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我想順著父親的皺紋,回到小時候。
父親背我上學的那幾年,我的雙腳總是挫傷,不是小左看不慣小右,就是小右對不起小左,內側的腳踝常常舊傷好了新傷不斷。這些日子父親就會延遲上班,早早下班,背我上學,接我放學。記憶中,早上醒來看見父親坐在我床沿,等雞叫第二遍的時候父親才會叫醒我,這時天差不多也就亮了。
父親輕輕把我的腳從被子里挪出來,放在他腿上。小心翼翼掀開紗布,小心翼翼消毒,小心翼翼涂抹藥膏,再小心翼翼用新紗布重新把腳踝包裹好,由于過于小心,父親拿棉簽的手有些顫抖。酒精消毒時父親說:“疼,你忍著點?!蔽颐看味奸]上眼睛忍著。當我再睜開眼,陽光從瓦楞照進來,在父親的發絲、額頭、衣袖和我的腳踝之間移動。光影里微小的塵屑,紗布上的多余的細絲,父親白襯衫領口上破損的毛邊,多年后在我記憶中明暗浮動。
父親用袖口把額前的汗水抹去之后把胳膊伸向我,扶我下床,給我打洗臉水。我梳頭時父親抽查我的作業,他邊看邊皺眉頭的樣子,讓我很緊張,但他蹲下來幫我系鞋帶的時候,卻沒有說作業的事。
就快要到學校的時候,父親抖了抖肩膀,換了換沒有差別的姿勢,同時把交叉呈板凳形狀的兩只手挪移了一下位置,才開口說話:“前天不是快好了嗎?怎么左腳又有新傷了?兩只腳記得打直了再走,不是教過你很多遍了嘛,怎么還是沒矯正過來呢?這樣下去我怕你的腳會廢掉。”
我靜靜地靠著父親的肩膀,貼著父親的背脊,聞著父親特有的氣息,穿過村莊,穿過校園,穿過校園長長的走道……陽光暖暖地把我們的影子拉長,縮短,又拉長,我們的影子像一棵小樹長在一棵大樹上。
這是父親和我的時光,我希望家和學校的距離遠一點,再遠一點。
記憶中父親打過我一次。
那是大年初二的下午,他讓我去河對岸請醫生來給奶奶打針。當時我們全家正從大溝邊栽樹回來,弟弟他們躺在青松毛上剛打開電視。電視是臘月二十八父親才從城里買來的,同時在黑白屏幕上加了個彩色的玻璃殼子,這樣就有了彩色電視的視覺效果。那些炫幻的畫面讓人著迷,把我們帶向一個前所未知的世界。
此時,我也想和弟弟們一起躺在青松毛上看電視。我不假思索地對父親說:“張家李家忙過年,只有你家忙栽樹忙請醫生?!薄懊φ堘t生”是我臨時加上的,其余兩句是剛剛“大席功”路過大溝邊對著栽樹的我們家說的。還在院子里放鋤頭的父親直接走到我面前,一巴掌打到我的腿上:“你跟一個瘋子學什么舌!”那件事之后,我沒學過舌,一次都沒有。
我記不清楚第一封信是我先寫給父親,還是父親先寫給我。師專離家兩百公里的路程,我大部分時間是一個月回家一次,父親也是一個月給我寄一封信,在月中的時候。
只有一次是幾天一封,一封接著一封,只說一件事,重復交代其中的輕重利害。后來還是不放心,親自來到學校當面交代我,不要人云亦云,多讀書。1989年,我幾乎每天都在圖書館里讀書,雖然沒有按照父親的意思去讀那些名著,但我看完了學校圖書館里所有的瓊瑤小說。
父親還有一次來我們學校,是我談戀愛被班主任發現了,通知家長到學校。當我把那個人帶到父親面前,父親一句話沒說。臨走交代我不要放棄專升本的機會,不要誤了學業,畢業后務必要回家鄉教書。
后來,那個男孩和我一起回到了家鄉,成為我孩子的父親。
父親的字清朗明亮,但有一點潦草。那個時段我也會收到一些男孩子的來信,我總拿他們的字來和父親的字比較,只看信封上的名字,他們就輸掉了。在父親筆下,“寧紅瑛”三個字總是那么的娟秀。
父親特別強調我對于漢字的書寫,他說把字寫好和把衣服穿好一樣重要,字如其人。父親在把著我的手一筆一畫練字時就告訴我,如果連漢字都寫不好,就不算真正的中國人。
要是父親一個月給我來兩封信,那就是我兩個月沒有回家了。兩個月不回去的大部分原因是和母親賭氣。父親信上會說兩個弟弟的學習情況,要我做好榜樣帶好頭。說母親的辛勞,要我多體諒。
“你媽想你了,有空就回來?!边@是父親每次信末的一句話。即使母親沒說,父親也會在信里這樣寫,我知道。
我每次看到這兒就會捂著被子哇哇地哭,哭完就回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