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情方許說紅樓

劉心武

耄耋之年再跨界

我常把自己的寫作形容為種“四棵樹”，第一棵是“小說樹”，第二棵是“散文隨筆樹”，第三棵是“建筑評論樹”，第四棵才是“《紅樓夢》研究樹”。從登上中央電視臺的百家講壇節目開始，我對紅學的研究便受到大眾關注，導致我種的其他三棵樹被“《紅樓夢》研究樹”給遮蔽了。而且，近年來，這個情況還有愈演愈烈的趨勢。但不可否認，我對《紅樓夢》著實鐘愛，這是我直到耄耋之年仍能圍繞《紅樓夢》進行寫作的不竭動力。

今年我又有一本關于《紅樓夢》的書出版了，書名為《金陵十二釵花語》。為什么我特別想說一說這本書呢？這本書除了講《紅樓夢》，還細說里面的植物，涉及植物學知識。它既是一個紅學作品，也是一個科普作品，是一本跨界之書，突破了以往我研究《紅樓夢》的范疇。

其實，研究《紅樓夢》中的植物并不稀奇。那么《金陵十二釵花語》獨特在哪兒呢？

據我所了解，寫《紅樓夢》植物的書大多是從科普的角度介紹《紅樓夢》提及的植物屬于什么科屬，然后附上植物對應的照片和介紹，而結合《紅樓夢》情節來分析這些植物出現在小說中的深層含義的書似乎還沒有。所以，當資深編審楊虛杰女士向我提出這個選題時，我產生了極大的研究興趣。2020年，我開始著手寫這樣一本獨特的書。從《紅樓夢》中的判詞古曲、衣食起居、人物對話、自然環境等描寫中捕捉花木信息，輔以植物學知識考證，并結合對《紅樓夢》中人物的出身、性格和命運的分析，揭示這些人物與花木之間的深層關系。我希望能夠通過這種對文本的細致分析，啟發讀者思考，讓讀者可以近距離地揣摩曹雪芹的創作苦心。

我過去研究林黛玉，總以為與她緊密相連的芙蓉花是荷花，因為荷花俗稱水芙蓉。那么象征林黛玉的花究竟是不是生長在水域中的荷花呢？

荷花常為人稱道的是其“出淤泥而不染”，這與黛玉的出身相符嗎？《紅樓夢》里寫黛玉出身于“鐘鼎之家”“書香之族”，這顯然不是淤泥。而且《紅樓夢》四十四回里寫黛玉喜歡李義山的一句詩“留得殘荷聽雨聲”，可見她對荷花并無所謂，寧愿欣賞殘破的荷葉。

進一步細讀文本，便能發現書中有“恰好八月（指農歷八月）時節”“園中池上芙蓉正開”以及“卻是個人影從芙蓉花中走出來”“那誄文即掛于芙蓉枝上”等詞句。說明此處提到的芙蓉花在農歷八月左右開花，生長在岸上，黛玉可以藏在花叢中，樹枝可以掛誄文。而荷花一般在農歷六月左右開花，八月已接近尾聲了，且生長在水中，黛玉也不可能從水中走出來，寶玉也不太可能將誄文掛到水里去。反觀木芙蓉，大約在農歷八月開花，屬于落葉灌木或小喬木，高2～5米，比較喜歡濕潤的環境，經常生長在池塘岸邊，這與小說的情節全都符合。這樣就可以從開花時間、植物高度以及生長位置三個方面確認書中頻繁提到的“芙蓉”，并非生長在水池中的荷花，而是生長在水池岸上的木芙蓉。

所以，寫《金陵十二釵花語》的時候，我修正了我以前的觀點，做出了一個新的解釋：象征林黛玉的芙蓉花不是水芙蓉，不是水中的荷花，而是地生的木芙蓉。木芙蓉又名“拒霜花”，沒有濃烈的香味。它雖不像牡丹那樣被眾人追捧，但也風姿綽約，有幽靜之美，其花語為纖細之美，象征純潔。這與林黛玉的性格也比較符合。

榴花開處照宮闈

《紅樓夢》里關于賈元春的判詞里有“榴花開處照宮闈”，可見象征她的是石榴花。

平時，我們在公園里見到的石榴品種通常是花石榴，花瓣多，少結實。但我們食用的石榴通常來自果石榴這個品種，它開的花花瓣相對花石榴要少一些，比較能結果。那么，進一步分析，象征元春的是花石榴還是果石榴呢？她在皇帝身邊得到寵愛，還才選鳳藻宮，加封賢德妃。在封建社會，進了宮，能長久地獲得皇帝的寵愛，光靠美貌是不行的，要給皇帝繁衍后代。幾乎每一朝的后宮女人都能遇到這種情況，生了男孩兒就特別受寵。賈元春年前可能是開始懷孕了，懷孕了就有可能生男孩兒，所以皇帝很喜歡她，因此她的判詞里出現了一個“榴花開”。石榴本身有“多子多福”的寓意，但是賈元春開的石榴花“照宮闈”了，表示最后并沒有結果，她最終的結局很可能是悲劇性的。結合人物命運和植物特征，我認為象征賈元春的更可能是花石榴。

以上兩個角色都是“金陵十二釵正冊”里面的，副冊里面有一個女孩子，叫甄英蓮，后來改名香菱，她在抽花簽時抽到一個并蒂花。這個花很有意思。“并蒂”意為并排地長在同一個莖上的兩朵花，自然界中很多種花都可能長成并蒂的樣子。據園林專業高級工程師周肖紅女士介紹，花開并蒂這種情況在植物界中不算少。有些植物在生長發育的時候受到各種原因的影響，會開出并蒂花來。就像雙胞胎一樣，有異卵的，也有同卵的。異卵的并蒂花長得不太一樣，同卵的并蒂花就長得很像。在她的觀察中，并蒂荷花的情況比較多。其實，文學作品也常提及“并蒂蓮”，通常用此比喻恩愛的夫妻。由此可以推測，香菱抽出的這個并蒂花可能是象征香菱和薛蟠的關系，暗示他們之間的感情比較好。雖然總體來看薛蟠是一個惡棍，是很糟糕的一個人物，但薛蟠的形象很立體。他對母親、妹妹是有感情的，有時候說起話來還含著眼淚，很真誠，那么他對香菱應該也是真心的。為了買香菱，他和人打了一架，出了人命官司。薛蟠一度還算比較喜歡香菱的，香菱可能還為薛蟠懷過孕。

探佚金陵十六姝

“金陵十二釵”是一個特定的地理概念，是《紅樓夢》的作者曹雪芹創定的。在《紅樓夢》里，這個地理概念很寬泛。大家知道南京又名金陵，但是《紅樓夢》里面的金陵不止包括南京，南京北邊的揚州，南京附近的無錫、蘇州，乃至于南邊的杭州，全都可以視為金陵地區，書中人物的祖籍都是金陵。書中提到有一套冊子把這些青春女子編組，每十二個為一組，叫作“金陵十二釵”。“釵”就是女子的意思。書里提到了“金陵十二釵正冊”“金陵十二釵副冊”“金陵十二釵又副冊”，但是賈寶玉神游太虛境的時候，沒有把這些冊子看全，所以小說中就只顯露了十五個女子的信息。但是《金陵十二釵花語》又不止寫了這十五個女子，還有另外一個女子英蓮。雖然書里面沒交代這個女子屬于哪一冊，但是在第六十三回，寫怡紅院群芳開夜宴的時候，她也抽到了花簽，所以顯然她應該也是金陵系列女子。曹雪芹用各種花來象征這些女子的人格、性格、氣質乃至她們今后的命運軌跡和最終結局。

除此之外，曹雪芹還通過賈寶玉這個形象，發出了這樣的宣言：“女兒是水作的骨肉，男人是泥作的骨肉。我見個女兒，我便清爽；見了男人，便覺濁臭逼人。”這在二百多年前的皇權社會、男權社會里，真如黑暗中的閃電，標志著新思想的出現。那個時代，那樣的社會，青春女性煥發出率真爛漫的人性之光，就仿佛是鮮花綻放。

賈寶玉自稱“絳洞花王”，就是自比為一個在紅色的大山洞里欣賞、體貼群花的護花王子。書里把金陵女子比喻成不同的花，全書充溢著對這些花樣生命、花樣年華的無比贊賞與珍惜，對摧花風雨充滿憤懣，把青春的消逝與花朵的謝落疊加在一起喟嘆。

因此，承襲《紅樓夢》的思路，《金陵十二釵花語》也首先是對這十六個女子命運的描述，對她們的命運軌跡和她們結局的探佚。其次，對每個女子所代表的那種花，有詳細交代，并且有植物學方面的解釋。文學和科普兩部分內容，在這本書融里為一體、相互支撐，所以，這既是一本有趣的文學書，也是一本含情的科普書。

如果讀者因這本書而有了閱讀《紅樓夢》原著的興趣，或者把它視作看懂《紅樓夢》部分植物的一個導讀，我想，我寫作這本書的目的便達到了。

（源自《金陵十二釵花語》）責編：王曉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