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燦
[摘 要] 朱熹繼承、闡發了孔子“為己之學”的儒家教學理念,倡導“學”之內在動力、自主性及經世致用、濟世救民的終極目的。“為己之學”在朱熹的倡導下對中國書院教育產生了重要的影響,石鼓書院等全國知名書院正是在朱熹“為己之學”教學理念的指引下才得以與正統“官學”形成競爭、互補、融通的態勢。基于“為己之學”教學理念的書院教育模式不僅促進了古代教育的健全與發展,而且對我國現代高等教育體系的完善與革新具有一定的借鑒意義。
[關鍵詞] 朱熹;“為己之學”;石鼓書院;教育觀
[中圖分類號]G642? ?[文獻標志碼] A [文章編號] 1008-2549(2021) 08-0029-03
石鼓書院自宋代以來就是全國的知名書院之一,朝廷曾兩次賜額,許多流傳至今的文獻都證實了其獨特的歷史地位。南宋詩人范成大在《石鼓山記》中提到“天下書院有四”,理學家朱熹則在《石鼓書院記》中提及“三書院”,而宋元時期著名史學家馬端臨在《文獻通考》中提出“天下四大書院”,無論是“三書院”,還是“四書院”,這些文學家、哲學家、史學家所記述的我國知名書院都包括石鼓書院。許多史料證明:石鼓書院在中國教育史上具有較大的知名度。盡管當今有許多的研究者力圖還原石鼓書院的歷史地位,并闡發其當代價值,但歷經滄桑及戰火損毀的石鼓書院早已不復昔日的輝煌。這當然與歷史、現實等多種因素有關,而其中有一個最為重要的內在原因就是當代人未能深入挖掘和充分研究書院教育之精魂,并在當今新的歷史文化語境之中重新喚醒其價值和意義。研究者雖對石鼓書院與“為己之學”的聯系有所認知,但卻語焉不詳,須知正是“為己之學”這一教學理念令歷史上的石鼓書院大放異彩,且書院教育這一核心理念至今對我國高等教育仍不乏有益的啟示。
一、“為己之學”教學理念的緣起
作為宋代著名的理學家,朱熹繼承了孔子“為己之學”的儒家教學理念,他對“為己之學”極為重視,以其為“學”之“目標”與“基本原則”。他還對當時盛行的世俗、功利的正統“官學”予以糾偏,其所大力提倡的“為己之學”的思想對我國書院教育影響巨大。
朱熹“為己之學”的教學理念與孔子所倡導的儒家教育理想是一脈相承的。在《論語·憲問》中,孔子概述古今學風的差異:“古之學者為己,今之學者為人。”通過對“古之學者”與“今之學者”的對比,孔子抨擊一味追求外在的功名利祿、成敗得失而罔顧“學”之基本原則的“為人之學”,提倡“為己之學”,強調“學”之內在精神,“學”之目的不僅在于主體的自我完善和人格境界的提升,而且具有正人倫、揚正氣的社會效用,由修身、齊家而通向治國、平天下,從而令“學”既具有內在的自發自為性,又具有符合群體公共需求的社會實效性。孔子“為己之學”教育理想被歷代儒家學者所繼承、發揚,以朱熹為代表的宋儒更是將“為己之學”視為“學”之靈魂與精髓。朱熹非常贊同程頤對“為己之學”與“為人之學”的闡發,他在給《論語》作注時曾大量援引程子的觀點:“為己,欲得之于己也。為人,欲見知于人也。”以及“古之學者為己,其終至于成物。今之學者為人,其終至于喪己。”宋代大儒們都認為“為己”應先于“成物”,“成物”是“為己”之后自然而然的結果。歸根結底,“學”不能僅僅為了外在的夸飾,既不為裝點門面,也不為謀求私利,而是主體自發、自覺、自然、自為的生命體驗,是質疑、追問、探索、踐行等人文追求的心路歷程。
然而,以朱熹為代表的理學家們所處時代的教育體制恰恰與“為己之學”背道而馳,這引發了理學家們的不滿與抨擊,有學者指出當時官學教育的弊端“為理學與書院的結合提供了契機”。由于“官學”與“科舉制”的高度結合,教育遂被引入歧途,學子們不是以“立德樹人”為根基,而是盲目地追逐封妻蔭子,以致迷失于個人的成敗得失,失卻了“學”之博大的胸襟,喪失了求學更為深刻、持久的內在驅動力。科舉制的功利化傾向令教育體系中充斥著“見利忘義”的“為人之學”,正統的官學逐步淪為了科舉制的附庸,失去了生機與活力。正是在這種情形之下,理學家們才開始利用書院這一平臺來拯救淪落的官學,尋求“為己之學”的教育理想。以朱熹為代表的理學家們紛紛倡導“學”之內在動力、自主性以及經世致用、濟世救民的終極目的,他們對“為己之學”的闡發與推廣既是對傳統儒家教育精髓的繼承與發揚,又促進了中國書院教育的興盛,極大地推動了我國古代教育的革新與發展。
二、石鼓書院“為己之學”教育觀的形成
朱熹與石鼓書院淵源頗深,他曾與張栻講學于石鼓書院。南宋淳熙十四年,在石鼓書院重修工程竣工后,朱熹應邀作《石鼓書院記》,在此文中他不但將石鼓書院與岳麓書院、白鹿洞書院相提并論,而且還特別地指明了舉辦石鼓書院的現實意義和教育宗旨:“抑今郡縣之學官置博士弟子員,皆未嘗考德行道義之素,其所授又皆世俗之書、進取之業,使人見利而不見義,士之有志為己者,蓋羞言之。”《石鼓書院記》中所闡述的這一思想與朱熹的“為己之學”的教育理念一以貫之,朱熹認為當時的“官學”徒以“世俗之書、進區之業”刺激學子們“見利而不見義”,失卻了教育之真精神,只有充分發揮主體精神、激發主體潛能、促進主體完善的“為己之學”才能實現教育之真正目的,而“士之有志為己者”乃是書院教育立足之本,也是書院教育得以興盛的源泉。此后,朱熹及其所倡導的“為己之學”對石鼓書院產生了綿延不絕的深遠影響。明代成化十八年,衡州知府督修石鼓書院,以朱熹入祀韓張祠。作為“石鼓七賢”之一,朱熹一直為石鼓書院所供奉和祭祀,而其教育理想也在其后的石鼓書院教學活動中得到了進一步的響應與落實。
清朝同治年間,衡州知府李鎬制定《石鼓書院章程》及《石鼓書院院規》,這一章程與院規既對石鼓書院教學活動及運作方式加以規范,又體現了石鼓書院的基本教學思路,同時也是對朱熹“為己之學”教學理念的深化和細化的結果。其中,《石鼓書院院規》針對“為何學”“如何學”“學什么”等教學基本問題加以具體的闡述。其一,該院規明確地批評了當時世俗、功利的社會風氣,警示學子們“毋徒沾沾以蠅頭小利之故”,“學”既不應為“黃金屋”,也不能為“顏如玉”,萬不能為世俗之“小利”而遮蔽了求學的遠大志向,所謂“窮達有命”,不假外求,堅決不能僅僅將“學”視為個人晉升以及牟利的階梯,此等“為人之學”的惡俗風氣斷不能任其滋長;其二,此院規還特別強調學子們個人品行的完善,指出“士子敦品為先”,不得“壓寶、斗牌及擲骰子”,不得“嗜好洋煙”,不得“文詩抄襲舊作”,不得“喧嘩斗毆”,凡有違背院規者賭博、抽大煙、抄襲、打架等不良行徑者,輕則停課,重則“逐出齋外”,以此明確了“立德樹人”乃教育之本,決不能本末倒置,顛覆了教育的真精神;其三,此院規指明了學習的基本內容以及具體的方式方法。學習內容可涉及“經解、史論及古近各體”,故四書五經、歷史、詩文等都是書院學習的范圍,但學子們也有比較充分的自主選擇的自由,“各就其性之所近,深造精研”,無論是“漢學”還是“宋學”、不管是課內所學還是課外閱讀,學生皆依循個人興趣,“質疑問難,務求學有根柢”,既激發學生學習的主體性,又鼓勵學子之間的互相切磋、師生之間的自由交流,以便促進“教學相長”。其四,院規再度重申“大學之道,由明德以新民”的儒家教育的根本旨趣,要求學子們在求學過程中具有家國情懷,通過學習實現“內圣而外王”的質的飛躍,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為國家、民族、社會的和諧、穩定、興盛而不斷地完善自我。顯而易見,《石鼓書院院規》完全是對朱熹“為己之學”思想的引申和發揮,既體現了傳統的儒家教育的基本旨趣,又為石鼓書院的教學活動指明了發展方向和具體的路徑,使書院教育具有不同于“官學”的獨特氣質。
以朱熹為代表的理學家高舉“為己之學”的旗幟,確立了書院教育中“學”之動力機制、基本路徑及終極目的,并要求學子們擯棄功利主義的“為人之學”,立足于主體的自我完善,通過個體的自主學習而實現經世致用、濟世救民的崇高理想。朱熹不僅對“為己之學”進行更為深入的闡發,而且還力圖在我國的書院教育這一載體中來實現其教育理想。在以朱熹為代表的理學家們的推動下,全國興建了一大批書院,這些書院無不受到“為己之學”這一教學思想的激發,而石鼓書院也是正在“為己之學”的教學理念的指引下才得以與當時正統“官學”有所區分,從而形成了獨立辦學、完善人格、激發興趣、堅持理想、服務社會等優秀的傳統文化品格與精神。事實上,從石鼓書院走出來的優秀學子不勝枚舉,他們或“達則兼濟天下”,如祝詠、彭玉麟、彭述等人積極入仕,剛正不阿、不畏權貴、為民請命、嘔心瀝血;或“窮則獨善其身”,如王居仁、李如雷、廖汝恒等人以授徒講學為樂,這些人雖然淡泊名利、隱居不仕,但卻能移風易俗、造福一方。由此可見,正是基于“為己之學”這一儒家經典的教學理念,石鼓書院才得以成為中國歷史上的知名書院,并且為國家孕育了大量的真正可用的棟梁之材。
三、基于“為己之學”理念的書院教育觀的現代意義
我國當前正處于社會主義市場經濟體制之中,在這一社會轉型期,功利主義又開始暗潮涌動,學子對“為人之學”的世俗追求再次對教育界形成巨大的沖擊,令人振聾發聵的“錢學森之問”不時敲打著我們的高等教育體系。如何培養出具有創造力、想象力且具有家國情懷、能造福社會的高精尖的杰出人才?怎樣才能在商品經濟的體系中找回教育的內驅力與真理想?我們能否在傳統教育思想中找到有益的資源,激發當代高等教育的生機與活力?時代向我們提出了這一富有挑戰性的課題。正因如此,在當今新的歷史時期探討“為己之學”教學理念與我國傳統的書院教育模式之間的內在聯系有利于克服我國現代教育存在的功利化、技術化、表淺化等一系列傾向,從而促進教育的人文理想的回歸。一直以來,石鼓書院以其源遠流長的學術傳統弘揚了“為己之學”的教育理念,為我國傳統文化教育資源向現代高等教育轉換奠定了堅實的基礎。
回眸書院教育可知,朱熹“為己之學”的教育理念才是石鼓書院等全國知名書院生存與發展的精神基石,基于“為己之學”理念的書院教育觀在歷史上曾經有力地推動了科舉教育的革新。然而,盡管我國書院教育在其產生、發展的過程中曾一度與“正統”官學形成鮮明的對比,但書院教育與官方教育也不斷產生互動、融通,書院教育并非絕對地排斥“入仕”,而是強調“入仕”應以主體的自我完善為根基。因此,石鼓書院等全國知名書院也曾“得到官方認可與支持”,并與正統“官學”形成競爭、互補、融通的態勢,從而促進了古代教育的健全與發展,而基于“為己之學”的教學理念的古代書院教育模式對我國現代高等教育體系的完善與革新也具有一定的借鑒意義。其一,有利于淡化現代教育的功利色彩,重建高等教育的人文精神。高等教育之目標不能僅僅只為個人躋身仕途而鋪路,個體的思想及言行之完善才是教育的重心之所在,故我國現代高等教育體系必須特別強化學生的人格養成教育,才能全面提升學生的綜合素質,從而避免出現“重技輕道”的教育誤區。其二,在現代高等教育的教學內容及方式上應提倡兼收并蓄,尤其要重視學生獨立自主的探索精神。基于“為己之學”理念的傳統的書院教育觀非常強調學子們的不同的學術興趣,維護其自由的學術追求,從而激發其內在的求索精神,令學子們得以堅持其自身理想和學術品格,且出于各自不同的個性特征而自發地鉆研學問、探索人生。其三,致力于培養莘莘學子的愛國情懷與經世致用的人生理想。我國傳統的書院教育不同于現代商品經濟語境下的教育體系,它具有較強的政治屬性,體現了其憂國憂民的優良文化傳統。書院教育突出了理論與實踐相結合,要求學子們將平生之所學融入社會、人生中去,既為自己的立身處世提供精神動力,又要為民族、國家提供智力支持。
值得關注的是,無論我國傳統的書院發展的軌跡如何演變,“為己之學”才是其精髓與靈魂,如果不堅守“為己之學”這一儒家核心教學理念,書院教育也會逐步地淪為世俗社會的附庸。因此,我們在當代社會重申宋代大儒朱熹“為己之學”的思想與書院教育之間的水乳聯系既有利于我們去偽存真地把握傳統書院教育之真精神,又能促進我們在當前市場經濟體制下不斷完善我國當代高等教育體系,而堅守“為己之學”理念的傳統書院教育觀對激發我國現代高等教育革新的理論意義及實踐價值則顯然還有待我們進一步挖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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