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兵勝

清明節(jié)前回鄉(xiāng)下,村里兒時玩伴大春跟我講了個故事。
他說,隔壁村“同志們”是個老革命。這位老革命沒讀多少書,是佃農(nóng)家庭出身,用大春的話說,叫“根正苗紅”。他長得一副憨厚相,吃得苦,干勁足,不到30歲就當上了鄉(xiāng)里的干部。但他講話的水平一直沒有練出來,一開口就是“同志們”,然后如“鴨子囫圇大螺螄”一樣吃力地、斷斷續(xù)續(xù)地講幾句大實話,一點官威也沒有,所以大家都叫他“同志們”。不打緊的會議,臺上的人在講話,他坐在臺下,半分鐘不到就打起呼嚕。
雖然如此,“同志們”在我們這一帶依然有口碑,他這個老黨員,從不搞特殊,長期走村串戶工作,不坐公車,忙起來甚至不分日夜。他還練成了個特異功能,邊走路邊睡覺,但總走不到溝里,撞不到田坑。
大春說,“同志們”兒子也是黨員,也吃“國家糧”,不過不是靠“同志們”吃上國家糧的。他高中畢業(yè)后,表現(xiàn)突出,先是被推薦到村里當團支部書記,然后進入鄉(xiāng)電影隊放電影,接著自己考進了大學,最后進了黃石的一家鋼廠搞政工。遺憾的是,政工搞得好好的,廠里要改制,要分流突圍。他想,留下來的人都應該是技術(shù)精英,要靠那些種子選手發(fā)憤圖強重整雄風,于是主動“下?!绷?。這時候,“同志們”也沒為兒子的事去開個后門,他總是對兒孫說,靠天靠地靠祖宗,不算是好漢。
“同志們”退休后也不閑著,幫助他們村里修橋、補路、打水泥、曬場、搞文化活動室建設(shè)。有心人算了下,這些年來,他為村里出的錢,大約10萬元。但是他對穿衣打扮不講究,沒見穿幾件新衣服,夏天穿出來的衣服,白汗衫,大黃褲衩,老伴都給打了補丁。特別是吃飯,“同志們”看到桌上了撒了一粒飯,也要撿到嘴里去。有一次,他筷子夾一?;ㄉ?,中途花生米掉落,從桌子上蹦到水泥地上,他從地上撿起來,將花生米上的紅衣搓掉,然后將潔白的花生米放進了嘴里。
“同志們”的老伴先他離世了,兒子兒媳從城里回到鄉(xiāng)下照顧他。好冷的冬天喲,兒媳用溫水給他洗衣裳,他看見后責怪兒媳浪費:“我一個月用不了你一天的電?!睔獾脙合彼ち艘路鹕砘爻?。兒子也埋怨老父:“我們從來也不花您一分錢,您那么多錢也花不完,退一萬步說,就是錢不夠花,我們給錢您花,這冷的天,您何必要兒媳浸著冷水給您洗衣服啊?”“同志們”說:“不是錢的事,你媽一直是冷水洗衣服?!眱鹤由鷼鈿w生氣,服侍歸服侍。孫子聽媽媽說這事后打圓場:“老了,隨他?!边@孫子剛讀完博士,在老爸的勸說下,舍棄了大城市和發(fā)達城市的多個高薪工作誘惑,回到父親曾經(jīng)上班的鋼廠搞技術(shù)。有人問他為什么,他說到哪都是工作,家鄉(xiāng)更加親切。
我見大春講到這里停頓了下來,就問:“大春,后來呢?”
大春說沒完,故事的高潮部分,是在今年。春節(jié)前,“同志們”的兒子要貼春聯(lián)?!巴緜儭辈蛔屬N,90歲的他可能有了要離開世上的預感。大年初二的晚上,一群村里的侄子侄孫來看他,陪他吃飯,他罕見地喝了一點酒,然后讓兒子打開抽屜拿出存折交代后事,說反正兒孫現(xiàn)在生活也不缺錢,他只存了這么多錢,是辦后事用的,鄉(xiāng)里鄉(xiāng)親來幫忙,不要虧待了人家。兒子看見存折上只有39000元錢。他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父親怎么只有這么點錢,他家又沒花父親的錢,依他的估算,這些年的退休金,加起來至少應該在100萬以上才對。
他還在疑惑呢,只聽見“同志們”對他說:“我走后,政府應該要發(fā)一筆喪葬費和撫恤金,應該還不少,這筆錢就捐出來,用于革命舊址保護和革命文物征集吧?!?/p>
第二天一早,“同志們”真的走了。
我聽完故事,好久沒有說話,和大春告別時在心里決定,我一定要到這位老黨員、老革命“同志們”的墓前祭奠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