賴韻如
我騎著電驢子,后面坐著老頭子。
第一期工作結束,單位給大家發福利,我這個實習生也領了紅包,頭兒請員工吃飯,為增進感情,提議可以帶家屬。
我的父母常年外出打工,十年前便把我寄養在贛南的親戚家。親戚家主人姓鄭,文職退休。
沒有孩子喜歡被留守,離開父母的日子,孤獨像漫長綿密的春雨。每個月初,父母準時給我郵寄生活費,打電話噓寒問暖,分別的日子久了,父母倒顯得生分了,而對眼前這位喜歡讀書的鄭老頭,漸漸有了依賴,話也多了起來,一句丫頭,一句老頭,讓彼此變成家人。
今晚,我帶上他去赴宴。
“老頭,坐我的寶馬!”拍著新買的電動車調侃著,這是我工作后擁有的第一輛車。
“安全不?我看我還是坐K2公交吧?!彼呎f邊笨拙地跨上我的“愛瑪”,腳規矩地縮在踏板上,雙手前后交錯扶著坐鞍,孩子般滑稽可愛。
車技還不算嫻熟,我跳上車,心里打鼓——畢竟第一次帶人啊!車載著兩個人,跟一個人沒啥區別。我才想起老頭最近逐漸干瘦的身軀。車子輕飄飄向前,穿梭在紅旗大道蓊郁的林蔭下,又駛向泛著夕陽的贛江。
晚風得意地吹著行道樹,一路清爽,暢通無阻。我叫老頭看街道兩旁琳瑯滿目的商店。他沒吭聲,大概在用眼睛搗鼓街上的人來人往,感慨突兀增多的水泥森林。
我慫恿他看路旁一個著裝時尚的美女,他在后視鏡里歪了歪嘴,喃喃地說:“現代社會人太多了,跟《清明上河圖》里的人一樣多,人穿得也各式各樣,美多元化了。而我們的房子建得那么高,那么密,城市和農村都現代化了,要是能多留一些個性和美感就好了?!?/p>
我心里贊同他的想法,他率真好辯,是贛南頗有爭論的文藝家,對于老頭的“謬論”,我從來都是嘴巴不耐煩,耳朵恭順聽。
宴席上,他戴上助聽器,以家長、老者的身份跟我的同事領導聊天,甚是歡暢。
末了,下大雨。雨沒停,就吵著要回家。人老了如孩子般任性。
急急告辭,我又啟動我的電驢子,拐過廣場,到了十字路口。斑馬線剛行到一半,一輛皮卡右急轉彎沖過來,我的小電驢此刻桀驁不馴,皮卡的燈光像散開的火花直射我的眼睛。在兩車就要觸碰的時刻,我雙腳點地,車頭急拐,拉住了“愛瑪”,皮卡也緊急剎住車。
我對著皮卡那個黑色的窗口大吼,憤怒惶恐的聲音在雨中迅速發散開來,手腳不受控地顫抖著。
后面的老頭掀開裹著的雨衣,他大概只對急促停車有點詫異,摘了助聽器,從我的肩膀處探過頭來,盯著眼前那輛皮卡內把頭發抓得凌亂的司機,“啊呀”一聲,一陣寒戰。頓時,我沉靜下來,沒有受傷就好。倒車,擺正,繼續向前。一路小心翼翼,后面干瘦的老頭變得沉甸甸了。
想來本能的反應多么機智和重要,幸而只是與死神擦肩而過,我的心怦怦直跳,卻裝作氣定神閑地安慰后面的老頭。
想起老頭的人生,年過半百才謀一文職,退休后他帶著妻子生活在鄉間,四季耕讀相伴。十年前,他收容我進了草堂。后來他老了,鄉間醫療不便才返城。如今我獨立生活了,依然離不開這些親人。
讀中學時,每次周末回來,他都去小鎮的街道接站。返校時,他趿拉著鞋甩著沙灘褲送我上公交。叛逆期到來,因跟家人發生語言沖撞躲在朋友家徹夜未歸。第二天回來后,兩個家庭的大人都在指責我,他什么話都沒說,告訴我女孩在外面應該如何保護自己,語言問小心翼翼,生怕傷及一個青春期孩子的敏感與自尊??忌洗髮W后,他總在電話上用他的大嗓門嘮叨我,嫌棄我,監督我。畢業在即,他嘴上說不管我的事,私下又四處打聽適合我的工作。失戀了,我打通他的電話一句話都說不出來,從抽噎到號啕大哭,他從頭到尾一聲不吭任我哭??薜貌畈欢嗔?,他丟下一句“成長本來就很痛苦,遲早要經歷這些事的”就掛了電話,我當即氣惱。后來的日子告訴我,有些路是繞不掉的,必須自己承受。
年歲漸長,老頭變得偏激、強勢、執拗、糊涂。但要是有人在我面前數落他,我依舊忍不住偏袒他。他尖銳的社會思考,以及歲月和歷史留下的率真、博愛、純潔的赤子之心、悲憫之心,何其可貴。
少年間,我一直認為老頭強大得神乎其神。而如今,他靠強勢和執拗維護自己,尤其是十字路口的這一震顫,強大的角色轉到我身上——現在,我需要去保護那些曾經給過我愛與呵護的家人了。
短短的回程變得漫長,我穩穩地載著老頭駛過每一個路口,我后座的小老頭,他安分地坐著,靠在我漸漸堅實的肩膀上,后座輕飄飄的,我抓緊車把,把它沉甸甸地握在手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