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福建文學》任職的時間不長,自1989年9月到1992年5月,前后不到三年。《福建文學》創刊至今已達70周年,我的任職只是短暫的一刻,因而,可以回顧的東西不多。但有一件事情記憶猶新,就是向冰心約稿,這也可以算是我與冰心先生結緣的開始,同時,也會涉及其他一些事。
1986年我從福州軍區文化部轉業到福建省文聯,在一家影響不小的文藝理論刊物《當代文藝探索》任副主編,后來刊物接受上級指令,自查后停辦,我則到了《福建文學》編輯部任副主編。那時,《福建文學》可謂是人才濟濟,朱谷忠(散文組組長)、楊國榮(戈戎,小說組組長)、黃文山(編輯部主任)、楊際嵐(《臺港文學選刊》副主編,其時,選刊屬于《福建文學》的編制),還有小說家康洪(北村)、廖一鳴、陳健、郭碧良。小說家季仲是省文聯黨組分管《福建文學》編輯部的領導,同時兼任《臺港文學選刊》主編,《福建文學》主編是蔡海濱。可以說,《福建文學》編輯部個個都是作家、詩人、評論家,只有主編是一個職業編輯家。
我從部隊轉業后,尚有一股沖勁,但在這樣一家強手如林的刊物,作為一個后來者與外來者,當然知道自己的位置與分量。好在編輯部的同人待我不錯,愛護我與支持我,我的一些想法與建議,也多被接受與采納,尤其是季仲先生待人寬厚、正直,對我信任,我到《福建文學》任職,也是他的主張。但是,無論環境如何,讓我一直待在編輯部,一輩子當編輯,覺得也是不可想象的事情。一次與主編蔡海濱隨意聊起這個話題,他有些吃驚,說,你還有別的去處與想法?意思是說,《福建文學》編輯部在省文聯是待遇最好的單位,你還不安心?
其實,我也就說說,實際上,來《福建文學》之前,南京軍區文化部創作室主任、著名作家胡石言曾專程到福州來找過我,邀請我到南京軍區創作室從事專業文學研究與評論。轉業之前,我在福州軍區文化部便是以軍事文學的研究與評論見長,發表過不少軍事文學評論與研究的文章,1985年結集《特性與魅力》,由解放軍文藝出版社出版,成為軍隊出版的第一部軍事文學評論集。1985年百萬大裁軍,福州軍區與南京軍區合并,福州軍區的一部分人員去了南京,一部分人員脫下軍裝,轉業地方,我是被福建省文聯《當代文藝探索》主編魏世英先生看中,伸出了橄欖枝,一夜之間決定了自己的去向。那時,南京軍區尚顧不上我這樣一個人的去向,但就在我轉業不久,解放軍總政治部文化部召開了一次全軍文化工作會議,會上文化部部長徐懷中講道,我們的軍事文學創作取得很大的成績,但軍事文學評論卻跟不上,原來福州軍區有個王炳根,專門研究軍事文學,很有成績,卻在軍區合并時轉業了,培養一個評論人才很不容易,王炳根說走就走了,也沒有向我們報告一下,很可惜。徐懷中這個話,讓南京軍區負責文化工作的領導有些坐不住,便決定讓我重回部隊。胡石言在與我交談時說,任職也是與領導與有關人員研究過的。但這時我轉業已近兩年,給人留下的印象還可以,省委宣傳部與省文聯的領導都希望我不要走了,同時,我的妻子也正在辦理轉業手續,她在172醫院婦兒科工作,隔三岔五要上夜班,很辛苦。我當時對胡石言主任講,如果妻子工作安排得好,就不一定再回部隊了。后來,文聯領導包括一些朋友,都為我妻子的工作多方聯系,最后落實了一個好的單位,我這才算最后安頓下來。
我也是在這個背景下到《福建文學》編輯部來任職的,怎么還有別的想法?但也正是因為這曾有過的表露,不及三年,季仲、蔡海濱他們也就成全了我,讓我再回文藝理論研究室工作。此時,《當代文藝探索》停刊后保留的刊號,改為《文化春秋》,問我想不想辦這個刊物,我辭謝了。也就是在調離《福建文學》、又辭謝了另一家刊物時,我萌生了一個“冰心”的創意,這是后話了,而這個創意,實際上也就是始于《福建文學》的工作期間。
1989年5月4日,五四運動70周年,也是冰心從事文學創作70周年。中國現代文學館、福建省文聯、福建省作協等單位,打算舉辦一個紀念冰心文學創作70年的研討會。正當研討會籌備之際,形勢發生了變化,冰心的研討會無法如期舉行。《福建文學》本來想通過這次研討會,組織一批文章,編發一個紀念專輯或專號,研討會推遲后,《福建文學》的紀念號怎么辦?1990年開初,編委會開會,研究一年的編輯大計,冰心紀念號的事情被提了出來,決定不要等待研討會的成果了,編輯部直接出面組稿,邀請冰心本人及其他名家撰文,編發一個專輯,紀念冰心70周年的文學創作。那時,我在文壇已經行走多年,對文藝界的情況熟悉,便主動要求赴京組稿。
這年春節后不久,我即去北京,與我同行的有省公安廳《警壇風云》雜志的編輯林斌。林斌是我的好友,那時我也在為這家刊物寫偵探文學的專欄(順便說一句,這些專欄文章后結集為《偵探文學藝術尋訪》,由群眾出版社出版,30年后,也就是2021年4月,我去廣東參加《香港商報》組織的著名作家“品鑒嶺南”的活動,主辦方搜尋作家的書以求簽名,他們竟然買到了30本《偵探文學藝術尋訪》,讓我吃驚不小)。《警壇風云》相對于《福建文學》就闊氣多了,因而,出發前雜志的主編林章富先生交代林斌要對我多加關照,這令我感動。林斌的弟弟林堅,畢業于廈門大學,分配在新華社工作。到了北京,林堅出面接待,安排我們住在新華社地下室的內部招待所,吃飯則在新華社食堂,很是方便。那次我記得找過海巖、朱小平、許謀清、謝冕等名家,還有解放軍藝術學院劉毅然、石鐘山、王秋燕等。出去我們均同行,坐公交車,回到招待所都覺得收獲滿滿。每到夜晚,兩人,有時加上林堅,便在燈下開始喝工夫茶(茶與茶具都是林斌從福州背過來的,那時我也偶爾吸幾支煙)。喝著巖茶吸著煙,談論著當天見到的作家,回憶和他們的交談,大江大海,吞云吐霧,很是愜意。有一次,“軍藝”的王秋燕完成了她的小說《有種憂愁說不出》,急于要給我們,便沖到新華社的招待所來找我們,見到我與林斌正在喝茶,大為吃驚,說你們這是干什么,那么小杯子,從哪兒弄來的?怎么喝茶還有這種喝法,一個大杯不就行了,用得了這么復雜?一連串的提問,現在她自己想起來都覺得好笑。之前,她在西昌衛星發射基地當話務兵,什么沒有見過?就是沒有見過這種工夫茶。
北京之行,重點是向冰心先生約稿。之前,我們都沒有見過冰心,只是讀過她的作品,聽過她的人生故事,敬仰之外,還好有一種鄉情連著。到北京后,《人民文學》副主編周明替我與冰心聯系,并且安排好了時間。3月15日,我們打了的士,先到路邊的花店買了一籃大紅玫瑰,然后就直接到了中央民族大學教授樓34單元,抬頭一看,門口貼了一張字條:醫囑謝客。舉手間還有些猶豫,但想到已經聯系好了,就按了門鈴,開門的是冰心女婿陳恕教授。我們說明了來意,陳恕教授說,老人已經在等你們了。
我與林斌一前一后走進冰心的臥室兼書房,老太太已端坐在書桌前,我們趨前向她老人家問好,送上紅玫瑰。老太太說,我就喜歡玫瑰,香艷帶刺,有風骨。說著就讓大姐過來,把花安放在對面的花臺上。老太太讓我們坐下,先在簽名本上留下姓名、單位、電話與通信地址,說我下次要找你們就方便了,說時,還接過簽名本看了一眼。簽名之后,老太太慈祥地看著我們,說,渴了吧,先喝口茶,是我們家鄉的茉莉花茶。說,臺灣人也送我茉莉花茶,但不如家鄉的茶香。之后,便是我匯報正事了,家鄉的刊物要為她的創作70周年,發一個紀念專輯,有圖片、簡介和紀念文章,其中最重要的是要有一篇作者本人的新作。老太太認真聽,說,這樣好,謝謝你們想得周到,別人寫紀念文章由你們做主。又問,對我寫的文章有什么要求?我說,沒有特別要求,由您做主,如果能寫與家鄉有關的散文,則更好。坐在一旁的林斌插話,您就寫寫童年的故鄉吧,讓我們后人了解當時的福州。老太太答應了,說,讓我想想,寫好了,就按這個地址給你寄吧。老太太這么爽快,讓我們十分感動。
我們在說話時,大白貓不時地跳到桌面上,老太太讓它下去,說,我這貓喜歡照相,它叫咪咪,估計我們要照相了,就跳上來等著搶鏡頭。這一說,讓我們大笑起來,也讓我想到了聯系時的約定,為了老人的健康,不能聊太久,只能半小時。這么一聊,半個小時也就到了吧?果然,陳恕教授也進屋了,笑著問,差不多了吧。我來給你們照相。而老太太似乎還意猶未盡,讓陳恕到另一個房間找了兩本《冰心散文選》過來。這集子剛由天津百花文藝出版社出版,設計得也漂亮。老太太打開扉頁簽名,當寫下“炳根”二字時,停筆抬頭問我,聽口音,不是福建人吧?我說,我是江西人。老太太和藹而睿智地說,呵,江西人,我們福建人到海外去了,你們江西人到福建來了,還是鄉親!于是,在“炳根”二字下寫了“鄉親留念”。
離別時,我與林斌站在老太太的椅子后面,合影留念。陳恕教授說,你們第一次來,又是從家鄉來的人,老人讓你們多坐一會兒。可是我們已是收獲滿滿,十分知足,不便多打擾老太太,起身告辭了。
我回到福州一月余,冰心的大作寄到了,題目就叫《故鄉的風采》,寫得真是好呀,對故鄉的感情從“綠”字開始,寫到山寫到人,洋洋近2000字,300格的稿紙寫滿了整整7頁。她的這一段話,最是令我感動:
“天下之最”的福州的健美的農婦!我在從閩江橋上坐轎子進城的途中,向外看時驚喜地發現滿街上來來往往的盡是些健美的農婦!她們皮膚白皙,烏黑的頭發上插著上左右三條刀刃般雪亮的銀簪子,穿著青色的衣褲,赤著腳,袖口和褲腿都挽了起來,肩上挑的是菜筐、水桶以及各種各色可以用肩膀挑起來的東西,健步如飛,充分揮灑出解放了的婦女的氣派!這和我在山東看到的小腳女人跪在田地里做活的光景,心理上的苦樂有天壤之別。我的心底涌出了一種說不出來的痛快!在以后的幾十年中,我也見到了日本、美國、英國、法國和蘇聯的農村婦女,覺得天下沒有一個國家的農村婦女,能和我故鄉的“三條簪”相比,在俊俏上,在勇健上,在打扮上,都差得太遠了!
這是不是一種偏愛之美呢?也正是這種偏愛,將深藏于作者心中對故鄉的感情,表露了出來。
這一年的《福建文學》第8期,開辟了“紀念冰心從事創作七十周年”專輯,刊登了冰心的《故鄉的風采》、郭風的《記冰心》、謝冕的《最初的啟迪——以此慶祝冰心先生創作七十周年》。謝冕對冰心的理解,也影響與啟迪了我:“友朋聚坐,偶語往昔,我總懷著感激談起少年時代成為摯友與良師的兩本書:巴金的《家》,冰心的《寄小讀者》。(在那樣的年齡,雖知魯迅,卻不能理解他的睿智與辛辣。)兩本書中,前者給我熱情,后者給我溫暖;前者教我抗爭,后者啟我愛心。平生愛書,年齡漸長,所愛日多,但始終如星光輝耀著人生之旅、且成為血般的熱情涌流于心間的,大抵還是這兩本書。淵厚的人也許會因而笑我,但我都以未曾忘卻而自慰。也許如人們的不忘自己的童年,人們也輕易不忘童年的友與師。我甚至竊喜,就是這樣兩本平常的文學作品,卻深刻地引導我走上人生的追求之旅。”
紀念專輯的封二與封三,刊登了冰心的多幅照片和《冰心生平與創作簡介》,這是我第一次為冰心撰寫生平與創作情況,正是這個簡介,這個專輯,尤其是與冰心的相識,讓我40歲之后的生命,與冰心緊緊相連,包括研究冰心、宣傳冰心、成立冰心研究會、建立冰心文學館,使我的生命有了光華、人生更有意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