赤地之鏡

何幸幸

仲夏的一個黃昏，浩瀚的毛烏素沙漠，宛似并沒有想象中的那般灼熱，空氣中甚至還伴著絲絲潮氣。視線所及之處，紅堿淖柔美的湖水泛著圈圈漣漪，寧靜，寂寥，保持著亙古以來最為昌盛的容貌。

在草原的渲染下，上游的沙漠已經很少有荒蕪滯遺。放眼望去，一片蔥郁正從四面八方向廣闊的內蒙古草原延伸。風過之處，河湄上零散的纖纖細柳正擺弄著她那蓬亂的秀發，對著遺鷗翅膀劃過的方向輕曳。繁密的葦蕩早已成了鳥兒們棲息的天堂，乳白色的遺鷗群中混淆著各種形形色色的魚類捕食者，不下十余種，有溫和的鸕鶿、高傲的白鷺、兇猛的金雕、風情萬種的鴛鴦等。甚至能看到遠處有天鵝的蹤跡在蔥翠的草甸間若隱若現，它們清閑地舞動著潔白無瑕的羽翼，昂首顧盼神飛，朝著萬籟岑寂的天空，吟唱出委婉悠揚的哀曲，似乎想挽留住那一抹即將墜落的殘陽。

腳下的沙碩間夾雜著數不盡的紅堿，呈鐵銹色展現在人們視野中，傾訴著千年的悵惘與悲愴——在殘陽的光焰下盡顯凄楚。

也許，夕陽懨懨而下時的紅堿淖才最引人入勝。定睛望去，遠方鋸齒般的山巒，已經披上了夜幕的外衣，像被涂了墨汁一樣，輕柔浸染著大地，仿似要把整個世界都裹進永恒黑暗。恬靜的火燒云安睡于天際，就連朦朧中的淡淡云絮傾倒向湖面都渾然不知，任由它與本就泛紅的湖水融為一體，紅堿淖的“紅”在這一刻終于發揮到了極致。猶如把地獄中的血海搬上了人間，紅得妖艷，紅得絢麗，雖然沒有血海般沉淪，但處處透著血海中獨有的荒寒。斑駁陸離的血色被暗夜緩緩吞噬的場景，像極了一些玄妙的轉折。當人們把所有的秉性揉搓成一道堅不可摧的執念，再靜悟禪機，定然變得更加成熟、穩重。

沉寂的紅湖恍如在殘陽下慢慢蘇醒，它攜帶著昭君的思念，靜默地悵然在蒙漢交界處。兩千多年的悲凄從未停歇，唯有那浩渺的瀝瀝風聲與它作伴。

一段美麗的傳說隨著北來蕭風愈加明朗，王昭君遠嫁匈奴時的腳步聲悠緩而至。當他行至這一抹雄渾大地時不忍告別中原，于是下馬回望，想到從此相隔萬里，頓時萬般感慨涌入心間。這一駐足，便流了七天七夜的眼淚。眼淚落地化湖形成了這一汪浩瀚的湖水，被當地人稱之為“昭君淚”。仙域的王母娘娘得知后非常感動，便派七仙女下凡送行，仙女們各持一條彩帶，從七個不同的方向走向昭君，便有了七條季節河同時匯入“昭君淚”的景象。

當我向南凝望時，千年前的一幕仿佛再次上演。車馬蕭蕭，大地荒荒，一支逶迤而行的馬隊宛若一條驍健的巨龍在飛沙走礫間踏著毛烏素的沙塵滾滾而來，其勢磅礴，異常醒目。鏗鏘有力的馬蹄聲把整片沙漠都踩踏得顫栗起來。兵士們個個氣宇軒昂，肅殺之氣旋即彌漫，只有歷經無數次戰火的熏陶，才能磨礪出這樣的錚錚鐵骨。

一陣陣洪亮的號角聲由遠及近，正是匈奴的迎親隊伍。

大漢的和親隊伍終于走完了風沙肆虐的毛烏素沙漠，多日來的舟車勞頓，已經讓他們疲憊不堪，原本矯健彪悍的烈馬，萎靡著雙眼對著前方草原上翠嫩的青草垂涎欲滴！就在這時，所有人都停下了腳步。

隨著悠揚的鼓樂聲響起，士兵們排列有序地讓出了一條通道，上百輛紅色馬車在中央緩緩地走了出來，車上雖然有紅布掩蓋，但還是阻擋不住那滿車的珠光寶氣。最引人注目的莫屬前面那輛氈車了，只見車身花團錦簇、雕欄玉砌，看似鑲金嵌玉，實是紅綢裹繞。

車馬停頓后，繡簾被一雙纖纖素手緩緩揭開。一位衣錦華麗的翩翩少女踏著輕盈的步履走下車輦，出水芙蓉般婀娜妖嬈的身姿在一縷縷素風下宛轉蛾眉，那傾國傾城的容貌讓人看后不禁面泛紅暈，暗嘆世上果有如此絕美艷世的女子。只見她環顧周邊景致，臉上漾出淡淡愁容，前面那浩渺無邊的草原究竟是一個什么樣的地方呢？無人能給出她答案，前方的一切顯得撲朔迷離。

她的身后盡是廣袤無垠的不毛之地，毛烏素的塵沙不住地起伏，似乎在吟唱著永恒的孤獨。距離自己的家鄉，已越來越遠。可恨那殘酷無情的戰爭，侵蝕了多少凄慘的靈魂，而命運，讓她硬是要與生她養她的故土生死別離。這難以啟齒的悲劇已令人痛徹心骨，即使相隔千山萬水也無以阻隔她對家鄉深沉的思念。

驟風牽起一粒粒塵沙飛向遠方，沙丘間被掩埋的森森白骨偶爾會被揭起，然后又匆匆掩蓋。這里是邊疆，亦是戰場，究竟埋藏了多少將卒們的枯骨，沒有人知曉。“飲馬渡秋水，水寒風似刀。平沙日未沒，黯黯見臨洮。 昔日長城戰，咸言意氣高。黃塵足今古，白骨亂蓬蒿。”從這首詩中可以想象得出戰爭后國破家亡、生靈涂炭、民不聊生的凄慘場景。多少無辜的百姓妻離子散、流離失所，他們背井離鄉，在兵荒馬亂中過著茍延殘喘的生活。為了漢匈的和平，縱使刀山火海，她也要堅持用一生的時光去詮釋背負的使命。

一車車陪嫁的金銀細軟雖然珍貴，但在她眼中卻毫無價值。多看一眼，就會多增添一縷傷痛。

夕陽下，時間在這一刻交融停滯，我仿若已被她透過時光的間隙所看穿。在她那犀利的眸光下，我已無處躲藏。我突然看出了她眼眸中的堅毅與決絕，也看到了她盈滿的清淚，這悲愴讓我心如刀絞，不忍直視。

一陣悠揚的琴音打斷了我的思緒，雖不懂音律，但那春風化雨的弦聲讓我不由得放松了心神，敞開心扉。那聲音清脆、婉轉、流暢，如黃鶯出谷、乳燕歸巢。

隨著夕陽落下，一切恢復如初，那恍然如夢的一刻讓我的心久久不能平靜，再看眼前的湖水時，心中不免多了幾分落寞。最是那瀲滟的湖水，它依然在琴韻的熏陶下悠然假寐，沉醉在昭君的夢里。

次日，我們乘上了小船朝上游挺進，迎面撲來的素風扇打著臉頰，我只能瞇著眼領略這一池昭君的清淚。船槳劃過湖面，留下條條深邃悠長的波浪在平靜的水面上蕩漾，與天空對峙。波光中，藍天的倒影與簇簇祥云變換著各種形態，在碧波的反射中昏昏欲睡。清新的空氣和清涼的季風交織成一首扣人心弦的悠樂，在湖面上恣意飄搖。調皮的魚兒感觸后也躍了出來，扮演上了舞者的角色。我見到過許多地方空靈的水，它們猶如一個個精靈曾在我的心域泛起過波波粼光，有氣勢磅礴的黃河，波瀾壯闊的長江，還有茫無涯際的大海。我說不清紅堿淖的水有什么特別之處，第一眼瞥見它我的內心就仿若注入了無盡的清幽，美得讓人窒息。

隨著小船的馳騁，不覺間，我們已在湖面上跨越了一個時空的維度，從漢地來到了遼闊的蒙古草原境內。很快，一座光禿禿的半島就倏地矗立在視線的前方。島后那廣袤的草原吸引了我的眼球，可能是靠近河床的緣故，葦蕩在微風吹拂下對我們欣悅地招手，又像是在對著紅湖朝拜。《敕勒歌》的大美景致如一卷畫軸徐徐展開：

敕勒川，陰山下

天似穹廬，籠蓋四野

天蒼蒼，野茫茫

風吹草低見牛羊

半島的至高處，一座敖包安逸地靜矗在那里，俯覽著四方。敖包頂端翠綠的柳條蔥蘢耀眼，身上披掛著的哈達和綢帶，威風凜凜，讓人心生敬畏。敖包下面寸草難覓，興許是為了游客們便捷，景區特意把島上的野草清理的纖塵不染，素凈且雅潤。島上的游客如織，比肩接踵，他們面含淺笑，在一個個蒙古包前比手畫腳，敘說著蒙元民族悠遠的往事。

站在島上，可以望到有肥碩的牛羊在遠處安歇，它們也被這秀美的粼粼波光所吸引，步履安詳地輕望，顯得悠閑、安謐。它們踩踏的那道湖畔已然干枯，據當地人說是上游的水被筑壩攔截了，河床才逐漸被植被覆蓋。讓我憂慮的是，會不會有那么一天這里將變成第二個羅布泊？這一池清水滋養了多少周邊的百姓，他們世世代代與湖水相依相偎，從某種角度來說已經與紅湖肌膚交融了，一旦失去之后，他們又該何去何從！

我曾想過從高空俯瞰紅堿淖的景象，我想它應是赤裸大地上鑲嵌的一塊明鏡吧！與紅堿淖依依惜別時，出兩里地后就再也看不到蔥蘢的青翠了，取而代之的是比蒼天還要寂寥的荒漠……

欄目責編：蕭 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