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凡最難

林清玄

我與幾位演員在一起，談到演戲的心得。

有一位說：“我喜歡演沖突性強的人物，生命有高潮和低潮。”另一位說：“怪不得你演流氓演得好，演教師就不像樣了。”

還有一位說：“每次演悲劇，我就感覺自己能完全投入，演得真是悲慘，可是演喜劇就進不去角色，喜劇的表演真是比悲劇難呀！”另外一位這樣搭腔：“那是由于在本質上，人生是個悲劇，真實的痛苦很多，真實的快樂卻很少。”

大家七嘴八舌地討論自己對演出與人生的看法，得到了兩個根本的結論：一是，不管電影、電視或舞臺，演流氓、失敗者、邪惡者、落拓者總是容易一些，也可以演得傳神，那是因為大家對壞的形象有一種共同的認知，可是對善良的、樂觀的人生沒有共同的標準;二是，全世界最難扮演的人就是那些平順著過日子、沒有什么沖突的人，像教師、公務員、小職員、家庭主婦，因為他們的一生仿佛一開始就是那個樣子，結束也就是那個樣子。

一個演員感慨地說：“平凡是最難演的呀！”

我們如果把這句話稍做轉換，可以變成“平凡是最難的呀”或者“安于平凡是最難的呀”。尤其是當一個人可以選擇轟轟烈烈的生活時，他卻選擇了平凡;當一個人只要動念，就可能獲名求利滿足欲望時，他卻選擇了平凡;當一個人位高權尊、力能扛鼎時，他毅然選擇了平凡。

最難得的是，一個人在多么不平凡的情況下，還有平凡之心，知道如何走進平凡人的世界，知道這世界原就是平凡者所構成的，自己的不平凡是多數人安于平凡所造成的結果。

平凡者就是平順、安常、知足，平凡人的一生就是平安知足的一生。一個社會格局的開創固然需要很多不凡人物的創造，但一個社會能否持久安定，維持文化的尊嚴與品格，則需要許多平凡人的默默奉獻與犧牲。

每個人青年時代的立志，多是要做頂天立地的大丈夫，要做叱咤風云的大人物，可是到了后來才發現，其實自己只不過是社會里平凡的一分子，沒有成為真正的大英雄、大豪杰。但我們從更大的角度看，那些自命為大人物者，何嘗不也是宇宙的一粒沙塵呢？

這并不是說我們不要立大志，而是當我們往大的志向走去時，不管成功或失敗，都要知道“平凡最難”！

平凡不只是演員在戲臺上最難扮演的，在實際人生里也是最難的一種演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