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文魁

現代經濟增長具有典型性的產業結構變動特征。不過,有經驗、有數據的產業結構變動歷史,只有100多年。尤其是,主要工業行業擴張速度顯著放緩之后的產業結構變動規律和趨勢,及其與經濟增長之間的關系,很難說已經獲得了高度認同的學術結論。
本文旨在說明,有必要從一個新的視角,即非資源性實體部門的視角,來探究這個部門對于中等及中等以上收入國家經濟持續增長的重要性,以及怎樣的政策取向才有利于這個部門的健康發展。
現代經濟增長的啟動,首先是進入工業化進程,并且會經歷一段時期的重化工業化,這一進程推動工業部門,特別是制造業的迅速膨脹和在經濟中占比的急速上升;隨著人們物質消費水平的提高和人均收入的攀升,服務業占比上升、工業占比下降被認為是較普遍的規律性現象,有不少學者稱其為工業化的完成,或者后工業社會的到來。
庫茲涅茨、錢納里等經濟學家以大量的國別數據描述了產業結構的上述變動,并且被廣泛地引用。不過,從一國范圍內來看,所謂工業化的“完成”,是幾十年前才出現的事情,如果從更漫長的時間進程來考慮,幾十年的工業占比下滑也可能只是工業部門的中場休息,而非真正的曲終人散。
誠然,當人們對物質產品的需求達到一定水平之后,對服務產品的需求就會急速上升,不過從全球化的視野來看,一國的工業占比下降,極有可能意味著另外國家的工業占比上升及其生產率的上升,這樣的此伏彼起,已然而且必將劇烈地引發那些“完成”或似乎即將“完成”工業化的國家的反思和警醒,并成為它們倡導“再工業化”“持續工業化”“制造業回流”政策的契機。全球范圍內的這類政策倡導,完全可以理解,因為大量的文獻表明,工業,特別是制造業,以及與制造業強關聯的一些產業,是生產率上升的主要來源,是科技創新的主要溫床。因此,一國經濟的繼續發展,國與國之間的經濟競爭,很有可能將持續落子于這些產業。
但必須要認識到,當代的工業與服務業等其他產業已經日益融合、難分難解,相關產業鏈與創新鏈已經蔓延和貫穿于許多細分行業,過于糾纏于狹義的產業結構一方面似無很大必要,另一方面又難于劃清產業界限,甚至難于劃清工業與服務業的部門界限。例如,目前呈現高速發展趨勢且有廣闊前景的數字經濟相關產業,就橫跨工業和服務業,很難說是以工業為主還是以服務業為主;其中的軟件硬件一體化相關產業,不但有力地帶動了作為服務業的軟件產業的發展,也有力地促進了工業的擴展及其效率的提升。即使是可以清晰區分為服務業或者工業的產業,實際上在相當程度上也來自于從對方陣營的分離,例如,傳統的工業企業內部就包含了大量的服務型業務,這些業務如果分離出來設立單獨的企業,就可以劃入服務業。因此,我們需要實事求是地從新分析框架和認識視角,來考察產業結構及其與經濟增長之間的關系。
一個直觀而簡單,但可能客觀而真實的分析框架,就是審視處于典型增長階段的有關國家的產業結構特征和經濟增長表現。本文所選取的典型增長階段,是從中等收入邁入高收入狀態這一時段;所選取的經濟增長表現,是邁入高收入之后又滑落到中等收入狀態這個比較特別的糟糕表現。當然,所謂中等收入、高收入,就是世界銀行設定的人均GNI高收入的標準。世界銀行的高收入門檻值,恰恰是一些國家實現工業化時的GNI平均水平,只不過根據各年的通貨膨脹水平進行不斷調整。
由于絕大多數國家人均GNI與人均GDP非常接近,所以本文也會因數據的可得性原因以人均GDP替代人均GNI??梢哉J為,如果一國邁入高收入門檻,則大體實現了基本的工業化,而處于中等收入水平,則為工業化進程中的國家。當然在現實當中,實際情況并非完全如此,一些國家即使邁入了高收入門檻,或者接近高收入門檻,其實并不一定意味著它們有著與此相稱的工業化水平;或者,即使它們的工業化水平也不低,但主要工業行業存在著生產率不高、創新不活躍、國際競爭不強、擴張動能不足等嚴重缺陷。相反,另外有些國家,它們雖然擁有少數幾個具有國際競爭力的工業行業,但整體上以非工業部門為主,而這并不妨礙它們繼續保持很高的人均GNI。
從中等收入邁入高收入門檻,后來又滑回到中等收入,本文稱之為“降級”。在過去30年里,“降級”國家只有三個:韓國、俄羅斯、土耳其。
俄羅斯是一個“降級”且至今未能實現再次“升級”的國家。該國2012年的人均GNI跨過世界銀行12615美元的高收入門檻,正式成為高收入國家。但它在高收入的隊列里只站了三年,2014年人均GDP即低于上年,2015年滑落到高收入之下,直到現在還在“降級”狀態中。
土耳其在2013年的人均GDP達到1.25萬美元,幾乎觸摸到了當年高收入門檻的12745美元,可以說是一個準高收入國家。也是從2014年開始,其人均GDP便掉頭向下,2018年降到1萬美元之下,2019年僅僅略高于9000美元,2020年離高收入門檻更遠了。
韓國也曾“降級”,但很快又再次“升級”。1994年其人均GDP站上1萬美元的臺階,跨越當年世界銀行高收入門檻的8955美元,成為高收入國家,并于1996年超過1.3萬美元。但在亞洲金融危機的沖擊下,其人均GDP在1997年掉頭向下,1998年急劇下降到約8000美元,退出了高收入國家行列。不過,1999年韓國經濟迅速回升,人均GDP重新站上1萬美元臺階,再次“升級”為高收入國家,2006年首次站上2萬美元臺階,2018年已經站上3萬美元的臺階,現在還維持不錯的發展勢頭。
這三個國家之所以突然“降級”和準“降級”,最直接和最大的原因就是匯率巨大波動、本幣急劇貶值。此外,名義GDP增速也明顯下滑甚至為負。2014年,俄羅斯從烏克蘭奪得克里米亞后,盧布對美元當年貶值一度超過50%,其原油出口價格也大幅下跌。2015年盧布繼續下跌,此后幾年雖有所反復,但一直遠低于2014年前的水平。土耳其雖在2013年一只腳邁入高收入門檻,但危機已經潛伏,當年官方公布的通脹率接近10%,里拉急劇下跌,此后幾年對美元的累計貶值幅度累計達到70%。韓國在1997年-1998年的亞洲金融危機中,韓元急劇貶值,對美元累計貶值幅度一度達到60%。不過1999年后韓元對美元明顯升值,此后雖未達到危機前的水平,但比1999年最糟糕的時候升值了三分之一以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