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玉蓮

農歷五月初五,艾蒿已在嶺頭地畔蓬勃成攢動的一叢一片。用鐮刀把帶著露珠的艾蒿貼地皮割下來,選出一大把,用紅繩扎起來,插到門楣上,據說可辟邪、驅瘴、防蚊蟲。
盛夏的夜晚,拖一塊破草席到胡同口,張家爺爺的隋唐演義正緊鑼密鼓,李家奶奶的嫦娥偷吃了后羿的靈藥正帶領著自家的雞啊狗啊升天,碾臺上趙家嫂子的皮胡子精正把笤帚疙瘩的手指“嘎吱、嘎吱”當胡蘿卜吃……螢火蟲提著小小的燈籠四處巡邏,卻被胡同里突然躥出的大黃狗給沖亂了隊形。蚊子是最喜歡湊熱鬧的,成群結隊地在耳邊鬧騰,有些狡猾的則一聲不響,在人手臂上大腿上狠狠叮一口就逃。奶奶的破蒲扇在我們的頭頂上“吧嗒”一下,隔一會兒,又在我們的腳底“吧嗒”一下。母親從墻上取下一截艾繩,劃一根火柴,點燃艾繩的一頭,艾繩只冒出豆大的紅點,母親就把艾繩放在嘴邊吹啊吹,直到艾繩頭火星四濺,冒出縷縷青煙,才把艾繩盤在我們的腳下。艾蒿那帶點隱隱清苦的幽香被夏日里炙熱的陽光完美地儲存在艾繩里,此時在星星火點中,盡情地釋放在裊裊輕煙中。蚊子的嗡嗡聲早已不知所蹤,尉遲敬德什么時候把單雄信打下戰馬,嫦娥怎樣日日在廣寒宮里寂寞舒長袖,皮胡子精怎么被炊帚疙瘩和掃帚疙瘩埋在樹下長成了灰灰菜……怎么都聽不真切了,越來越沉的眼皮合上前只剩艾蒿的幽幽清香……
我第一次知道,陽光也是有味道的,那是被陽光藏起來的艾蒿的幽香。
參加工作的第二年,不知怎么得了腳氣,各種草藥洗過泡過,各式藥膏抹過涂過,雙腳果然比先前還白還嫩。可過不了幾天,白嫩的腳趾又起皮開裂,流血流膿。于是再洗再泡再涂再抹,如此循環。母親見我腳的慘狀已是藥石無效,便說艾蒿祛百毒,就用艾蒿灸灸吧,權當把死馬當活馬醫了。母親把艾繩上的艾葉擼下來,團成一個個巴掌大小的球,點燃放在鐵托子里,讓我把兩只腳擱在托子的把手上。點燃的艾蒿球并不會起明火,火頭星星點點的,燃得很隱忍,薄煙卻是絲絲縷縷的,比艾繩纏綿多了。雙腳被艾煙繚繞著,像有小蟲子在肉里骨縫間蠕蠕地爬,像小魚在腳上呷啊呷,那種癢癢酥酥,讓人舒服得閉上了眼。母親收拾完碗筷,搬個小板凳在我身邊坐下,時不時地翻翻艾球,有一句沒一句地跟我拉著呱。母親不是個多言的人,極少東家長西家短論人是非。正是假期里,又是在朦朦朧朧的月下,沒法看書,我就抱著自己的膝蓋,來回挪騰著雙腳,專心地灸,專心地跟母親說話。艾球不急不躁地燃著,帶著滿滿的陽光味道的艾香悠悠然然,裊裊不絕。
就這樣灸了一個暑假,我的雙腳不再流血流膿,也不再粉嫩白凈,而是成了正宗的諸城燒烤里的烤豬蹄,焦黃干爽,濃濃的熏香里透著縷縷艾蒿的清香。困擾了我大半年的腳氣就這樣被母親的艾球治好了,從此再也沒有犯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