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亞楠[中國海洋大學文學與新聞傳播學院,山東 青島 266000]
上古時期狐就出現在人類的世界里,狐與人類的生活有著緊密的聯系,其自身又具有神秘性,因此在文學敘述中就逐漸被塑造為一種文學典型,在早期神話和早期文學中都有狐的身影,《山海經》和《詩經》中出現的“狐”就是代表。狐在最初代表著“王之證”,從大禹涂山氏神話開始與女性發生關聯,并逐漸建立更加緊密的聯系。九尾狐在漢代繼承了涂山九尾狐的婚姻繁衍意義和《山海經》中的長壽象征,仙化為西王母的使者。涂山氏九尾狐與《天問》中的純狐玄妻開啟了狐的正邪二重性的先河,之后歷代的狐都具有這種矛盾性。
狐最初在文學表達中是作為圖騰崇拜和王權象征存在的,并沒有確切的性別區分,《瑞應編》記載:“周文王拘羑里,散宜生詣涂山得青狐,以獻紂,免西伯之難。”涂山青狐指的是祥瑞的動物,是王權的象征。《汲都竹書》記載了帝抒的功績:“柏抒子征于東海及王壽,得一狐九尾。”這里的狐是東夷某個部落的象征。在歷史上狐與女性產生聯系最初是在禹娶涂山女的神話中,東漢趙曄《吳越春秋》卷六《越王無余外傳》記載:
禹三十,未娶,行到涂山,恐時之暮,失其度制。乃辭云:“吾娶也,必有應矣。”乃有白狐九尾,造于禹。禹曰:“白者,吾之服也;其九尾者,王之證也。”于是,涂山人歌曰:“綏綏白狐,九尾厖厖。我家嘉夷,來賓來王。成家成室,我造彼昌。”天人之際,于茲則行。明矣哉!禹因娶涂山女,謂之女嬌,取辛壬癸甲。
雖然《吳越春秋》成書較晚,但大禹與涂山氏的神話傳說產生的時間相對較早。大禹在涂山“恐時之暮,失其度制”,見到九尾狐后娶涂山女,因此九尾狐與婚姻和繁衍后代都產生了聯系,是祥瑞的象征。李炳海認為九尾狐代表男性配偶,李劍國則認為九尾白狐象征的是涂山女,九尾白狐和涂山女是二位一體的,“九尾白狐是涂山的靈獸,是涂山女的象征或化身,涂山人對九尾白狐的謳歌恰正是對涂山女的謳歌,說娶她為妻可以幸福昌盛。禹見到涂山狐其實就是見到涂山女,故而決定要娶她”。在《淮南子》中記載著大禹化熊的故事,大禹為熊的化身,那么涂山女就是九尾狐的化身,大禹見到九尾狐就娶了涂山女,接著涂山女生下啟,九尾狐所代表的是締結婚姻和子孫繁衍。
漢代的符命化祥瑞象征繼承了這一觀點,《白虎通》對九尾狐的解釋是:“狐九尾何?狐死首邱,不忘本也,明安不忘危也。必九尾者何?九妃得其所,子孫繁息也。于尾者何?明后當盛也。”九尾其解釋為九妃,強調其九尾,象征著子孫繁衍,后代昌盛。丁山先生認為九尾狐可能是弓弧的語言之偽,他在《中國古代宗教神話考》中稱:“弧、尾、九尾狐、九子,這一貫的名詞,只是求子的寓言。”袁珂提出九尾狐象征著子孫繁息。劉錫誠也認為九尾狐最初的民俗文化內涵中有預示子嗣祥瑞的意義。無論是神話或是民俗,九尾狐都有婚姻和繁衍的意義。
漢代狐形象出現在河南、山東、陜西、四川、湖南、安徽等多地區的漢畫像中。其中陜西靖邊、山東鄒城的漢畫像石與四川成都、河南新野樊集的漢畫像磚中九尾狐的身影出現在西王母的旁邊,九尾狐是西王母的侍從,供其傳喚使役。漢代九尾狐繼承了狐作為圖騰時期的崇高性,被符命化為瑞獸,成為吉祥的象征,不僅代表著婚姻和繁衍,也預示著其他好事的到來。
漢代的九尾狐與西王母有很大的聯系。在出土的漢代畫像石刻和磚刻中,九尾狐常和三足烏、玉兔、蟾蜍一起與西王母畫在一起,九尾狐站立在西王母一側,地位顯然十分尊貴。西漢時期的西王母擁有很多神性職能,其中賜子繁衍就是很重要的一條,如《焦氏易林》中說:“稷為堯使,西見王母。拜請百福,賜我喜子,長樂富有。”“西逢王母,慈我九子。相對歡喜,王孫萬戶,家蒙福祉。”這里的西王母就擔負著賜福賜子的使命,而作為站立在西王母一側的使者,九尾狐也擁有繁衍賜子的象征意義,“西王母身邊的九尾狐,是一種生殖崇拜的天象和生殖旺盛的天象。”李劍國也認為:“白狐而九尾,并非故為虛誕,其中包含著生殖崇拜的意義。”這些都顯示出九尾狐具有的婚姻和繁衍的象征意義,這不僅是受西王母神格神職的影響,也是對涂山氏九尾狐的繼承。
《山海經·海外西經》中稱:“其狀如狐,其背上有角,乘之壽二千歲。”狐也有長壽之意,西王母在傳說中也是掌管不死藥的長生之神,漢代九尾狐因此成為西王母身邊的一員。到了東漢后期,西王母不再是《山海經》里描述的形象,她成為道教神仙家族的一員,不再是獨自存在的一神,而是與新造神東王公分管陰陽,成為陰性的象征和代表,李正學在《狐貍的詩學》中認為西王母是“令下民尊敬的婚育女神”,其使者九尾狐也被更多地賦予陰性的意義,成為具有繁殖長壽意義的仙獸。魏晉時期的狐仍然具有祥瑞的象征,曹植在《上九尾狐表》中稱狐的出現是“圣王德政和氣所應”,是祥瑞仁政的表現,雖然此處有奉承的意思,但仍表現出狐作為祥瑞象征的遺留。
狐在最早是部族圖騰的象征,在大禹與九尾狐神話中也是吉祥的象征,但在屈原的《天問》中,其改變了以往的形象,變成了一位“歷事三夫”的純狐玄妻。屈原在《天問》中寫道:“浞娶純狐,眩妻爰謀。何羿之?革,而交吞揆之?”王逸注曰:“浞,羿相也。爰,于也。眩,惑也。言浞娶于純狐氏女,眩惑愛之,遂與浞謀殺羿也。”聞一多在《天問疏證》中對這句話有詳盡的考證。《左傳·昭公二十八年》中曾記載:“昔有仍氏生女,黰黑而甚美,光可以鑒,名曰玄妻。”聞一多認為《天問》中的眩妻就是《左傳》中記載的玄妻,也是后羿的妻子雒嬪。傳曰:“河伯化為白龍,游于水旁,羿見而射之,眇其左目。”《上林苑令箴》記載:“昔在帝羿,失田淫游,弧矢是尚,而射夫封豬。”在兩個文獻中,記載了河伯和封豬,封豬為封豕,即封豨也,河伯即是封豨,羿殺河伯封豨而娶其妻雒嬪,浞又殺羿奪其妻。呂思勉說:“古神話當以雒嬪為河伯之妻,羿射殺河伯而奪之也。”聞一多認為雒嬪即純狐玄妻,先嫁給河伯,羿殺河伯娶玄妻,玄妻又“助浞謀以殺羿也”,這里記載的純狐玄妻就“更事三夫”。淫狐的源頭來自于“純狐玄妻”,在傳說中,河伯即豕,那么純狐也可以被看作是黑色狐貍,這里傳說與史實相結合,純狐玄妻也被塑造成淫蕩狐女的原型,正如聞一多所說,之后的“狐為淫婦”觀念,“其說似導源于更事三夫之純狐氏”。
先秦時的狐大多還是以動物性或圖騰性出現,其在《天問》中形成純狐玄妻的原型后,在后代也延續著這一原型繼續發展,最終形成一種文化思維定勢和文化典型。西漢時焦延壽撰寫的《焦氏易林》中就有關于狐的描寫,由狐作祟女子,進一步發展為牝狐作妖惑人,這里的狐與女性之間建立了聯系,狐作祟的對象都是女性,或是雌狐作妖,都將狐的妖性與女性聯系在一起,形成固化的審美心理。
狐妖化是從魏晉時期開始出現的,東晉時期干寶的《搜神記》中記載了狐妖阿紫的故事,后漢建安中,沛國郡西海都尉陳羨的部下王靈孝被狐所魅,其與阿紫相處久后,也頗象狐。《名山記》中記載:“狐者,先古之淫婦也,其名曰‘阿紫’,化而為狐。故其怪多自稱‘阿紫’。”魏晉以來人們對女性的觀念發生改變,狐與女性尤其是美貌妖嬈女性的聯系也越發緊密,這里的阿紫是狐與淫婦二位一體的結合,自此,狐就成為淫婦的代名詞,阿紫也成為淫狐的代表。狐在最初代表著繁衍,這在崇拜的遠古時期是符合時代特點的,但隨著社會新的禮法道德規范產生,繁衍問題就轉變為隱晦的私密話題,而狐的修煉也與道家房中術中的修煉功法相結合,導致狐成為淫溺妖魅的代表。
據考古發現,狐貍在遠古時期就伴隨著人類的生活出現,1933年在北京周口店龍骨山山頂洞中出土了第一顆狐貍牙齒。距今4000—3300年夏至早商時期的夏家店下層文化遺址的發掘中,在上機房營子遺址中發現狐骨骼。這些考古發現都表明狐很早就存在了。
在《山海經》和《詩經》中出現的狐,體現了先民對狐的認識和最初印象。狐女的形象體現出的善良與邪惡矛盾二重性,也是人們對狐的審美心理和文化認知的矛盾性。《山海經》中的狐就為后代狐的性格塑造奠定了正邪交雜的文學基調。狐在《山海經》中出現了十一次,其中兩次是作為山名出現了,如單狐之山、狐岐之山;三次是作為生物性的自然狐出現的,如“玄狐蓬尾”“其狐四足九尾”“有狐,九尾”,但這里的狐已然帶有神話的色彩,多了神異性。《南山經》中描述九尾狐為:“有獸焉,其狀如狐而九尾,其音如嬰兒,能食人,食者不蠱。”此處九尾狐的特性有兩個,一是能食人,二是吃了九尾狐就能不受蠱惑,郭璞注:“啖其肉令人不逢妖邪之氣。”體現了狐作為圖騰的保護辟邪作用。《東山經》中朱獳出現則其國有恐,獙獙出現則天下大旱,蠪侄能食人,《中山經》中狏狼出現則國內有兵,狐出現后就會出現戰爭恐慌或災害,顯示出狐的邪惡不祥預兆,《海外西經》中乘狐能壽二千歲,是狐吉祥多壽的象征,這些都體現了狐所具有的吉兇雙兆,同時具有正義和邪惡二重性。
《詩經》中的狐出現了九次,其中有五次是以“狐裘”的方式出現的,四次是以自然狐的形象出現的,但都具有象征意義。《邶風·北風》中以狐起興,狐既代表著百姓逃亡時所見之景,也比喻統治者威虐為惡,令百姓離心;《齊風·南山》中的雄狐比喻齊襄公;《何草不黃》中的狐獸毛蓬松,用來渲染惡劣荒涼的環境;《衛風·有狐》中對狐的解釋是多種多樣的,《毛詩序》認為:“《有狐》,刺時也。衛之男女失時,喪其妃偶焉。”以狐綏綏影射齊襄公對文姜的覬覦之心。這些都表現出正和邪的對照。
在中國文化或文學中,狐如何由最初圖騰權力的男性象征轉變為女性的代名詞呢?狐意象的內涵轉換經歷了一段過程,一是其圖騰信仰意義的消失與逐漸人性化。遠古時期,人們會把一種動物、植物或其他物件當作祖先或保護神來崇拜,狐也是當時一些部落崇拜的對象,后來這些部落逐漸合并消失,氏族公社制度向奴隸制社會轉變,這些圖騰也逐漸消失,但其作為一種具有深刻內涵的符號烙印仍然存在于古人的生活和文化中。古人不再單純地將其作為神獸或兇獸,也不再是某種權力的象征,而是將其人格化、人性化。二是其婚姻繁衍意義的產生及其與女性神的結合。在大禹涂山氏神話中,九尾狐有了象征婚姻的意義,漢代又生發出繁衍的意義,九尾狐成為女性神西王母的使者,兩者的結合使狐與女性的關系更加緊密。
商代的《周易》卜卦中有兩條關于狐的記載:“九二:田獲三狐,得黃矢;貞吉。”狩獵到三只狐貍、得到黃銅的箭頭是吉利的征兆,未濟卦第六十四中又說:“未濟,亨。小狐汔濟,濡其尾,無攸利。”用狐貍過河沾濕了尾巴當作不吉利的象征。狐貍既可代表吉兆也能代表無利,在卦象中也具有吉兇的矛盾性。李炳海認為先秦時期的《蠱》卦與狐有很大的關系,《左傳·僖公十五年》中記載:“秦伯伐晉。卜徒父筮之……其卦遇《蠱》,曰:‘千乘三去,三去之余,獲其雄狐。’夫狐蠱,必其君也。”這里的狐指晉惠公,《蠱》卦有人君之象,與狐的象征意義相同。《雜卦》稱:“盅則飭也”蠱的第一個意義是整治其事,有所作為,是善的一方面。蠱的另一種含義是惑亂,蠱惑,《左傳·昭公元年》記載趙孟問醫和“何謂蠱”,醫和回答:“淫溺惑亂之所生也。于文,皿蟲為蠱,谷之飛亦為蠱。”這里的蠱指的就是淫溺惑亂和疾病,這是惡的一方面。蠱的意義具有善惡兩面性,因此與它相近的狐也具有善惡兩面性。
《山海經·海內經》中“玄狐蓬尾”所居之地為“幽都之山”,“幽都”在古代指陰間、地獄,其上所有的動物都是玄色,玄狐居住在鬼地,所代表的是妖獸。《說文解字·犬部》對“狐”的解釋是:“狐,妖獸也,鬼所乘之。有三德。其色中和,小前大后,死則丘首,謂之三德。”前一部分稱狐為妖獸,是鬼的坐騎,是對《山海經》中的玄狐的繼承,體現了狐的邪惡性;后一部分又說狐有三德,體現了儒家的仁正性。有學者認為:“‘鬼所乘之’‘妖獸’乃指自然狐,這是狐在民俗宗教體系中的定位;‘有三德’者,乃是狐在祥瑞體系中的定位,是其作為圖騰物之神圣性的延續。”處于不同的文化體系也使其代表不同的意義。
“狐”在中國古代的文學作品中出現頻率十分高,在后代的不斷發展中,作為一種文學意象和文化現象,狐與女性產生了深厚聯系,并成為具有正邪二重性的文化意蘊符號。狐在古代文化中的內涵是矛盾的,具有正義與邪惡、吉祥與兇惡的二重性,這是古人對狐的審美心理與認知的表現。
① 〔明〕馮夢龍評纂、孫大鵬點校:《太平廣記鈔(第4冊)卷62—卷80》,崇文書局2019年版,第1071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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③ 周生春:《吳越春秋輯校匯考》,上海古籍出版社1997年版,第105—106頁。
④ 李劍國:《中國狐文化》,人民文學出版社2002年版,第22頁。
⑤ 郭超主編:《四庫全書精華 子部》(第2卷),中國文史出版社1998年版,第1157頁。
⑥ 丁山《中國古代宗教神話考》,龍門聯合書局1961年版,第298—299頁。
⑦ 〔西漢〕焦延壽著、(民國)尚秉和注、常秉義點校:《焦氏易林注》,光明日報出版社2005年版,第367頁,第500頁。
⑧ 顧森:《中國漢畫圖典》,浙江攝影出版社1997年版,第597頁。
⑨ 李劍國:《中國狐文化》,人民文學出版社2002年版,第27頁。
⑩ 馮國超譯注:《山海經》,商務印書館2016年版,第385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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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孔黨伯、袁謇正主編:《聞一多全集(5) 楚辭編·樂府詩編》,湖南人民出版社1994年版,第575頁,第573頁,第573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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