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明華的長篇小說《馬蘭花》是河湟文學中第一部以女性個人史為書寫脈絡的小說。從廣義的概念上說,河湟區域涵蓋了今天青海省的海東、西寧地區和黃南、海南、海北藏族自治州,以及甘肅省的臨夏回族自治州和甘南藏族自治州等地。在這片廣袤的土地上,自漢代趙充國的屯田,漢族作為移民大規模進入河湟流域,與當地族群進行了生產、生活交流,自此農耕文化的氣韻在河湟谷地逐漸形成。小說的文本內容正是在這樣的地理文化背景下生成的,在后記中作者記述成書的初衷時說,一生在這片土地上勞作的母親百天祭日的情境給予作者的創痛需要通過小說的寫作,“一個字一個字來化解著痛苦難受的心結”。顯然在這部具有回憶性的創造文本的書寫,對于作者而言,具有文學性的療愈作用。對于讀者那個從泥土中走來又最終劃歸泥土的河湟鄉土女性,如植物般生根,這個《馬蘭花》中在溝溝坎坎上謀吃食的女人,在文本的字里行間鮮活地躍動起來。
一
小說開篇通過一個秉有全知視角的敘述者,對主人公馬蘭花進行終極回顧式的評價“罵名和好名一樣能讓一個人出名,就像一枚石子扔在平靜的湖里,響聲過后一圈一圈的波紋還在繼續著”。這是一段具有張力和隱喻性質的書寫,關于人物的矛盾性捏塑我們將在后文分析。這里先看關于“水紋”的隱喻。費孝通先生在《鄉土中國》對“倫”的釋義,即是“從自己推出去和自己發生社會關系的那一群人里所發生的一輪輪波紋的差序。‘釋名于倫字下也說‘倫也,水文相次有倫理也”馬蘭花一生的命運即是在鄉土“差序格局”的水紋中延展開來的。李明華在鄉土中生長,真實經歷過在土地上長期謀生存的艱難和其中藤蔓錯結的人倫情感。
作者將如泥土般樸實的個人經驗和以母親為原型的女性形象的塑造深刻交融在了一起。這種貼合泥土的“在地經驗”,在鄉土小說中看似平常,但隨著城市進程的不斷推進,真正地在生活中掌握土地耕種勞作、生產的完整經驗,并能將其有效書寫的作者將日漸稀少。傳統糧食生產從選種、育苗、施肥、除草、灌溉到收割、儲藏一系列的環節中,對節氣、時序、天象的感知是一整套神秘的完整的鄉土經驗。而這種經驗很難從今天大多數的知識分子和作家的習慣性知識獲取渠道中取得。“在地經驗”的缺乏整體經驗不可阻擋的碎片化,使得“勞動”這個曾經賦予變化和鼓舞人心的場景,在文學文本中的書寫會越來越因為或缺而顯得珍貴且感人,馬蘭花的形象就是在這樣鮮活生動的鄉土勞作中樹立起來的。
記得十幾歲讀汪曾祺的《受誡》,開篇有一段話印象深刻“就像有的地方出劁豬的,有的地方出織席子的,有的地方出箍桶的,有的地方出彈棉花的,有的地方出畫匠,有的地方出婊子,他的家鄉出和尚。”“彈棉花”“畫匠”的手藝在生活常見,唯有“箍桶”和“劁豬”感到神秘,直到讀《馬蘭花》箍桶的是馬蘭花的爹,馬蘭花的嫁妝里有一對木桶,為了結實木桶被箍上銅圈兒。“人們親眼看見她剛才還在泉兒眼上踏著旱船布兒挑水,水桶上的銅箍兒放射著奪目的光芒”。而掌握“劁豬”技能的婦人竟然是馬蘭花,她用一把小柴棍大的刀子劁豬,而且準確干凈毫不含糊,小說中對馬蘭花從捉豬到迅速準確的劁豬過程的描寫生機活現,對于劁豬的俗語“奶劁”“伢劁”的差別,“跑劁”的可能性津津樂道。一種對于古老的世俗鄉土文明的接續,對于鄉村農事的熟稔,使鄉村技藝至今悠遠而鮮活存在于鄉里的日常生活中,作者用文字的形式讓這些手藝停留在了時光里,這里是一種對于傳統古典主義“可以感知的形式”的延續。
塑造人物,尤其是鄉土小說中有一個前提,就是作者必須有能力寫出與人物身份相匹配的勞動。李明華在母親離世的一剎那,對母親復雜的情感,在文學中是將其回歸到鄉土生活的切身經驗的書寫中。馬蘭花的形象是伴隨著她的勞動一點一點建立起來的。她因為身材弱小挑不起扁擔,便卸下扁擔環來繼續挑水,因為盛水的缸太高無法倒水,則挖地埋缸,她因為要多割麥子而半夜起身磨鐮刀……李明華在農事的描寫上放慢筆觸,一樣一樣的寫馬蘭花挑水的旱船步、割麥的鐮斬麥落,嚼茯茶代替喝水的休息方式,如春天布谷鳥般磨石的熱情……如此這般,讀者聞到了馬蘭花手上麥草馥郁的香氣。強烈的鄉土意識,豐富的鄉土經驗,感受的敏銳捕捉,都讓李明華筆下的馬蘭花朝氣蓬勃地立于河湟大地之上。
二
前文引述小說開篇即寫“罵名與好名一樣能讓人出名”的“預言”,對于馬蘭花形象富有張力的矛盾性刻畫,是小說的一條隱線,同時也是成書的基礎架構之一。小說是在馬蘭花娘家大樹樁村里第一富戶,殺一頭舉村無雙的肥豬的情節展開敘事。豐收的盛況與文本隨后而來的饑饉的年代形成鮮明的場域對比。富農家的馬蘭花從鄉土家族教化的傳承中,形成了一整套價值體系和行動方式,將在未來的家庭生活中發揮至關重要的作用。家族傳承中的鄉土文化,具體到作為木匠的父親的巧手和巧思,傳統鄉土代代積累的勤儉品質,都在馬蘭花身上鮮明地彰顯出來,成為她在楓洼村贏得尊重、艱難求生的根基。
馬蘭花自我意識的發現和形成,在兩次攬鏡自視中得以表現,第一回在出嫁前,母親為她“開臉”,馬蘭花在自己的小廂房里偷偷看了一眼鏡子,此時的她意識到作為女人,自己獨立的個體命運即將展開。等待她的是比自己大十七歲的貧農李解放的家,這個常年沒有窗戶紙,炕塌下窟窿寧可掉進去也不去修補的懶漢之家,因為馬蘭花的到來而幻化生機。十八歲的馬蘭花被禳床的人們視為癟尻,在河湟文化中,這是對女性生命力與生育能力的質疑與否認。馬蘭花的柔弱嬌小與她的巧思和巧手構成了人物形象的兩端,提不起的水桶她便卸扁擔的銅環,水缸太高她便挖地為坑把水缸放進去。馬蘭花由此開始了在陌生的楓洼村,在丈夫家艱難謀生的生活。用巧勁兒勝蠻力是馬蘭花贏得尊重、建構自我形象的核心。于是讀者看到了劁豬的馬蘭花,黎明磨鐮刀的馬蘭花,輕盈爬樹的馬蘭花,干凈利落割麥勝于壯漢石娃子的馬蘭花,一種勤勞的、有無限蓬勃生命力的,機巧的滲透著因勞作而散發濃烈汗腺味的馬蘭花,躍動在河湟大地之上,在生活的嚴酷磨礪下,在歲月星河流轉中,誕下龍鳳胎的馬蘭花,像三月里含苞欲放的杏花。孤獨此時的她無意間再次看了一回鏡子,卻把自己嚇了一跳,此時因母性催生的馬蘭花,強健的生命力正在澎湃生長。
隨著饑饉年代的到來,個體生命被拋擲在荒謬的社會現實中,馬蘭花在楓洼村建構起的美名在與饑餓的抗爭中被解構。而這種結構恰是對當時社會環境的反諷。依舊是巧思與巧手,馬蘭花用三層芨芨草編織的挎籃,在田間地頭完成著偷偷為家庭收集糧食的任務。挎籃上擔起的是公婆、丈夫和孩子的生命線。而她卻因此背負上“偷嫂”的罵名,自尊的馬蘭花,忍受著精神的重壓,依然為“吃”想盡辦法,而此時的小說中的男性——馬蘭花的丈夫卻始終缺位。從敘述者視角,類似畫外音的言語中,讀者可以看到,之所以多年之后四個兒女成才,不僅是母親給予的糧食的哺育,更多的是這種堅韌氣韻的傳承。馬蘭花一直以隱忍克制的方式對待自己,高強度的勞動中,她用干嚼茯茶的方法恢復體力,這一具有象征性的情節,可以看出她將水、糧食視為的生命之源。她把自我需求降到最低,直到生命的最后一刻,才要渴飲故鄉的泉水,才將自我的生命舒展,最終劃歸鄉土之中。小說中對馬蘭花的性格和形象進行富有張力的刻畫,并沒有把她作為“母親”而一味美化她,而是寫馬蘭花私存糧食,因高強度勞動如男人般的汗腺彌漫,且與自己的丈夫自始至終沒有情感的交流,但終其一生她無怨無悔侍奉公婆,如費孝通所言,在鄉土社會中家中的主軸是父與子,婆與媳。夫婦只是配軸,夫婦之間感情的淡漠是日常可見的現象,而學是一種心安,是摸熟父母性格各承他們的歡,在這一系列的鄉土倫理中走出的馬蘭花,順應天命中卻有著與未知命運不竭的抗爭。
三
生與死是文學作品所要探尋的終極價值之一。海德格爾在《存在與時間》中曾經論及動物的死亡與自身無關,動物消亡就是自然的終結,而不是本己的死亡,只有人才是向死而生。人是面臨著死亡來看生存。小說中當人們面臨饑餓而瀕臨死亡的書寫,是馬蘭花形象塑造最豐滿的部分。一向柔弱的女人,馬蘭花突顯了女性柔弱卻堅韌的生命狀態,與石娃子強悍卻易折形成對比。“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芻狗”,在食物匱乏的年代里鄉村大地的死亡,甚至用盡了村里所有木板將死去的生命抬出村落。因此生的意義就顯得尤為珍貴,在此基礎上“吃”的主題便從作者褶皺般的文風中顯現出來。
馬蘭花想到可以為家人牟取糧食時“眼睛里放射出一道興奮不已的光芒,宛如饑餓的嬰兒,看到母親兩只取之不盡用之不竭的乳房,頃刻間他臉上的表情興奮的,有些癲狂和瘋傻”,當孩子們嗅到麥香炒麥的香味兒時,“他們揚起別開生面的小臉,宛如聽到驚蟄的雷聲,從地洞里爬出的兩只旱獺,眼睛機靈地轉動幾下,準確地做出了一個驚喜的判斷,是炒麥的香氣,然后就對著鍋灶的方向貪婪地掀動著小小的鼻翼”。只有經歷過饑餓,在生死線上徘徊并面對死亡來臨而升起巨大求生欲的生命才有機會將對尋找食物,將對吃的渴望,用工筆式的筆觸刻寫的如此精微而生動。
“天地之大德曰生”,李明華筆下的馬蘭花,生命的原發力和終其一生為家人謀生存的歷程,在鮮活流動表達中窺其實質,即生命的文學性和文學的生命力。《馬蘭花》中即是隱含在一個家族的、一片土地的生生不息的傳承中,全部灌注在了女性馬蘭花的身上,讓她變成了大地的精魂。
【作者簡介】馮曉燕,女,1980年出生,青海民族大學文學與新聞傳播學院副教授,從事中國現當代文學教學與研究工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