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遠倫


作者簡介
張遠倫,苗族,1976年生于重慶彭水。一級作家。中國作協會員。著有詩集《那卡》《兩個字》《逆風歌》等。獲得駿馬獎、人民文學獎、《詩刊》陳子昂青年詩歌獎等多個獎項。入選詩刊社第32屆青春詩會。
廢水泥廠
在小鎮,唯一像是教堂的建筑
是水泥廠的廠房
高低錯落,突兀孤絕的一簇
頂棚雖不圓潤
卻也差不多像是穹頂
我在這房子的底層吃過一年的食堂
白白的米飯加咸菜
是我的信仰和救贖
和滿身灰塵的工人們一起
散亂稀疏地蹲在水泥煙霧中吞咽
搪瓷碗很快就空了
當我下完夜自習,在二樓開燈
昏黃的室內晃動著黑影
僅僅只是多出來一個安靜的少年
整個廠區卻像多出很多情節
現在也讓我不斷回味,不斷虛構
這幾年,每當我走過這里
都眼含淚花,仿佛一個懺悔的孩子
回來了。我就站在三十年前
默默地聽我狀告未來
紙廠遺址
我的麥草就是挑到這里賣掉的
據說會變成紙張
我從未能看到我的麥草的涅槃
以及成為經卷的樣子
但是我祝福它們
每一根都能承載一個不簡單的漢字
特別是繁體字,會重一些
我的麥草都很輕盈
我就在紙廠旁邊一公里外
小鎮中學里讀書
一捆麥草,幾乎就可以拯救我一周
后來我家麥草賣完了
我就等著一張紙來救我
錄取通知書,可能也是我家麥草
變幻而成的。如今
我對這個污染源的深切感激還在
只不過,我感激的
是殘垣斷壁和白日夢
秘香
暮晚,他起身出門
身體散發著菜油的氣息
像小鎮的香靄
在經過的道路上繚繞
他又提著一桶
殘渣油回家了
而清亮的、純凈的
還密封在室內
他是那個為每條小巷
送去暗香的人
一個鎮子,擁有榨油作坊
就擁有了香源
陌生人經過
都會不自覺地深呼吸
停下腳步,復吸一下的
是被香氣俘虜的人
他的妻子,就是這樣
搖架
懸掛起來的漿汁,被反復搖晃
一片白布提起的水凌空雀躍
轉動,傾斜,水平面的變幻
產生了細浪般的彎曲
母親將豆渣,留在布面上
晃成柔軟的一團
像新生一個白白的嬰兒
被草繩連接在梁柱上的兩根柏木
發出木質的樂聲
當我作為掌控者
雙手緊握這個十字架的時候
突然覺得沉重起來
并不似母親手下那般靈動
和命運一樣,對想象力的擺布
是一種左右互補的平衡術
母親,對此早已諳熟于心
卻從未告訴過我們
自然枯萎
在你成為香茗的過程中,我最看重
你的自然枯萎
來自底部的清風不斷輕輕吹拂
你有著小幅度的卷曲
很像是小姑娘酣睡時的抿嘴
慢慢地風干,其實是鎖香,含苦
內蘊醇和,把人情味
最大可能地挽留在薄薄的葉片上
數十個母親,才能完成
對這些綠葉的掐尖
數十個晾槽,才能對全體枯萎負責
我在這個三合院里逡巡
企圖發現它們消失的那部分潤澤
對形成暮光有什么影響
看門的老人就死在這個春夏之交
他沒能防住“枯萎”這個竊賊
但是啊,他一生凝聚起來的茶香
縈繞著廠房,久久不散
匯流之美
中清河和后照河撞擊在一起
噓,注意聽,沒有丁點聲音
像被二十一世紀拋棄,愛從不咆哮
像被現世切除,精神的控制消弭無形
我就在欄桿上,看匯流的角力美
這柔軟的對撞啊,像兩條河流絕交
成為一條河。這是愛的預言
有的選擇死,有的選擇孤獨
石灰窯
把石頭煨熱還是燒成灰
舊窯成為我畢生難以破解的隱喻
白是七種顏色的總和還是消失
我至今沒有準確答案
灰燼是生命的結局還是開始
人們還在莫衷一是
人間是個問題,從不負責予以自解
火焰是個執法者,從不負責向我宣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