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葉家興 YE Jiaxing
城市肌理是城市空間形態的組織結構,反映出一個城市的空間特性與文化底蘊。在德國東西柏林合并之后,中心城區的城市更新迎來新的浪潮,傳統的城市格局與城市肌理逐步得到修復。在此背景下,本文以柏林合并后的典型城市更新項目為例,分析新建筑在城市歷史肌理影響下的織補策略,希望能為我國的城市更新實踐提供參考。
城市肌理是以二維化、抽象化的表達方式來反映城市形態,是城市各組成要素在空間上的結合所呈現出的宏觀組織效果[1],具有承載城市文化、塑造城市形態、激發城市活力等特性。首先,城市肌理承載著特定的歷史文化,它映射出一個城市在長時間凝聚下的空間組織制度與社會文化,可塑造出城市獨有的氛圍;同時,城市肌理還涉及到對集體生活的建構,反映了社會成員對某種生活模式的認同[2],是城市集體記憶的載體。其次,城市肌理是城市形態的平面化表達,它從不同尺度上反映出城市的組成要素,即:從宏觀尺度上,表現為城市路網布局、建筑密度、水系等;從中觀尺度上,表現為街區的地塊劃分、街道、廣場、庭院等公共空間;從微觀尺度上,表現為建筑單體及其組合關系,其中,建筑作為最基本的組織單元,以抽象的方式表達出實與虛、內與外等空間關系。最后,良好的城市肌理不但可以提升空間品質,而且能夠影響環境行為,有助于激發城市活力[3]。
建筑是構成城市肌理的最基本單元,尤其在一些歷史古城中,單元之間往往會表現出相似性與重復性。當肌理單元以某種特定的組織模式組合在一起并不斷復制延伸,就構成了清晰的城市結構脈絡與空間秩序。此外,建筑形式在一定程度上也得到統一,有利于塑造城市的可識別性形象。
柏林的城市肌理表現出具有歐洲傳統城市特點的周邊街坊式布局。在地塊尺度上,均質厚實的建筑體量緊貼街廓,圍合出內向式庭院,構成了復合式單元,并填充滿整個地塊。單元在抽象的肌理平面上,呈現出包圍狀的空心結構,即建筑沿街布置,對外形成連續的街道界面,對內則實現庭院空間的最大化;最終通過清晰的街區地塊劃分來組織單元的排列組合關系,在城市尺度上形成棋盤式的緊湊網格(圖1)。
柏林在二戰后被分為東、西兩部分,最初的戰后城市重建受到現代主義城市設計的影響。在1970 年前,“城市推光式改造”使中心舊城區面臨基礎設施、環境、交通等方面的問題[4]。因此,即使柏林在戰后經過30年的城市重建,城市肌理也并沒有得到完全修補,街區之間仍然有大面積空缺。不同于之前對城市大刀闊斧般的拆除重建,西柏林在20 世紀70 年代開始,對19 世紀的建筑進行修復更新,放棄了現代主義的城市開發方式,即:反對大規模地拆除舊建筑,強調保護與復興。這種方式后來被稱為“謹慎的更新”。
20 世紀80 年代以來,“批判性重建”作為新的發展理念,用來指導柏林內城更新。“批判性重建”理念旨在恢復柏林內城的歷史城市結構,強調街區結構優于建筑單體,通過對街坊、廣場、地塊等城市要素的重新發掘,來尋回柏林的城市傳統文化與記憶[5]。值得注意的是,“批判性重建”理念不是強調對歷史面貌的完全復原,而是鼓勵各個城市元素在遵循歷史格局的前提下表達自我個性,以塑造整體且多樣化的城市面貌。此外,該理念提出了若干原則性要求,包括:修補柏林傳統的周邊式街坊布局,恢復連續的城市街道空間,尊重歷史上已形成的街道與廣場空間,控制新建筑檐口高度(22 m 內),等等[6]。在“批判性重建”理念的影響下,柏林歷史中心區的城市格局逐漸得到修復,街道、廣場等公共空間再次發展成具有活力的活動場所。
雖然在二戰中,柏林城內75%的建筑遭到破壞,城市幾成廢墟,但傳統的街道格局與城市結構得以保留。正是它們作為城市更新的基礎與立足點,才使后來的“批判性重建”理念有了發揮的余地。因此,城市肌理作為城市發展的脈絡,所承載的不僅是具體的空間造型,更重要的是,它作為城市意義的載體,使城市屹立于不間斷的時代變遷之中[3](圖1)。

圖1 柏林內城城市肌理的變遷(1940——2010)
在“謹慎的更新”與“批判性重建”理念的影響下,柏林的城市肌理逐步修復。隨著1990 年柏林墻的拆除,東西柏林實現合并,但長期的區域割裂導致的城市肌理碎片化,給城市更新帶來挑戰。根據新建筑肌理對傳統肌理的回應,提出了3 種織補策略(圖2),分別為:①歷史型肌理織補策略,就是在歷史地塊中,致力于對原有城市肌理的復原與再現;②同構型肌理織補策略,是在建筑肌理整體結構上延續歷史肌理,但自身通過使用新材料、新技術來反映當代特性,并實現新舊建筑的和諧共存;③相似型肌理織補策略,即重構建筑肌理結構使其不拘泥于歷史原狀,并轉譯傳統空間形式以創造新的空間體驗,但其本身仍融合于城市整體的組織結構中。

圖2 基于城市肌理的3 種建筑織補策略
在歷史街區中,由城市肌理所構建出的集聚式外部公共空間,往往是能引發城市生活的場所。因此,歷史型肌理織補策略就是通過挖掘與再現歷史肌理來復原具有文化積淀的特定場所的空間結構,可喚醒集體記憶,從而激活“場所精神”。如柏林巴黎廣場(Pariser Platz)的重建,就是基于對歷史肌理的復原。
巴黎廣場始建于威廉一世統治時期,位于德國柏林的城市中心,并連接著勃蘭登堡門與菩提樹下大街,是柏林最重要的城市廣場之一。二戰前,巴黎廣場周邊環繞著美國大使館、藝術學院、旅館等眾多公共建筑,是城市的文化與活動中心;但在戰爭的破壞下,勃蘭登堡門成了廣場中唯一幸存的建筑遺產;直到1990 年東西柏林合并之后,巴黎廣場才逐漸開始重現昔日的繁華。重建后的巴黎廣場恢復了歷史中原有的幾何形狀與空間形態,周邊建筑按照歷史地塊邊界沿街布置,再現了封閉的廣場空間(圖3、4);同時,在建筑風格樣式上傳承歷史文脈,嚴格控制了廣場四周的建筑界面,包括建筑高度、體量與立面形式。

圖3 巴黎廣場地塊的肌理演變圖
同構型肌理織補策略是將不同時期的建筑統一在一起,使新建筑與歷史原型產生一種內在的聯系,結合后的新舊建筑在平面圖形上依舊延續傳統肌理結構,且在城市空間中呈現出時間的記憶[2]。在歷史街區中,可以采用現代建筑材料與技術甚至是獨特的形式語言,來織補城市肌理,在保證街區結構完整性與統一性的同時,表達新建筑的個體色彩,即達到建筑形式上“異質”與建筑空間上“同構”的效果,使肌理形狀無異于原先狀態。在柏林的城市更新實踐中,同構型肌理是被廣泛應用的織補策略。新建筑通過“點狀置入”的方式,修繕破碎的街區肌理,從而延續傳統的城市平面結構(圖5)。至于建筑個體形式,有著兩種角度的發展方向:①置入的新建筑可以嚴格遵循原有的風貌要求,在高度、開窗、比例等方面與周邊的老建筑相匹配,從而實現街區整體風貌的協調一致;②建筑在遵循地塊歷史格局的前提下自由表達,通過使用當代的形式語言,發展為一個個鮮活的個體,在展示歷史印記的同時,表達出時代精神。例如,由貝聿銘設計的位于弗里德里希大街(Friedrichstra?e)的Q206 商 場,在平面布局上采用柏林傳統空間形態中的內向式庭院,其新舊建筑間對稱相接,構建出兩個庭院的空間秩序,從而實現地塊內部建筑的整體性與均衡性(圖6、7);此外,新建筑在立面上采用大量三角造型與橫向線條元素,使得建筑形式的表達有別于歷史建筑,頗具建筑師的個人色彩(圖8)。

圖4 修復后的巴黎廣場

圖5 “點狀置入”的新建筑(黃色)

圖6 Q206 商場地塊的肌理演變圖

圖7 Q206 商場衛星航拍圖

圖8 Q206 商場外觀
相似型肌理織補策略是對傳統城市肌理的延續與轉化,在重構空間格局的同時,創造出不一樣的空間體驗。這種策略下的肌理重構是對街區內部建筑形態的調整,但從城市肌理來看,重構后的街區平面格局依舊融合于原有城市肌理的結構脈絡中。因此,最理想的狀態應該是有差別的和諧,呈現出建筑肌理類型的多樣統一性[2]。
3.3.1 建筑單體
對于建筑單體,可以通過提取城市肌理單元的特征來表達相似型肌理。封閉圍合的庭院是柏林城市肌理在空間形態上的直觀體現,而相似型肌理就是在平面結構上重構作為核心空間的庭院,并用新的空間形態來詮釋庭院的圍合感。
例如,位于柏林城市中心威得雪廣場(Werderscher Market)的德國外交部老辦公大樓,因其擁有堅固的結構而在戰火中得以保存。新建的辦公大樓位于老建筑北側,在平面結構上延續著歷史建筑的空間序列;但在建筑單體設計上,新建筑拒絕對既有老建筑進行形式模仿與風格協調,而是著力于重構庭院與城市的關系(圖9)。一方面,新建筑采用簡潔的體量與大面積的玻璃窗,其通透輕盈的特點與老建筑的封閉厚實形成強烈對比;另一方面,在院落組織上,新建筑打破了柏林傳統庭院的封閉感與內向感,通過3 個“U”型半開放式的庭院來塑造具有彈性的公共空間,使建筑與城市積極互動(圖10)。3 個庭院在尺度和空間特性上各不相同,分別以不同的方式回應城市環境(圖11)。南側狹長的庭院是由“U”型建筑體量三面圍合而出,在平面結構上呼應了歷史建筑,其延續老建筑的中心軸線形成左右對稱關系,并與新舊建筑之間的退讓空間一同構成尺度更大的活動空間,在擴大院落使用空間的同時,也弱化了新舊建筑之間的沖突感。北側面對著威得雪廣場的是主入口大廳,其立面與頂棚采用大面積的玻璃材料,使建筑內外具有空間滲透感,不僅滿足了采光需求,還加強了建筑與廣場的空間聯系。東側則是開敞的露天式庭院,內部布置有植物景觀,營造出更為舒適的場所氛圍。總而言之,這3 種不同類型的庭院打破了柏林的封閉式庭院傳統,讓建筑的室內也變成城市空間的一部分[7]。

圖9 德國外交部新辦公大樓外觀

圖10 德國外交部新辦公大樓地塊的肌理演變圖

圖11 德國外交部新辦公大樓(紅)及其周邊
3.3.2 建筑組團
在建筑組團尺度下重構城市肌理,著重于在平面結構上繼承傳統的城市肌理特征,同時,采用新的空間模式。在柏林傳統城市肌理的語境中,建筑組團特征體現在連續的沿街界面與對地塊的填充。
例如,弗里德里希斯沃德街區(Friedrichswerder)的“聯排式住宅”就是在繼承“周邊街坊式”布局的同時,引入新的居住空間模式,它保證了街區結構協調于城市環境,也是對新型住宅類型的探索。街區位于柏林城中心區域,曾在二戰中受到嚴重摧毀,內部建筑在20 世紀80 年代已被完成拆除;90 年代后期,該街區開始進行再開發設計,并嘗試引入適于小地塊的聯排式住宅形制[8]。這種新型的住宅類型由一棟棟獨立的住房并排貼合而成,住房單體進深大、面寬小,設計中采用屋頂花園、退臺等豐富的空間手法,創造出層次感豐富的空間。同時,住房之間彼此緊貼,并沿著街坊圍繞成一圈,圍合出內部共享且私密的大尺度庭院,是對柏林傳統公共空間布局的延續與創新(圖12、13)。

圖12 弗里德里希斯沃德居住街區地塊的肌理演變圖
3.3.3 城市街區
城市街區尺度下的城市更新涉及到地塊邊界、街道、廣場等非建筑元素,因此,對于大尺度語境下的建筑織補策略,首要考慮對街區歷史信息的發掘與提取,并以此為框架,組織各個地塊內部的建筑布局。重構后的街區平面結構與肌理的抽象表達,在類型上與傳統相似。
例如,位于柏林中心地帶的波茨坦廣場(Potsdamer Platz)曾經是繁華的交通與文化中心,但在二戰時遭到破壞。直到在柏林墻倒塌,東西柏林合并之后,波茨坦廣場的歷史價值與區位優勢才重新受到重視。波茨坦廣場的重建設計方案遵循“批判性重建”理念,意在恢復戰前柏林城市中的圍合式庭院等特征。在空間形態方面,通過建立50 m×50 m 的空間單元來繼承傳統小街區的形態特點,使得重新細分后的街道網絡與周邊的歷史街道格局結合為一體[9]。在街區尺度上,保留原有的地塊關系與道路結構,使其發展為城市新的交通節點;同時,對八角形的萊比錫廣場進行肌理復原,以共同成為柏林新的活動中心(圖14)。
廣場中三大地塊的建筑設計是由政府與企業合作,分別由不同的建筑師來操刀,但都遵循了原有的城市設計框架。其中由建筑師倫佐·皮亞諾設計的戴姆勒——奔馳公司建筑群是一個集商業、辦公、居住等為一體的多功能城市街區(圖14 虛線區域內)。從城市形態上來看,它延續了原有的波茨坦大街,同時在建筑群平面上采用了順應城市結構的“周邊街坊式”布局,建筑組團與周邊的城市環境保持著相近的尺度關系。另一方面,在街區內部營造出豐富且尺度舒適的庭院,彼此之間由商業步行街進行串聯,進一步激發了城市活力。

圖13 弗里德里希斯沃德居住街區(左)與德國外交部新辦公大樓(右上)

圖14 波茨坦廣場地塊的肌理演變圖
重建后的波茨坦廣場肌理是對柏林原有城市肌理的特征提取與形式轉譯。即使地塊中局部的建筑形態呈現出高層姿態,凸顯于周邊環境之中,但在庭院尺度、街道界面、道路比例等方面,波茨坦廣場很好地融入城市肌理之中,并用多樣化的空間手法塑造出嶄新的城市形態(圖15)。

圖15 重建后的波茨坦廣場布局
城市肌理作為城市空間形態的內在脈絡,即使在受到局部損毀之后,其內含的空間歷史信息仍可作為未來修復的基礎與框架。城市肌理通過對空間秩序的構建,促進城市的自我更新與調整,使城市的精神與文化得以傳承。
柏林內城的城市重建作為典型的城市更新案例,主要表現在城市歷史肌理得到了修補與延續,新舊建筑之間實現了和諧共存,且城市的“場所精神”也得以重塑。更新后的柏林內城反映出在城市肌理影響下,通過對3 種建筑織補策略的運用,柏林內城的更新收到了較好的效果:歷史型肌理織補策略著重于遵照空間的歷史信息,并完成特定空間的復原與再現;同構型肌理織補策略聚焦于延續傳統肌理結構的同時表達個體色彩,通過新材料新技術的使用,達到“異質同構”的效果;相似型肌理織補策略是在平面結構與建筑單體上均實現重構與創新,但整體上仍舊融于城市肌理脈絡之中。雖然3 種建筑織補策略在具體的空間操作手法上有所不同,但它們有著共同的出發點,都是基于對城市肌理過去和當下狀態的尊重,即:在延續城市傳統格局的同時,打造具有城市文化認同感與歸屬感的場所,以滿足多元化城市生活的需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