鮑爾吉·原野
是誰在人臉上鍍上一層黃金?人在慷慨的金色里變為紅銅的勇士,破舊的衣裳連皺褶都像雕塑的手筆;人的臉棱角分明,不求肅穆,肅穆自來,這是在黃昏。
小時候,我無意中目睹到了黃昏。感受到那離奇的光從紅里變出詭異的藍。紅里怎么會生出藍呢?它們是兩個色系。玫瑰紅誕生其間,橘紅誕生其間,旋生旋滅。
這是怎么啦?西方的天空發生了什么?我結結巴巴地問大人,那里發生了什么?大人瞟一眼,只說兩個字:黃昏。
自那時起,我得知世上還有這兩個字——黃昏,并知道這兩個字里有憂傷。我盼著觀黃昏,黃昏卻不常有。多云天氣或陰天,黃昏就沒了下落。我站在我家屋頂看黃昏。西方的天際在柳樹之上爛成一鍋粥,云彩被夕陽絞碎,紅云有如在烈火中逃竄的野獸,卻逃不出西天的大火。太陽以如此大的排場謝幕,它用熾熱的姿態告訴人它要落山了。
黃昏里,屋頂一株青草在夕照里妖嬈,想不到生于屋頂的草會這么漂亮,紅瓦襯出草的青翠,晚霞又給高挑落下的葉子抹上一層柔情的紅。草搖曳,像在瓦上跳舞。原來當一株草也挺好,如果能生在屋頂的話,是一位在夕陽里跳舞的新娘。地上的草葉金紅,鵝卵金紅,土里土氣的酸菜缸金紅,黃昏了。
我在牧區看到的黃昏驚心動魄。廣大的地平線仿佛潑油燒起了火,烈火戰車在天際穿行,在落日的光芒里,山峰變禿變矮。天空盛不下的金光全都傾瀉在草地,一直流淌到腳下,黃牛紅了,黑白花牛也紅了,它們扭頸觀看夕陽。天和地如此遼闊,我久久說不出話來,坐在草地上看黃昏,直到星星像紐扣一樣別在白茫茫泛藍的天際。
“我曾經見過最美麗的黃昏”,這么說話太像傻子了。但真正的傻子是見不到黃昏的人。在這個大城市,我已經二十六年沒見過黃昏,西邊的樓房永遠是居然之家的樓房和廣告牌,它代替了黃昏。城市的夜沒經過黃昏的過渡直接來到街道,像一個虛假的夜,路燈先于星星亮起來,電視機代替了天上的月亮。這么多年我一直以為我失去的僅僅是黃昏,原來還有那么多東西。
(摘自《風流一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