢棄去。行文之中的斂抑頓挫、轉折層疊，猶如武術中之太極，形成韓文的盤郁深沉，以成厚勢。將力植根于儒家之道，又借儒家古道在現實禮法秩序中的位置以強化其效果，乃“地步高則局段高”[3]1290，以成高勢。

奇、厚、高，綜合起來說就是前人曾反復提到的諸如本文開篇所引之語。其實這不僅是韓文的總體特征，同時也是韓愈人格特征的表現，是作者主觀精神與現實世界交融的產物，表現出了文與人的協調統一。在現實生活中，韓愈頻有奇險之行，如華山投書、冒死薦佛骨、從裴度平淮西出奇襲之計、孤身入說強藩等。韓愈亦懂得退斂厚勢，如婉拒修史，不輕易著書反佛，讀書則“焚膏油以繼晷，恒兀兀以窮年”“非三代兩漢之書不敢觀”等。在與他人甚至皇帝的交往中，韓愈敢于自高其論，憑借儒家之道和自己的文才，高視闊步，旁若無人。所以說，奇、厚、高的特征在韓愈的為人行事中也有較為鮮明的體現。朱志榮說：“作品整體必須體現生命活力，才能有勢。僵死的作品無法體現出勢，而勢更強化了作品的生命力。這種生命力是宇宙精神和主體生命精神的統一，是作品中運動的態勢和勁健力量的統一。”[30]以這句話來理解韓文中的“勢”，筆者以為是非常恰當的。

① 如《舊唐書·韓愈傳》稱韓文有“經誥之指歸，遷、雄之氣格”，《新唐書·韓愈傳》稱韓文“橫騖別驅，汪洋大肆”，蘇洵稱韓文“如長江大河，渾浩流轉，魚鱉蛟龍，萬怪惶惑”，姚鉉《唐文粹序》稱韓文“超卓群流，獨高遂古”，魏禧稱韓文“如崇山大海，孕育靈怪”，等等。

② 類似的還有虞翻注《周易·坤》“地勢坤”句“勢，力也”，高誘注《淮南子·修務》“各有其自然之勢”句“勢，力也”等。

③ 本文所引韓文皆據劉真倫、岳珍校注《韓愈文集匯校箋注》（中華書局2010年版），不再一一注明。

④ 姚鼐非常重視古文的朗讀，曾說：“大抵學古文者，必要放聲疾讀，又緩讀，只久之自悟。若但能默看，即終身作外行也。”

⑤ 韓文之奇亦表現在文中意象的奇特詼詭，遣詞造句的怪奇獨特等，但本文主要討論的是對韓文之“勢”影響較大的“奇”，故只選擇開頭起筆之“奇”來論述。

⑥ 類似的還有曾國藩：“凡為文，用意宜斂多而侈少，行氣宜縮多而伸少。”《筱園詩話》：“斂之欲其深且醇，縱之欲其雄而肆，揚之則高渾，抑之則厚重。”

⑦ 參見吳孟復、蔣立甫主編《古文辭類纂評注》上冊（安徽教育出版社2004年版）第43頁，高海夫編《唐宋八大家文鈔校注集評·昌黎文鈔》（三秦出版社1998年版）第520―523頁。

⑧ 參見來裕恂《漢文典》（《歷代文話》第9冊第8559―8560頁）。

[1] 吳文治．韓愈資料匯編[G]．北京：中華書局，1983．

[2] 沈宗騫．芥舟學畫編[M]．濟南：山東畫報出版社，2013．

[3] 王水照．歷代文話[M]．上海：復旦大學出版社，2007．

[4] 丁福保．清詩話[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78：849．

[5] 章學誠．文史通義[M]．葉瑛，校注．北京：中華書局，1985：509．

[6] 許慎．說文解字[M]．徐鉉，校定．北京：中華書局，1963：293．

[7] 左丘明．國語[M]．韋昭，注．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5：407．

[8] 孔穎達．尚書正義[M]∥十三經注疏．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7：237．

[9] 黎翔鳳．管子校注[M]．北京：中華書局，2004：上，305．

[10] 張伯偉．全唐五代詩格匯考[M]．南京：江蘇古籍出版社，2002：403．

[11] 沈德潛，賴山陽．增評唐宋八家文讀本[M]．武漢：崇文書局，2010．

[12] 錢基博．韓愈志[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2：104，96．

[13] 亞里士多德．詩學[M]．羅念生，譯．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02：22．

[14] 孫武．十一家注孫子校理[M]．曹操，等注．楊丙安，校理．北京：中華書局，1999：99．

[15] 吳沆．環溪詩話[M]．北京：中華書局，1985：7．

[16] 葉燮．原詩[M]．霍松林，等校注．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79：213．

[17] 吳楚材，吳調侯．古文觀止：下[M]．北京：中華書局，1959：367．

[18] 李扶九．古文筆法百篇[M]．長沙：岳麓書社，1983：131．

[19] 高步瀛．唐宋文舉要[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2：上，210．

[20] 金圣嘆．金圣嘆全集：五[M]．陸林，輯校．南京：鳳凰出版社，2016：5，401．

[21] 林紓．林紓選評古文辭類纂[M]．杭州：浙江古籍出版社，1986．

[22] 吳孟復，蔣立甫．古文辭類纂評注：中[M]．合肥：安徽教育出版社，2004．

[23] 蔣伯潛，蔣祖怡．駢文與散文[M]．上海：上海書店，1997：151．

[24] 王利器．顏氏家訓集解[M]．北京：中華書局，1993：266．

[25] 何焯．義門讀書記[M]．北京：中華書局，1987：中，563．

[26] 余祖坤．歷代文話續編：下[M]．南京：鳳凰出版社，2013．

[27] 黃宗羲．黃宗羲全集[M]．杭州：浙江古籍出版社，1986：2，271．

[28] 曾國藩．曾國藩讀書錄[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2．

[29] 錢基博．韓愈文讀[M]．武漢：華中師范大學出版社，2012．

[30] 朱立元．新世紀美學熱點探索[M]．北京：商務印書館，2013：158．

I207

A

1006–5261(2021)04–0097–08

2021-01-24

李文博（1978―），男，河南焦作人，講師，博士。

〔責任編輯 楊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