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林[山西工程職業學院,太原 030009]
《浮生六記》與《懺悔錄》同屬自傳體回憶錄,它們的作者沈復與盧梭都生活在18世紀。這兩部回憶性自傳體都寫于作者中年之后,采取了幾乎同樣的歡樂與傷感交織為主要內質的抒情筆調和坦率真誠的寫作態度。誠然,中國與法國的社會文化傳統有顯著差異,兩位作家的生活背景又不盡相同,但這兩部作品應運而生的社會基石與思想文化內涵卻有異曲同工之處。然而,從世界文學的地位來看,盧梭的《懺悔錄》內容又要復雜得多,不僅占據受人敬仰的地位,更具有啟蒙主義個性解放思潮的烙印。
18世紀的法國已處于封建社會向資本主義過渡的轉型時期,也是法國封建專制主義最后掙扎腐朽的時期,專制王權同包括資產階級在內的人民群眾矛盾日益尖銳。眾所周知,法國啟蒙文學批判力度相較于歐洲的其他國家是最強的。其中把法國文學推向繁榮頂峰的盧梭便是其中的翹楚。平民出身具有激進思想的盧梭因自然神論備受教會與政府的迫害,于顛沛流離的晚年逃亡生活中對人生進行思索,剖析自我,懺悔透露自我的弱點,他對自己無所保留,完成了文學性自傳《懺悔錄》,表明自己在這個混濁的社會中是一個純真的、誠摯的、追求自由的公民。他暴露自己的靈魂,正是資產階級要求個性解放最突出最形象的表現。沈復生于乾隆二十八年,從《浮生六記》來看,他出身幕僚,有過一段短暫失敗的經商經歷,未參加科舉,以賣畫謀生。他所生活的乾嘉年間亦是中國封建社會滯固,清朝統治由盛轉衰,社會矛盾日益突出的時代。“盧梭和沈復處于歐亞大陸,歷史發展過程大體相當的階段。”他們都處于封建社會矛盾日益加深,走向沒落的歷史時期,而二人又有著較為相似的個人經歷,盧梭出身貧窮,從小嘗盡人間冷暖,他的“晚年基本在不斷流亡中度過,瑞士當局下令焚燒他的著作……歐洲反動勢力不斷毀謗和排擠他”。而《浮生六記》中的第二章坎坷記愁中記載沈復與其妻陳蕓因家庭瑣事失歡于父輩被沈父為代表的封建家長趕出家門,與年幼子女分別,避居別家顛沛流離。血淚文字反映了個人在封建禮教壓迫下的無限痛苦,人生的艱難與悲涼躍然紙上。正是由于沈復與盧梭同處中法封建貴族統治階級腐朽、瘋狂的年代,他們的回憶錄作品便具有了相似的時代意義與思想價值。加之二人均有個人與社會對立的矛盾沖突,又有以自己獨特方式打破封建束縛獲得暫時身心完全自由的愿望與行為,因此在二人的這兩部自傳體回憶錄中均有著思想先驅者寶貴的初步民主主義思想:自由與平等。比如《懺悔錄》中盧梭真實地敘述自己是平民出身,不肯受束縛、受奴役,不惜萬死也要把暴君除掉,是專制君主政體的反對者,即使受迫害也不屈服。他“對他的每位女朋友都有融合著崇高的景慕的真摯的愛”,甚至是對意大利的妓女徐麗埃坦,盧梭既哀嘆她的命運又懷著崇敬的心情與之結交,他具有男女平權的民主主義精神。“盧梭致力于發掘平民的精神境界中一切有價值的東西:自然純樸的人性、值得贊美的道德情操、出色的聰明才智和健康的生活趣味等。”總之,《懺悔錄》誕生于改變歐洲歷史進程的啟蒙運動大潮中,堅定傳達了資產階級人道主義思想,體現了自由、平等的社會政治要求,“是歐洲傳記文學的高峰”。沈復的《浮生六記》屬敘事體系列文言散文,誕生于統治危機日漸顯露的封建社會晚期,以個人的婚姻生活為中心,以知識分子之尊來書寫謳歌相濡以沫的妻子,這本身就是向封建男尊女卑思想的挑戰,也與五四新文學要求個性解放有內在聯系。“因為在文以載道的封建正統文學理論統治下,如此濃墨重彩地抒寫夫妻生活的作品是純然不多見的”,用相濡以沫的夫妻深情來反抗冷漠無情的封建宗法關系,蘊含了淳樸自然的民主主義思想,又具有近代啟蒙思潮的意味。沈復夫婦在大家庭之外與友朋相聚、暢游山水的鮮活姿態,于貧窮生活中過出閑散風雅來;與船家女在月夜舟中不拘形骸,蕓娘與浙江名妓幼女憨園結為姐妹種種,“是對那個時代過于嚴厲地規范男女關系做法的嘲諷”,古來布衣蔬食過日子的夫妻很多都迫于無奈,而他們夫妻二人摒棄世俗的觀念,反抗男尊女卑的封建禮教,和對下層少女美麗與聰慧的欣賞都蘊含著反封建貴賤觀念的意識。從思想內涵上來看,盧梭的《懺悔錄》與沈復的《浮生六記》都順應了時代、社會的發展要求,與歷史的前進方向一致,兩位作家在各自不同的國度里崇尚個性解放與自抒性靈,寫出了真實的人生體驗和痛苦的社會真相,表達反封建的要求和希求解脫的共同向往。
然而盧梭與沈復雖然同為18世紀作家,在世界文學史上的地位卻異常懸殊。盧梭作為法國杰出的啟蒙思想家、文學家,在他出生后“近三個世紀的時間里對人類的政治、宗教、哲學、文學、音樂等領域產生深遠的影響”,他的文學創作也是浪漫主義文學的先聲。而沈復從未參加科舉,也不是知名的文人墨客,不貪慕官宦生活,投身幕僚或到處學習經商,常年生活在社會底層,甚至《浮生六記》成書后都手稿零落,幾近湮沒,民國時才漸受重視。《懺悔錄》是盧梭懷著恐懼與痛苦的心情寫作于受法國和歐洲各國封建政府與宗教殘酷迫害最猖獗之時,整個歐洲的反動勢力都掀起了反盧梭的浪潮。他顛沛流離被四處驅逐,遭到通緝,到處流浪。書中追述陰謀的根源,揭露虛偽的朋友,一定意義上來說是為自我正名,他希望用這部靈魂自白書反抗不公正的迫害,公開事情的真相,真正讓世人了解自我。在《懺悔錄》的第十二卷中,他記述了從《愛彌兒》被列為禁書和他被驅逐出圣皮埃爾島這段痛苦的經歷。因此《懺悔錄》雖然是以他個人經歷為主要線索穿插寫成的,實則具有了現實主義小說批判的性質,對后世影響深遠。《懺悔錄》前6卷敘述了盧梭童年時代和青年時期,后6卷從他到巴黎開始,一直敘述到1765年離開圣彼得堡為止。時間跨度如此之長,便廣闊而深刻、真實而生動地反映了社會人情、國民性和社會矛盾,把他所遭遇的人生苦難,形象地昭示給人們。這便具有了真實描繪現實生活、注重社會底層的批判現實生活的特征。
而沈復的《浮生六記》是中國由近世文學向現代文學嬗變時期涌現出的一部回憶性敘事散文,它的創作背景與動機并沒有像盧梭的《懺悔錄》那樣深刻與復雜,也不是懷著懺悔心態來回溯人生歷程、剖析人性,而是一部比較完整的個人日常生活實錄,正如他自己篇首自謙所云,這文章“不過記其實情實事而已”。如果說《懺悔錄》中的盧梭是猛烈抨擊封建社會的斗士,沈復則有著蘇州小市民活潑的內心。《浮生六記》中有風格輕松抒情的夫婦日常,有辛酸悲涼的顛沛流離,又有平和通脫的游歷生平,所以記敘下來,很多事情平鋪直敘,不以文勝以質取。沈復好熱鬧,喜交友,聲色美景娛樂他都不討厭,性格上是典型的江南市民。因此這部回憶性敘事散文更多的像審美意味濃厚、語言優美生動、帶有強烈感情色彩的小品文。也就是說,沈復的《浮生六記》并未像盧梭的《懺悔錄》那樣具有強烈的政治影響,當然沈復的境遇與盧梭的生活經歷和活動范圍不可同日而語,他除了一部《浮生六記》外再無其他傳世之作,而盧梭是以社會政治論著登上法國文壇的,他對當時的社會現實問題進行深入的思考與批判。除此之外,盧梭還創作出18世紀內容最豐富的小說《新愛洛依絲》和推動歐洲革命進程和文學發展的哲理小說《愛彌兒》,觀點之明確,思想之激進使其在之后法國大革命高潮時期被奉為先驅和導師。縱觀背后社會原因,18世紀末19世紀初沈復所生活的中國封建社會還并不具備法國社會需要盧梭那樣的條件,清政府正在極力推行閉關鎖國的政策,封建統治勢力腐朽而強大,加之清統治者大興文字獄鎮壓思想,軟硬兩手的文化政策以震懾民眾,樹立皇帝絕對權威。那時期文壇雖活躍,卻仍不敢對現實有所批判。“清代文士與明代相比確實是缺少負氣敢言之士。也缺少直斥最高統治者的詩文,這是專制統治加強的結果。”沈復固然有個人經歷眼界的局限,但《浮生六記》展示市井人生圖畫,貼近實際生活,表現出了那個時代的主體意識。雖然未如《懺悔錄》在世界文學史上地位之高,但難能可貴的是《浮生六記》所體現出封建家族制度和禮教對個人的迫害,這也是它在中國近世文學史上的重要意義。
盧梭的《懺悔錄》采用時間順序記述方式,開篇便從自己的出生、自己的童年開始仔細回憶,坦白直率地把“真實面目赤裸裸地揭露在世人面前”,在開篇盧梭便說:“不論善和惡,我都同樣坦率地寫了出來。我既沒有隱瞞絲毫壞事,也沒有增添任何好事。”在作品中盧梭用“懺悔”意識貫穿始終,他對自己人生成長經歷中犯下的過錯進行了真誠的袒露和深刻的自我批判,他懺悔為混口飯吃而背叛了自己新教的信仰,懺悔自己在偷竊之后嫁禍栽贓陷害一個女仆,對華倫夫人的忘恩負義、好色濫情等等。他相當徹底地暴露了自己的靈魂,大膽承認自己說謊、調戲婦女、偷竊等卑劣的念頭和下流的行徑。在盧梭看來,“一切人的內心,不管如何純潔,都飽含著某些可憎的惡習”。盧梭一方面懺悔自己的行為,一方面又充滿自豪,宣稱自己做著一項史無前例的工作。盧梭在《懺悔錄》的開卷中說:“我造就一件前無古人,后無來者的事業。”他認為自己的懺悔是勇氣的表現,是令人敬佩的美德。這種赤裸裸的靈魂告白與真率的懺悔則源于對西方文化影響深遠的基督教。懺悔意識源于圣經中的原罪觀念,基督教認為人生來就是有罪的,必須要不斷懺悔以洗清自己身上的罪孽,才能求得主的原諒寬恕,而人對自我罪惡的認識和懺悔遠比救贖本身更具有意義,更具有啟示性,罪是人內在特質的一部分。盧梭在《懺悔錄》中的懺悔并不僅僅是對自我靈魂的拷問,同時更是對社會歷史廣泛的批判和對人性的呼喚,因為他在顛沛流離生活的過程中,忠實而形象地記錄了法國廣闊的社會畫面。盧梭寫《懺悔錄》的初衷便是要以其為武器,拋開一切顧慮,回應不公正的責難與非議,表達了對當時法國社會現實的洞察,批判社會不公與人類不平等的現象,把貴族、法官、教會的鄙陋粗俗展現出來。盧梭認為自己本是一善良的人,是罪惡的社會環境使他沾染了種種惡習。因此《懺悔錄》一書具有較為深邃的社會歷史批判價值。
而沈復的《浮生六記》并未有西方懺悔意識中強烈的社會歷史批判意識,它并不是像盧梭的《懺悔錄》那樣以時間順序從童年開始回憶往事、記述事實,而是以個人的婚姻生活為中心,不同章節之間既有重疊,又有主題側重。如閨房記樂敘述了沈復和妻子蕓娘從相識到相知再到感情甚篤的過程;閑情記趣主要記錄了生活中和妻子、朋友等一起玩耍的快樂故事;坎坷記愁主要寫了作者家庭中的誤會、生活的潦倒、妻亡子夭、父親病故等;浪游記快則記錄自己從早年到后來,因各種緣故,游覽天下名山大川的經歷。在沈復心中,婚姻生活部分顯然是最能凸顯自我獨特性的傳記素材。蕓娘是一個有文化的人,她能識字作詩、心靈手巧、勤勞善良,富有生活情趣,林語堂曾夸蕓娘是“文學史上最可愛的女人”。作品中沈復一樣有個性解放的需求,但他卻是個體的內省,是對個體本身品行與精神世界的調整和拷問,并未放大至人性與歷史,用他自己的話說,他生在太平盛世,但一生淡泊名利,家庭頻遭變故,與愛妻顛沛流離、寄人籬下,生活貧困潦倒,饑寒交迫中妻子病故、兒子早夭、父親去世,他悲痛欲絕,四處游幕,于四十六歲之時寫下這本自傳,這部書就像布衣文人的一首平平淡淡的哀歌,反省著自己的人生。內省是現世性的,它源于儒家哲學。儒學認為學會內省,修身修心,就能夠培養人的忠義、正直、耿介以及“仁義禮智信”等高尚品行,成就自我完美的人格,因此必須“吾日三省吾身”,即通過內省調節自己的心理結構與行為方式。《浮生六記》雖為“記其實情實事”,然而它獨抒性靈,富于生活情趣,又飽含個人心酸的敘述恰恰是內省的結果:省察大半生的悲歡離合,洞徹人性現實的斑斑血淚。沈復在《浮生六記》中云:“人生坎坷何為乎來哉?往往皆自作孽耳。余則非也。多情重諾,爽直不羈,轉因之為累。”沈復雖未考取功名,然婚后也曾師從在會稽開館授業的杭州趙省齋先生三月有余,古代士大夫的內省意識與君子嚴于律己的思想都對沈復產生了很大影響。書中記載沈復的父親去世后,催債之人上門討債,沈復愿代其弟償還債務,他招呼弟弟啟堂:“兄雖不肖,并未作惡多端,若言初嗣降服,從未得過纖毫嗣產。此次奔喪歸來,本人子之道,豈為產爭故耶?大丈夫貴乎自立,我既一身歸,仍以一身去耳!”可見,沈復一方面要在回憶人生歷程中達到觀照人性、批判家族制度與禮教的目的,一方面又要以儒家的道德理念約束自我,審視剖析自己的心態與行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