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南走

黃玲君

芍藥

假如，人和植物有輪回

我愿意是一株草本芍藥。也許

應是白芍，有白色的花和棕色的根

乍看與牡丹相似

但更有些鄉野氣

花朵更單薄，初夏時節

花香濃郁，在山坡上彌漫

如同一種守望，你不來，花香亦不凋零

白玉的花瓣黃金的花蕊

被剪離枝頭，成為適宜保存的飲品

有一天，在城市的倉儲柜架上

你一眼就認出它

依然是玉白的花瓣金黃的花蕊

而余下的過程我已作了演練：

中號玻璃杯80度的水溫，一朵就夠了

它的芳香略帶一點點苦味

出生

一個人需要經歷多少次出生？

如一頁白紙

或者，于人前舉行一種儀式

吹熄蠟燭，攤開的掌心

緩慢地合攏。

去日遙遠，所剩已越來越少

到今天已能夠獨自坦然面對

當你層層褪下了昨日的陳舊

如新生嬰孩般裸裎，

還用懷疑這世界的潔凈和美好嗎

不是誰的懷抱都意味著新生

不是每一次分離

都需要在心底悲切哭泣

而微笑正是上蒼的激賞

每天，都有許多陌生人

和你一樣，微笑著走在大街上

楊疃集

一畝地上，生長著側柏林，不高也不矮

仿佛不會變。春季的河底，清澈的流水

旁邊

等待著的沉默少年。他家的墻上

掛著一把皮制的鐮刀

有一條不寬的公路通向那里

逆風或者順風，公路兩旁是低矮的青麥

如果你沒騎單車，如果你從班車上下來

你會先看到，檢票員那張機械的臉

在夢里，在雨天，草地濕漉漉的

道路會變得泥濘難行

（他的家住在集市上）

如果逢集，會有新鮮的芫荽和芹菜

而不逢集的日子，人們散去

集市變得空曠和荒涼……

獨自歌唱

午夜的街道喧囂散去，

唯剩下寂靜。

一段旋律，

漸漸從心頭升起。

像一個慈悲的笑容，

你打開攥緊的拳頭，

手心里，已經

有了一枚種子，

寂靜的種子，

溫馴的動物們，

日夜咀嚼的東西，

它們眼神安詳，

似乎在說，

那些先行者已離我們遠去。

往南走

往南走。往北，也一樣

最終，在一曲懷鄉歌聲中

遭遇夜晚，秋天

你越過幾道山脊，若干條河流

大塊的空曠，村莊，站牌

你說：在那等

窗外，天色昏暗

前方，仿佛道路逾遠逾沒有盡頭

環顧周圍，一個陌生人

正快速離我遠去

驚蟄

我只能指給你看

最輕飄的東西，比如干葉子

一樣薄的風箏

那些舊篾子捆扎的經絡

手指上的春天，在一本書頁里

文字重復，一些舊夢

雷聲中驚醒

一場大風就能夠飄走的

這些干葉子的脆弱

是春天的肺，被蛛絲一遍遍纏繞

那些道路的迷宮

寫著出生與背離

夢中的相擁被雨水打濕

錯失

夜太黑，總是大睜著雙眼錯失些什么

誰還會大聲地喊我回頭

一些問題在開始時已喪失答案

流星劃過

黑油漆一樣的隧道

假如就此死去

黑暗里，蛾子一樣無聲無息

不失幸運地成就一段地久天長

假如生命足夠長

長過那個夜晚

就會沮喪地發現，前方

每一個岔路口都無比地相似

星

昨天的。前天的。明天的

已知未知的悚然

黑夜的鄉間土路，留聲機一樣

總是釋放一些類似腳步的響動

橋下的河水沉默著

突然的順坡

單車有如神助

然后，就看見滿天星星

從幼時的故鄉出發

越過幢幢鬼影

一五一十，光芒從未減少

手藝

我請求——

我昨天今天明天現實與幻覺中的情人們

請將我

捧給你們的

一種心形玩意兒打碎

再將這玻璃樣脆弱的東西拋之荒野

我的嗜好

就是在星光的夜晚

把那些碎片一一揀回來

并一次次地修補完好

此活兒類似一個玻璃匠

為此，我祈禱上蒼——

讓未來日子里的我

眼睛明亮

身手驕健

虛懷若谷

手藝日臻完美

知夢不可追

我遲疑的手指 這個清晨

捏不住蔥花地里蝴蝶翅膀

昨夜的濃郁馨香

在刺槐純白的花枝

黑蝴蝶飛不去枝上的云端

夜空掛滿星辰

這些前世的向往

正被你斷續的夢囈說出

深夜。那扇門突然洞開

驚擾我們短暫的幻夢

尋覓一個藏身的洞穴

春天的山林

一些鳥鳴的啁啾

在里面日落而歸地過日子

不知寒暑

唱一支歌就好

夢很輕。花蕊上

白天夜晚

是重疊不完的葉子

而春天是一場暗夜的兇殺

清晨，我們醒來

只剩下雨水的嘆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