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然
埋單“欲望”
“叫個人來,陪我朋友跳舞,炸炸場!”
嘀,晚上11點微信響起,張海看了看屏幕,又是個奇葩單。下單的是個女常客,張海并不意外,畢竟她曾要一個跑腿員假扮過自己的男朋友,那是個酒局,她需要盡快脫身。
張海熟練復制客戶的需求,發到42人的菜鳥跑腿群里,他安排兩個面生的兼職大學生過去,一個負責騎電動車在外面接應,另一個進去完成任務。
酒吧夜場霓虹昏暗閃爍,音樂巨響貫穿每個來客的神經,很多人跟著音樂節奏搖擺。跑腿員很快找到客戶,見到坐在對面的那個朋友,伸手邀請步入舞池,幾個節拍律動的時間,酷炫的舞技瞬間讓他們成為焦點。可當歌曲一經切換,男孩就立刻掉頭擠向門口,消失在人群中。一切發生得太快,對方沒有反應過來。
任務完成,收入70元錢。
在這座人口超800萬的大城市里,沒有多少人認識張海,但最近幾年,菜鳥跑腿卻出現在很多人的微信里。張海操控的客服微信號,將每天接的奇葩的幾單發在朋友圈,替客戶跑步、開家長會、去酒店隨份子吃飯……甚至,有人不愿意到樓下超市買避孕套,寧愿下一個二三十元錢的單。最多一次,張海一天接了200個單。
花錢求助跑腿往往不是客戶的第一選擇。初春的半夜11點,一女客戶的車壞了需要換備胎,她給好幾個朋友打電話,都不行,最終叫跑腿員來幫忙。
“你們業務很廣泛哪。”女客戶滿意得很,張海卻淡淡地說:“只要有錢,只要在法律許可范圍內,我們能夠辦的肯定辦。”就這樣,很多人變成常客,因為人情不是那么好欠的。
在張海的數據庫里,南湖公園是跑步的絕佳場所,但飛馳而過的跑者可能是一個跑腿員,因有的客戶下單:公司要求跑步打卡,否則扣工資。還有客戶只為了發跑步軟件記錄到朋友圈秀一下。
張海還曾買過3本作文簿,兩支中性筆,寫關于愿望的故事、關于狐貍的故事……是個家長下的單,為了給正上小學的孩子減負,請跑腿員幫寫作文。還有跑腿員坐在教室里,替客戶開家長會、上保險培訓課。
金錢似乎在跑腿這里真的能買到“一切”,只要愿意下單,就可以懶到每隔幾天要求跑腿員上門扔垃圾。“幫客戶買宵夜是最多的需求之一。”張海說,跑腿員不只是單純幫客戶買宵夜,有些客戶只是想吃,但并不知道吃什么,甩下一句“看著隨便買點兒”就下單了。“要比客戶更了解這個城市。”張海得意起來,他不是本地人,卻比很多本地人更懂這里。
每天最常見的單是去醫院掛號,這幾乎是每個大城市的煩惱。一個女跑腿員曾連續一星期帶小孩看病,那一周孩子的保姆請假,因孩子還不到一歲,需要全程抱著。
這還不是最難的。有次臨近半夜,電腦屏幕突然跳出一個外地客戶的需求:零點準時到某墓地給朋友上香,買黃色的菊花。張海有些怵,把需求發在群里,一位膽兒大的跑腿員接了單。
對于群里40多個跑腿員,張海了解每個人的“附加技能”,他自己也是跑腿員之一,比如喝酒,很少有人能拼得過他。
都市“欲望”是被一點點喂養出來的。最初,下單內容只是最基礎的取貨送貨、買東西,后來是上門提供家政和維修服務、抓老鼠、打蟑螂,甚至是殺雞之后燉好雞湯,再后來,客戶又提出了情感類的陪同需要。一些客戶甚至會對跑腿員產生依賴,“什么都要叫我們!”張海刪過一個態度不好的女客戶,做衛生、扔垃圾、取快遞,家里那點兒事全找他。
剛開始,面對這些奇葩要求,張海會一邊接單一邊笑,想象有些客戶下單的原因;時間久了,張海變成一臺精密的接單機器,迅速了解客戶的具體需求,計算時間和距離后,發到群里,然后考慮什么樣的跑腿員適合接單。“沒辦法理解這些人對錢的看法。”這是張海和很多跑腿員共同的困惑,“可能在人家眼里錢就是個數字,用來揮霍的。”
城市超人
張海所在的菜鳥跑腿公司在一間四室兩廳的老房子里,設施有些陳舊,沒有空調,跑腿員的單人房站著滿是灰垢的落地電風扇,白天的客服性格彪悍,會在大家賴床時一腳踢開門:“起來跑單!”
張海在客廳辦公,墻角擺著接單的電腦,一張還算舒服的黑色老板椅,桌子上有臺計算器,他一邊接電話,一邊飛速計算距離和價格。張海30多歲,微胖,面色黝黑,戴副黑框眼鏡。
7年前,剛成立的菜鳥跑腿公司主要拓展物流方面的業務,那時公司的老板還是張海的弟弟,起這個名字也是為了沾沾阿里的光。除了送外賣,大多只負責取貨送東西,同類競爭激烈,跑腿費一壓再壓,最多時每個月虧損近2萬元錢,幾乎倒閉。四五年前,弟弟把公司交給張海,轉投其他行業。
張海爭取到一家蛋糕店的全市配送合作,每天送上百個蛋糕,按公里計算,起步價每公里12元,超出3公里或每公里3元。蛋糕配送風險很大,一二百元造型蛋糕上面的玩偶很容易脫落,有跑腿員曾出過幾次“車禍”,最重的一次,對方電動車撞人后揚長而去,4個蛋糕被損壞,賠了五六百元,相當于4整天的單全白跑了。
2017年末,蛋糕店不再選擇他們,換了更便宜的閃送。
“我們爭不過美團和餓了么,要想辦法開展別的業務。”3年前,張海參考了廣州的跑腿業務,開始接一些朋友的單子,從遛狗喂貓開始,想將跑腿員變成“滿足更復雜需要”的服務者。
張海的朋友成了最初的客戶來源。張海上學時,家境殷實,出手闊綽,還在國外留學5年。大學畢業后,家里情況急轉直下,父親也進了醫院,要靠張海賺錢還債。“也求過人,失敗后就知道輕易不要求人,所以也能理解這些客戶為啥寧可花錢找我們。”
服務的價格“簡單粗暴”:第一個小時50元,超過一小時后每小時30元到35元,根據任務難易程度,價格會有少許浮動。
客戶的需求變得越來越細致。疊衣服、打掃衛生、買泳衣,要求必須是女的;陪酒、假扮男友要長得帥的;甚至還有人托他們辦理問題小區的房產證。他們大多都是本地人,愿意用錢解決問題。
張海的跑腿員90后偏多,起初,他們或多或少做過配送行業相關的工作,還有一些是跑腿員的家屬和前同事。到后來,文化水平高的大學生,專門會攝影的技術師,擅長跟蹤的人也加入進來兼職。“不管全職還是兼職都是苦力,不自由。”張海看準了這一點,只要能吃苦,他也不吝嗇,跑腿員每月能拿到8000元甚至一萬元的工資,“他們之前最多兩三千元。”
“印象中,讓公司口碑大好之一的單子可能是一張報紙。”張海回憶,有客戶不小心丟掉領導還沒看的報紙,只記得是什么日報,張海派了3個人出去找,在報刊亭問過后,對方說是內刊,要自去報社問,跑腿員分別跑到幾家報社,最后在報社的保安亭,給了保安一盒10多元錢的煙,終于找到了客戶要的報紙。那單按小時計算,最后只收了45元,但張海卻開始有一種成就感,不是單單賺錢那種,“是只有我們能幫他做到。”
時至今日,張海已累積了一萬多個客戶,每天,幾十個人加他好友,還有些從網上看到他的朋友圈走紅,特意來湊熱鬧。很多客戶截圖給張海看“你又火了!又有人在豆瓣發帖”;有網友評論:真像超級英雄,簡直無所不能;有媒體采訪,還稱張海他們是“城市超人”……
“超人?屁!就是糊口。跑腿員每天平均要跑100多公里,大家已經不像小孩,會因完成任務興奮,我們只想做到客戶要求的每件事。”張海坦言,公司有位跑腿員每天只睡四五個小時,朋友圈里長長一列,都是早起去醫院掛號的單子,“他有過一段婚姻,唯一的女兒判給了前妻,已四五年沒見過面,他都不知道女兒為什么恨他。”
不可能之可能
嘀,晚上9點多,張海看了眼屏幕,嚇一跳,已下過很多單的女客戶又下單了,但這次不同,她要求“叫個人來,看我睡覺”。
張海對她有印象,20歲出頭,長得十分漂亮。他想了想,還是自己去了。“我不敢一個人睡覺。”客戶轉身回臥室,張海在客廳沙發看電視,兩個多小時后,她還是沒辦法睡著,最后推開臥室門:“你走吧。”張海按規矩收了錢,回到公司。
相比白天,這座鋼筋水泥森林里,黑夜似乎被拉長,更匪夷所思的單子也會接踵而至。比如有客戶要求男跑腿員“暖床”,張海再三考慮,沒有接單。
在這座城市里,人們的悲歡并不相同。跑腿員相隔一個街區,一個是打麻將“三缺一”陪玩,贏的錢全歸客戶;另一個則要凌晨3點,陪護急性腸胃炎的客戶住院。跑腿員與客戶的聯系,大多只是開門的一瞬間,有時來不及看清臉,一只手伸出門接過貨品,下一秒,“嘭”的一聲門就關上。
不斷穿梭各色客戶的人生,讓一些跑腿員幾乎沒有私人時間,包括張海,他至今沒有女友。“看電影?我倒可以下單找跑腿陪看,但我也得有時間不去跑腿呀。”
張海也有被客戶惹毛的時候。有人上來莫名其妙罵很難聽的話,消息一條接一條,張海剛要回罵,對方發來紅包:“你們應該開設這個業務,客戶心情不好,可以罵你們。”
“神經病!還真以為我什么錢都收。”張海拒收了那個紅包。
糾紛在跑腿公司中也時常發生。一個客戶下單要扶醉酒的朋友回家,對方第二天要報警,說自己的手表、錢包丟了,還好他后來又找到了;有客戶找不到一件兩三千元的限量版衣服,懷疑來疊衣服的跑腿員拿走。“真無語,我們拿你舊衣服做什么!”張海也急了,最后是客戶自己忘了放的地方而道歉。
其實張海知道,這個行業是客戶需求催生的。有不少報告和數據顯示,近10年來,居民消費結構快速升級,服務消費需求明顯增長。“客戶永遠都會有需求。”城市里每天都有新的“欲望”等待滿足,它們被跑腿公司一一明碼標價,明天,又有新的。所以行業前景這一點,張海并不擔心。
沒有單時,跑腿員喜歡在市區里閑逛,不止是因為“慣性奔波”造成無法停歇的無聊感,也為了更加熟悉城市。電動車轉了一圈又一圈,卻很少有人注意到,那些電動車上不起眼的年輕人,曾在深夜里,無數次扶喝多的白領回家,也為了解決夫妻吵架,在下班前必須做好一桌豐盛的晚餐……他們始終陪伴在身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