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偉康
有那么一瞬間,聽上去好像在問“你說我們每天努力,有一天能開花嗎”?因為那個時候,距離高考已經不遠了。
娜娜的家是我們那個偏遠小城的一間馬路花店。
高三的時候,每天太陽升起,我們穿著泛白的校服經過通往學校的馬路口,淡淡的植物味道還在路口停留著。雨天的時候,娜娜的爸爸會把門口的盆栽捧在懷里護送進家,然后站在店鋪的一側搖動著手動檐篷,像在收一把雨傘那般駕輕就熟。
那是四年前的事了。我從來沒有養過花,因為我不喜歡遙遙無期的事物。
高三那一年,我的成績差強人意。因此我偷偷找到校園里的一個偏僻角落,每天放學都會獨自去那里背書。那是一塊上了年紀的草坪,被遺棄在很少有人踏足的東南角。營養不良的土壤,還有質感粗糙的水泥邊角,這便是我的“失敗者之家”了。
后來有一天放學,我的“家”意外出現了入侵者。那是春天的時節,可是“家”里仍然沒有一點綠色的生機。那個僵坐在草坪上哭的女孩就是娜娜。她想不到有人會出現,哭聲一下就收住了。
我最討厭愛哭鬼了,特別是女生。我鄙夷又尷尬地找了塊地坐下去開始背書。那頭的女孩慢慢吸住鼻子,最后也拿起書本小聲地背起來。那天娜娜背的是單詞,而我背的是政治書的第四章。
比起遙遙無期的花期,遙遙無期的成功更讓我沮喪。從那以后的每一天,娜娜也會出現在那個“家”,我便明白她也是眾多失敗者之一。不同的是,她好像英語比較差,而我對任何一科都不太擅長。
相同的啊,大概是那絕望的臉上還有著期待花開的模樣,沒有朝氣卻寫著“我覺得還有希望”的表情吧。似乎也有了“戰友”的感覺,明天她還會來吧? 像花開一樣,是這樣翹首以待的一場革命。
夏季即將來臨的一天,雷陣雨從天而降。
我和娜娜收拾書包,在雨中跑出校門。盡管每一天都會碰面,但是我們并沒有說過一句話。那天我們跑到了路口,娜娜突然叫住了我,她說:“喂,我借你一把傘吧。”說完就跑進了花店,我也是那會兒才知道,那就是娜娜的家。
就在娜娜借給我一條毛巾讓我擦頭發時,雷陣雨停了,緩緩地還出現了重生般的余暉。我站在屋檐下看花,想起我從來都沒有養過花。遙遙無期的花期,遙遙無期的成功,都要付出等待的代價。就像那會兒躲在“失敗之家”里的我和娜娜。
“喂。”娜娜從后面叫住我,遞給我一個信封。里面是花的種子,朱紅色,有著飽滿的圓肚子,有點特別的種子。不知道是那天的大雨太過清涼透徹,還是后來看到娜娜爸爸那種審視又嚴厲的目光心生畏懼,我一把接過娜娜遞來的信封,拔腿就跑,氣喘吁吁中決定明天再把種子還給“失敗戰友”娜娜。
“為什么要我種在失敗者之家呢?你自己種在自家花盆里不好嗎?”第二天,娜娜一定要我把花種在“家”里,我一頭霧水。“這里能種,我看過了。”娜娜好像很有信心,又偏著頭問:“你背過選讀本里一首有關風和薔薇的詩嗎?”我搖搖頭。
這是印象較深的一句話。我當時并沒有什么興趣去翻選讀本,對于應付高考已經自顧不暇的人來說,哪里有奢侈的時間去背一首選讀課本里的詩呢。
花比人類好應付多了,只要種在土里澆上水,它自己就會長,而且這花最沒有要求了。對于養花技巧,娜娜用她爸爸“養花專家”一樣的口吻說出了非專業的話。但好像,就是這個道理吧。
我用手刨著土,娜娜迫不及待地把種子一股腦兒倒進坑里。那一瞬間我甚至懷疑娜娜根本不懂什么養花知識。當我握著礦泉水瓶子往下倒水的時候,娜娜反倒緩緩地我,“你說它有一天能開花嗎”?
有那么一瞬間,聽上去好像在問“你說我們每天努力,有一天能開花嗎”?因為那個時候,距離高考已經不遠了。
自從知道路口的花店是娜娜的家后,我每天上學經過時,總會不自覺地朝里頭瞥上一眼。花店門口的立式招牌每隔幾天都會用粉筆寫上新進的花的品種。
第二次模擬考試成績公布的那天,娜娜坐在固定位置對著試卷背重點,其間偏過頭跟我聊了一會兒話。就在娜娜膝蓋上倒放著的書快要掉在地上時,我幫她一把接住,她突然說:“以后大概見不到了吧?”
我那時才意識到,我們要畢業了,以后大概不會再有失敗者聯盟了。我想點頭,卻突然接不上話,只能勉強地笑笑。在那之后,每個班在放學后開始進行補課,我們就很少見面了。
高考的前幾天,學校開始給學生放假自習。我最后一次跑到校園的那個角落,卻意外地發現我們種的花已露出很小的一顆腦袋,盡管淡粉色的花瓣有些萎縮。我想告訴娜娜,那些花兒開了。
我收拾好書,一路騎到娜娜家門口……那時候我在花店門前騎過去,再騎回來,然后又再騎過去,不停朝里面張望著。來回幾次后,娜娜的爸爸好像認出我來,用一副“毛頭小子別想影響我女兒考試”的眼神盯著我。他一手撐在腰上,另一只手不耐煩地沖我擺擺,“去去去,回去復習”。我使勁點著頭,心臟跳得很快,轟的一下就騎回了家。
直到填完高考志愿的時候,我才再次見到娜娜。那時候學生都不用手機,娜娜在家門口和同學聊天,大老遠朝我“嘿”了一聲。
“那首詩,你后來看了嗎?”娜娜笑得很甜美,“沒看也沒關系啦。”我告訴她,那些花兒真的開了,她說她知道,后來去看過。臨走之前,娜娜告訴我,我們種的是薔薇。這是堅強之花,再失敗的土地,也能開花。大概是為了給失落的戰友打氣吧,我愣愣地謝謝她,用心良苦,專門種了鼓勵之花。娜娜“噗”地就笑了,很燦爛,像如釋重負一般,眼睛里都是光。
讀大學我去了杭州,她去了湖南。偶爾經過西湖畔,還有在不起眼的路旁看見密集叢生的野薔薇時,腦子里會嘣地彈一根弦,想起娜娜。
去年大學畢業,我回到高中母校去辦一個證明,又驚喜又懷舊地發現當初的“家”里長出了一個小小的薔薇墻。我摘了一枝走到以前娜娜家門口,發現花店早已換成了咖啡屋,娜娜他們大概早就搬走了吧。
我只是想告訴娜娜,薔薇開花了。想跟她說,后來我終于知道那首關于風和薔薇的詩,是黃庭堅的《清平樂》“百囀無人能解,因風飛過薔薇。”就像遙遙無期的花期,人們會有要遙遙無期的再見。
“娜娜,以后不要跟又笨又沒有情趣的男生藏什么花的暗語啦。”
這是最想跟娜娜說的話吧。少年時偷偷萌芽的莫名小情愫,就這樣因著風,與薔薇花瓣一同吹進時光里了。但在世界某個與星辰對接的地方,總有個看不見的角落會開花。
那是少年的心吧。
汪國偉摘自“荔枝FM”微信公眾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