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雪

“別想了,該來的總會來的?!?/p>
8月最后一天,浩然站在CEO辦公室前踱步了許久,他深吸了一口氣,推開走廊右手邊的玻璃門,輕輕地把一張辭職信,順著桌邊推到了老板面前。老板微微抬頭,眼神無波瀾,看他說:“想好了?”“嗯。”浩然點頭答應著,只見老板“刷刷”兩下,簽了字。
浩然是主動辭職的,像他這樣的人并不多,“雙減”政策影響下,更多人的命運是被裁員。浩然作為教培行業打拼8年的“資深老人”,不在裁員名單之列,但自從裁員序曲5月份開始有了苗頭,他清楚預判了教培行業的走向:幾乎整個K12學科培訓行業都可能會消失。
浩然告訴《新民周刊》,基于判斷,辭職或跳槽,恐怕都是早晚的事。辭職這個決定他想了兩個月,他不喜歡裸辭,恰好有一家薪水湊合的公司接受,此時告別或是最佳選擇。
不同于浩然,教培從業者最初看到“雙減”文件,并未意識到這場政策風暴的嚴重性,更未預想到,變革來得如此迅速又徹底。但當手機彈窗接連彈出教培機構停業、倒閉、轉型的新聞時,他們才回過神來,教培的黃金時代,真的結束了。
短短幾個月里,行業充斥的景象大致是這樣的:從業者們陸續離開,創始人、高管們為了公司活下去絞盡腦汁,曾經追捧在線教育的資本緊急退場,不敢再伸出觸角。
表面上,校外培訓行業的各個玩家調轉船頭,如火如荼地探索素質教育、成人教育、職業教育等方向,但這些舉動被業內認為只是“緩兵之計”,教培機構無暇顧及教學質量、家長接受程度,活下去才是他們最在意的部分。
一個近萬億元的市場轟然倒塌,K12賽道輝煌不再已成定局。一位行業人士明確表示,校外培訓行業,沒有哪一個賽道能夠擁有K12賽道的規模。從業者們一面因工作受影響而黯然神傷,一面又不得不承認,在資本的裹挾下,校外培訓行業曾一度進入超速行駛的軌道。
倒閉潮之后,最先受到波及的,是輔導老師。說是輔導老師,其實更像客服和銷售。接著是應屆畢業生,當你簽了字,房子租好后,卻被公司告知要“延遲入職”或者“放棄offer”,資本的熱潮退去時,他們成了第一批倒在沙灘上的人。
7月24日,“雙減”文件正式官宣后,就有機構大舉裁員的消息流出,但90后的許嫣依然沒想到剛剛入職這家教培大公司,裁員速度如此之快。裁員前,CEO還發出內部信表示,公司正在積極轉型,工資照常發放,現在看來,不過是試圖“撐到最后一刻”。
時間回到一周之前,上海一所知名高校綠茵操場上,許嫣正在接受本科畢業的撥穗儀式,她對著鏡頭擺POSE,絲毫不擔心畢業的去向。今年春季招聘,她靠朋友“內推”,和一家線上教育機構簽訂了勞動合同,條款上寫著“一年保底工資40萬元”。
變化來得也快。畢業后不到兩周,和許嫣同一批入職的人都收到了離職通知書,公司宣告破產,客服系統一下子涌進來大批量討還退款的家長。從畢業到失業,前后不過13天。許嫣說,“過去幾天就像一場夢,夢碎了不知如何撿起”。
事后,許嫣和同事聊天得知,有人曾在電梯里看到HR懷里抱著厚厚一摞文件,磨砂塑料膜下隱約寫著“離職證明”四個字。而在兩年前,朋友小申正趕上教培行業的巔峰,那時,疫情破開了線上教育的需求豁口,整個市場加速滲透。
據中國科學院發布的相關報告預測,2022年K12教育行業的滲透率預計能突破55%。2020年,在線教育用戶有3.51億人,全國從事教培行業的有1000萬人。六險一金,有房補、飯補、車補、節日禮物等福利,吸納了越來越多的從業者入局。
直到突然間,“雙減”靴子落地,情況急轉直下。
很快,作業幫暫停了輔導和銷售崗位的招聘,另一家上市教育公司高途(跟誰學)宣布裁員20%——而就在幾個月前,高途的招聘廣告還布滿了各大招聘網站,招學科老師也招運營技術,仿佛張開雙臂擁抱即將擴張的商業版圖。
即使壯士斷腕,該來的還是會來。7月下旬,進一步的“雙減”政策出臺,很多在徘徊的公司直接被宣布死訊。8月底,許多老牌教培行業十幾二十年的機構也撐不下去了。啟文教育、巨人教育、綠光少兒教育相繼破產清算,徒留拖欠家長和員工的數千萬元,涉事人無處申訴。
差一些的,如主攻數理思維教育的豌豆思維,被曝暴力裁員。公司直接搬家,被裁掉的員工被留下自生自滅,不僅沒有合法補償,還遭到了保安的驅逐;體面一些的,如高途課堂,給大家發了N+1的補償,砍掉了90%的業務線,全國13個中心只留下3個。在網上流傳的一則視頻里,高途員工一起唱著張震岳的《再見》,淚流滿面。
有機構統計了過去30天頭部教育機構的裁員情況。從目前來看,秋季轉型尚未落定,行業大收縮的終局還遠遠沒有到來。
離職20天,許嫣仍然處于失業狀態。對于一個應屆生而言,留校、去大廠、考博,謀求出路并不困難。但對于那些曾站在教培風口的人,告別堅守十幾年的崗位,尤為痛苦。畢竟,大家對于高薪的期待建立起來后,很難再去接受落差了。
小申說,在沒有找到“下家”之前,他不敢貿然離職。公司一些細微的變化每天都在發生:健身房沒了、下午茶沒了、深夜加班的報銷也沒了,工作群里永遠在偷偷少人。雖然沒有太多實質性變化,但就像鈍刀子割肉,那只手正在越來越緊地扼住命運的咽喉。
斷臂之后,就是求生。盡管艱難,很多人哭過、沮喪過,但情緒發泄完之后,還是要重新投入,考慮新方向。在浪潮來臨時,屏住最后一口氣的機構,正在尋求最優的出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