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超

我的姥爺身高1.85米,叫聶宗禹,裹著小腳的姥姥叫魏宗華,他們都是沂蒙山區人,共產黨員,育有兩男三女。因為姥爺解放前參軍入伍,南征北戰,出生入死,當時身為軍屬的姥姥做著地下黨工作,帶著孩子東躲西藏,用孱弱的雙肩養活著公公、婆婆、自己的父母、一個小叔子、三個小姑子、兩個孩子等十多口人,歷盡了艱辛。
后來,為躲避國民黨和土匪的追剿,姥姥是有家不能回,抱著孩子跋山涉水到處逃難,食不果腹,有時只能吃草根啃樹皮,過著非人的生活。有一次,姥姥正在山里走著,突然被還鄉團盯上了,她拼命跑,敵人沒命地追,一槍差點要了姥姥的命。也就是在那時,姥姥的一個幼小的女兒被還鄉團活活從門縫里拽死了,每每想到這些血淚成河的磨難,那時的姥姥便泣不成聲。
新中國成立后,姥爺回到家鄉被任命為區長,姥姥也結束了顛沛流離的苦日子,被組織任命為婦聯主任。聽舅舅、媽媽、小姨后來講,那時姥爺公務纏身,姥姥也奔波在外,外祖姥姥有時到家里照看孩子,家人數月難見一面。
那時,人們生活實行供給制,吃飯是集體食堂。有一次,姥姥到縣里開會,叫15歲的大舅照顧三個弟和妹,未承想走時將飯票也帶走了,這一走就是整整7天。
兄妹四人湊合著過了三天,實在沒了吃的東西,15歲的大舅看著自己最小的3歲妹妹餓得哭個不停,兩個弟弟妹妹也哭著喊餓,實在沒了辦法,找左鄰右舍借也沒有多余的飯票。情急之中,大舅把磨碎的花生皮摻和著榆樹葉子蒸成了“窩頭”,看著干燥難以下咽的“窩頭”,三個弟妹哭著不吃。流著眼淚的大舅帶頭喝著水半天吃下了半個“窩頭”,饑腸轆轆的兩個弟妹也只好含淚吃著,喂3歲的小姨時,大舅一邊用水兌著吃,一邊捋著脖子、捶著背,哭著說:“好妹妹,不吃就餓死了,你們餓死了,等娘回來會打死我的。”說著,兄妹四人抱頭痛哭。
等到姥姥回來時,四個孩子已餓得有氣無力。姥姥帶著二舅到了集體食堂,當時7歲的二舅整整喝了九大勺子地瓜干湯,撐得小肚子鼓鼓的。
多年以后,媽媽帶著埋怨的語氣問姥姥:“你就沒想到孩子會餓死嗎?”姥姥淡然一笑:“咱是黨的人,滿腦子黨的事,哪還顧得上孩子?”
1966年,姥爺和姥姥被下放到距縣城40多里遠的一個叫邱陽的小山村勞動,也將全家老少帶到了那里。
在那個山村,鄉親們對他們倆好著呢。姥爺姥姥更是沒有一點官架子,和村民一道勞動,一門心思幫著村民想致富的點子,很快融人了村民的心里。有一次,村里有一戶李姓村民的兒子從山上采蘑菇摔了下去,摔成了重傷,送到鎮醫院因無錢醫治整日唉聲嘆氣。姥爺姥姥聞知后送給他家100元,把小伙兒送到縣里治好了。此后,小伙兒一家人感恩戴德,一直贊頌著姥爺姥姥的好。
如今李姓村民故去了,當年被救治的小伙子逢年過節給他爹上墳的同時,也不忘到姥爺姥姥的墳上添一手不土。姥爺姥姥無償救助鄉親們的事太多了,四鄰八鄉的百姓們親切地叫著“聶區長”“魏主任”。姥爺臨終前,囑托家人將他的骨灰葬在村前的土山上,生前沒有幫著鄉親富起來,死后也要看著村民富起來。
我們表兄妹11人。小的時候,每逢當地集市5個大些的孩子排著隊跟在姥爺身后去逛市場,回來時姥爺總會背著一布袋水果、糖、點心之類好吃的東西。
一到家,大小孩子圍聚在一起,姥爺便會叫孩子們坐在小板凳上,拿出買來的東西分類好,他在旁邊將東西的數量可加可減,然后按年齡大小依次叫孩子們數數,一直等孩子們都數完了,他才按對錯多少“論功行賞”。有時他也在地上用樹枝寫字考孩子們,誰識字最多誰就得到更多“犒賞”。有時也把“孔融讓梨”的故事搬到孩子們身上“演習”一番,拿出幾個大小不等的蘋果或梨或桃之類,按大孩子或小孩子順序依次“考試”,誰表現好誰就會得到相應的物質獎勵。
記得我上小學時,有一年考了全班第一名,拿了個獎狀回來,興高采烈地向姥爺報喜。等我興奮勁過了,姥爺和顏悅色地講起了“龜兔賽跑”的故事,教育我“謙虛使人進步,驕傲使人落后”的道理。
那時,姥爺姥姥“右派”的帽子還沒有摘掉,即便如此,姥爺還充滿激情地給孩子們講岳母刺字、楊家將、小兵張嘎、王二小放牛等故事,也會講身邊紅小鬼的故事,但從不提自己吃過的苦、打過的仗。姥爺姥姥教育孩子們長大后要精忠報國,這足以映襯出身處逆境而信念彌堅的姥爺姥姥思想深處的真實心境。
可誰能想到,1984年,63歲的姥爺患食道癌已經到了晚期,后輾轉上海、北京等地醫治。時隔不到一年,姥爺便離開了我們。
姥爺走后的第13年,73歲的姥姥被一場罪惡的車禍奪走了生命。
受姥爺和姥姥的影響,我參軍入伍到了塞北的一座軍營,成了一名報道員,人了黨,立了功,兩年后考上了南京政治學院新聞系,畢業后分配到京城駐軍,負責過新中國成立50周年大閱兵的新聞報道工作,在部隊的13年,我共在各類新聞媒體發表文章上百萬字。16年前,我又轉業到北京市一家新聞單位,從事媒體管理工作。
每憶至此,我不覺淚流滿面,仿佛又看到姥爺姥姥微笑著向我走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