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生態建設作為時代命題的基本背景下,生態文學在當代文學現場方興未艾。與此同時,散文領域內生態主題的寫作實踐早已開啟,不管是出于對瀕臨滅絕的動植物的憐惜,還是出于對山明水秀的大自然的神往,越來越多的散文寫作者利用這一較自由的文體,為動植物,為高山流水發聲,書寫它們的生存之道,呈現出自然意志,并將個人的生態之思注入其中。
郭建強散文內蘊著獨特的西部生命體驗,他將目光投向了“高原之舟”——牦牛。從高原獨特的生命經驗出發,牦牛作為最佳載體而被作家所觀照。在他的筆下,《青藏牦牛記》中的牦牛是富有個體生命的物種,它們堅韌、強健、勇敢,不僅不需要人類太多的照料,反而給了人們許多的幫助和希望。高原之上的牦牛同牧民之間有著相互依存的關系,牦牛糞便給草原牧民的生活帶來火焰,皮毛賦予牧民帳篷御寒功能,強壯的體魄是牧民最好的動力。無論是在物質上還是精神上,牦牛的存在都給予了藏家兒女莫大的撫慰。同樣的,藏家兒女也給予了牦牛應有的尊重與敬畏。作者用“平視”一詞便體現出草原牧民與牦牛之間的平等依存關系:“安閑地咀嚼青草的牦牛,平視著女主人走過藏獒身旁,走過門前那一道隱秘的坎坷,走過前面牧草豐茂之地。”儼然一副融洽靜好,自然生命和諧共振的景象。作者將青藏的牦牛完全看作了一個生命主體,不僅是牦牛,這里的大地、河流、野花、青草等等,都亦如此:晨曦之下,萬物蘇醒,夢囈的藏獒、跳舞的火焰、噴香的奶茶,均自由地表達著它們的情緒,就連那一縷縷的青煙,都會書寫藏文古字。在作家筆下,草原上的一切可見之物仿佛都有了活脫的生命,沒有哪種生命更高尚,也沒有哪種生命是卑微的,這里的自然是一個整體,生命共同體的完整性、穩定性和美得到保護,得以書寫。
牦牛是草原力量美的代表,是草原居民物質和精神上的圖騰,作者毫不吝嗇地用大量筆墨描繪牦牛的體態特征和精神氣概,從古時的漢文典籍到當代的詩歌文集,引用了諸多關于牦牛的表述,包括“在藏族民眾的傳說和涉及歷史地理、神話宗教、民俗民風的冊頁里,同樣不乏關于野牦牛的書寫”。不管是說它那颶風般的強勁氣勢,還是講它那創世般的偉岸氣質,都表明了牦牛是宇宙間神圣的存在。可就是這樣一個伴隨著具有悠久歷史和燦爛文化的民族生存至今已有幾千年歷史的神圣物種,在代表著現代文明的槍聲和機心百變的人類面前,仍是弱小無助的,仍無法避免瀕臨滅絕的處境。“從奔走到靜止,從自由之軀到一具頭顱,其實這是近百十年來野牦牛的命運”,命運之悲,本可用哀惋嘆息的口吻加重這一情感基調,作者卻放棄了這種表達方式,反而對牦牛那來自曠野的能量加以強調,直言即便只剩下頭顱,也能從中窺見牦牛撼動人心的氣魄,也當得起時光的致禮。這樣一來,恢宏厚重的悲壯之氣便替代了孱弱無力的感傷嘆惋。作者還將散文詩融入其中,呈現被時光雕琢過的野牦牛骸骨:此時生命雖已停止,但彼時牦牛的磅礴氣勢,在消逝的時間里仍留下了不可磨滅的痕跡,呈現出一種莊嚴姿態,更顯生命力度。與此同時,在這里也暗含著一種警醒:這樣一種有力度的生命體,如今卻在人的力量和意志的過度入侵下,面臨著生存困境,野牦牛何以為家,人類如何救贖,需要我們去思考,并付諸于行。
青藏地區作為我國地廣人稀的高海拔地域性存在,其生態環境也同樣脆弱,藏族人民秉持的自然觀和生活觀,體現了對自身生存條件的清醒認知。郭建強的散文,鏡頭式地展現了從青草到牦牛的食物,再到把牦牛糞作為家用燃料,這一系列畜牧放養的生活情境,將人與動植物的生存關系置于同一個空間,讓我們知悉了藏族的生活物質鏈條——以最小的代價取之于自然,卻又以最大的可能歸還于自然。這也是身處傳統藏文化區域的青海牧民,他們獨特的自然觀和生活觀的體現,這些樸素的理念的背后,表明了他們對天地的敬畏,和對自然恩賜之物即資源的珍惜,這種觀念與當代生態主義互通有無。作家將藏族人民的生命觀、生活觀加以細節勾勒,并表達出認可與敬重,這些細節性的描述,是其獨特的高原經驗的呈現,也包含著對牧民生活的理解和體悟,同時孕育著自身的生態觀念,并將其訴諸于筆端。
生態意識呈現在作家筆下,不僅能以寫實的方式表達出,還可有另一種創作范式,比如,詩性想象的融入。然而無論是哪種范式,皆是緊貼著青海這一古老的大地之上,皆內蘊著作家對一方水土的情感投射。《青海湖涌起十四朵浪花》以“夢水”開篇,以夢境中靈魂的神游為依托,“我”是夢的主體,“水”是夢的對象,在富有層次感的想象力中逐漸融為一體。作者在夢境中游走,去觸摸青海湖水以及它周圍的所有自然生命,這是他想象的產物,實際上也是個人經歷的再現。只有對所描摹之物極其熟悉才能生發出若虛若實的氛圍感,就如這篇“夢水”,很明顯可以看出文字的虛構之處,作者也坦言“我在睡眠之前就會生出這樣的幻覺”。然而這些幻覺并不是憑空而來,可以說是作者過去的親身經驗在心中的凝聚和升華。順著青海湖水凸出地表、流溢而來的脈絡,“古城西寧已經在湖水的撫慰下回味往事”,西寧是作者安身之地,這句話實則也在暗示作者自己即是回味往事的主體,夢境的出現是個體經歷的集結變形,也是作家有意為之,形成一種有意味的寫作話語,可供品味琢磨,不至于空泛膚淺。此外,周邊的一切事物均“成為水底世界的道具,煥發著一種原始單純的光芒”,亦是作家有意引導我們進入這“水底”,去發現光芒的源頭,感知存在已久的青海湖,無論是小小的浪花還是它背后的故事,都在“誘使我們集中精力去研察隱匿其中的巨大秘密”。與風光描繪式的自然散文不同,郭建強的這篇散文主題雖為青海湖,但重心并不在于如何勾勒出湖水之清風光之美,而是以其內在的體驗,將想象與記憶結合,欲通過人與湖水的浮游引發精神上的思辨。后又以“月亮”為題,指出“這水浪記憶深遠,神性獨具,理所當然來自天上”,“準確地表達——就是來自月亮”,將其作為一種提示和呼喚,提示著青海湖之水的純潔神圣,并意圖喚起讀者的生態之思。
以“夢”為引,用“月”寄托,最終指向的仍是現實之境。作者將時間追溯到第一次來到青海湖時,從中亦可以窺見夢境形成之由:“我”第一次見到青海湖,留下的便是“無數湟魚浮尸水面……腥氣直沖肺葉”的印象,或許從那時起這一湖中境況便讓年幼的“我”一直耿耿于懷,自我意識覺醒之時,便化而為夢,夢是個體經驗的凝結物,也是對現實的一種補償。在夢里,可以看到這“超出地表的純潔之水”本該有的模樣——輕盈、澄澈,而夢醒后,卻只能被“暈眩和漂浮的感覺”,以及“死亡的形態和氣息”所包圍,這才是自我最真實的感受。夢幻與現實形成的巨大反差正是外部世界在感官中強烈的投影,童年記憶和長大后成為記者的所見所聞,無可阻隔地疊加起來,形成一幅幅具有強烈視覺壓迫感的畫面,在夢里扭曲著、變形著出現。作者將自身的所見所感訴諸筆端,夢境揭下的背后皆是一幕幕帶著痛感的畫面,這份痛附著在大自然身上,也壓迫著作者的感官神經。
回望屬于青海湖的歷史,人與湖本是交融生息的存在,只不過屬于人類的文明過于迫不及待,似乎只有與自然分裂開來才能完成時代使命。作者在散文中細梳史料,不管是留下西海郡的虎符石匱于草海深處的王莽,還是把凡塵的最后痕跡留在了青海湖畔的倉央加措,亦或是帶領草原人民重尋家園的夏茸尕布,與青海湖皆有著甚深的淵源,人類的生命進程在青海湖天青色的圖景下展開。不同的是有人為了私欲有人卻向著眾生,私欲貪婪者所持有的最終只留下殘渣骨架,為眾生者的品行事跡則受世代傳頌,但后者所受的苦難也是抹不去的:青碧的湖水變得污濁,暢游的魚群變得腥臭,這是貪戀所留下的罪證,也是青海湖守護者的傷痛。作者的筆觸從空靈詩意逐漸轉為干練有力,將被遮蔽的事實暴露在生態鏈瀕于斷裂的青海湖現狀下,將對現實的體驗抱以有溫度的思考,希冀以個體的體溫進入他者的內心,一同踏上拯救自然亦拯救人類自身的征途。
郭建強的散文寫作圍繞著青海獨特的地域產物——高原牦牛和高原湖泊加以展開。對于高原之上動植物的描繪,不是生硬乏味地平鋪羅列,而是賦予它們以生命意志,呈現出同人類相似的氣息,拉近讀者與他筆下自然生命的感知距離;對于生態與人之間關系的闡發,也不是說教式的講述,而是通過意象、比喻、象征等多種具有詩性特征的語言,使其感性表達下呈現出理性的真知灼見,發人深省。從郭建強散文所展現出的諸多高原事物的衰退之中,我們可以看到人類的進逼,也能勘察到作家的生態憂思和內在批判。
【作者簡介】孫亞楠,河南泌陽人,河南大學文學院在讀碩士研究生,文藝學專業,研究方向為生態文學批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