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宏奇
題記:2020年正月初二下午,四川南部某地,陽光明媚,春色宜人。山丘和田疇,在噼里啪啦的光影和柔軟的春風中舒枝展葉:桃花李花茶花開得高崗俏麗爛漫,油菜豌豆開得田野恣意汪洋。往年,這正是人們踏青賞花的好時節,此刻,卻連飛鳥也屏聲靜氣,生怕違反了天地的規矩。一輛中巴落寞地從山灣里過來,戴著口罩的司機哈欠連天地盯著眼前不斷變換的道路,車廂里只有一只蒼蠅在來回地飛。我眼睛突然濕潤了,為這年,這天地,這春天里無人欣賞的花事,更為蒼生……與此同時,在內蒙古包頭的某個小區,北京健康智谷總經理劉璐正在匆匆趕往火車站,緊急回京。
在跟劉璐交流的一個多小時中,她幾次眼睛濕潤,陷入沉默,為那些在疫情中被奪去的生命,為那些損失嚴重的企業,為那些因停工停產生活困難的員工,也為自己在大年初二扔下孤寂的媽媽而匆匆離開……
跟往年一樣。一到年根,劉璐的心就開始“野”了:回家給媽媽帶些什么?鞋子?衣服?褲襪?還是她愛吃的點心?每晚一次的視頻聊天,她都要圍繞這個話題,企圖征求媽媽的意見。媽媽關心的則不是這個,而是女兒一家三口的車票訂上沒有,什么時候出發,這次回來能在家住多少天。
跟往年不一樣。媽媽年逾八十,七月份才在北大人民醫院做完膀胱癌手術,由于工作繁忙,她沒有時間照顧,媽媽出院沒幾天,就由哥哥嫂嫂接回了老家包頭。也就是說,她欠著媽媽的孝養之情:從他們離開北京到現在,這種虧欠一直折磨著她,就像一根嵌在皮肉里的毛刺,讓她在許多個夜晚久久不能入眠,又在許多個清晨早早地醒來,望著天花板發愣。她在心里告訴自己,今年一放假就立即動身,不到開工,絕不返崗,而且回家后謝絕一切宴請聚會,安心踏實陪護在媽媽身邊,陪她說話,陪她看電視,陪她散步,陪她看電影,給她做幾頓可口的飯菜,把家里家外清理打掃徹底,把舍不得扔的廢舊物品,通通處理掉……劉璐在許多個漫長的夜晚,做著一連串規劃——白天太忙,腦子里除了工作,再也裝不下別的東西啦。
癌癥這個家伙有多兇險,劉璐心里很清楚,盡管自己沒有直接從事醫學,但天天耳聞目濡,對它的了解是充分的。像媽媽這種情況,一旦復發擴散,后果難料。古人說,子欲養而親不待。她不能給自己留下太多遺憾!
幾年前,爸爸去世后,媽媽就獨自一人生活。北京女兒的家,她認為不及包頭,那里有她的親人同事,有她熟悉的街巷胡同和花草樹木,更有老伴葬身的墳頭,想他了,隨時可以去看看,跟他說說心里話,一起回憶風雨中走過的歲月。哥嫂雖然住在同一座城市,但媽媽不愿意打擾他們。他們都是快做爺爺奶奶的人了,也有一大堆需要操心的事情。所以,女兒一家的歸來,是媽媽一年到頭最殷切的期盼,是她生活中最盛大而隆重的部分。
在微信視頻中,劉璐得知,一進入臘月,媽媽就忙開了,收拾一家人回來住的房間,床單被褥全部重新換洗干凈;準備過年的年貨,炸豆腐炸帶魚炸馓子炸丸子,買牛羊肉,挑選上好的農家土雞,把一個冰箱塞得滿滿當當,還把陽臺背陰的地方也利用起來,儲存年節的食品,讓他們從初一到十五,把一年里沒吃到的家鄉味道,通通吃過遍,而且天天不重樣。
劉璐歸心似箭,希望盡快回到媽媽身邊,為她揉揉發酸的腿,捶捶發脹的背,看白發又增添了幾許,皺紋又深刻了幾分,該吃的藥是不是按時吃了?
劉璐所在的健康智谷,位于花園北路,跟北醫三院相鄰,總面積3.8萬平米,隸屬天億集團,高峰期入住企業50多家,員工3000多人,企業多數是科技醫療和健康管理兩大類,是海淀區和中關村重點支持發展的醫療健康科技孵化園區。2015年開園以來,已經孵化多家獨角獸公司,目前尚在園區的明星企業有醫渡云、柏慧維康、美因基因、小蘋果兒科等。
為園區企業提供安全有序的優良辦公環境;對接政府,尋求政策支持;對前瞻性強、有發展潛力的企業實施投融資,幫助他們突破資金短缺的瓶頸,為企業和政府搭建溝通的橋梁是劉璐日常工作的核心。除了北京,她還兼顧著上海和杭州的其他三個園區,常年在三地之間奔波,一年有很大一部分時間在飛機和高鐵上度過。
2019年農歷臘月27日,多數企業都已經開始放假,只留有值班人員,昔日門庭若市,熙來攘往的辦公樓一下安靜下來,劉璐長長地舒了口氣,召集物業部門開會,詳細安排了節日期間消防安保值班,檢查了各個重要部位,陪節日值班人員吃完團年飯,就簡單收拾了一下辦公室,拉上窗簾,匆匆回家,收拾行李,第二天一早踏上了返鄉的火車。
包頭比北京更冷,入冬以來的積雪在陽光下特別晃眼,隔三岔五刮起的北毛風,把尚未凝結成冰的雪粒,高高揚起,吹打在火車的玻璃窗上,也吹打在一晃而過的光禿禿的樹上,山丘上。這些,本是劉璐從小司空見慣的場景,但此刻,卻有了“近鄉情更怯”的酸澀和陌生。六百多公里的車程變得如此漫長和寂寥,她只能不停地沒話找話跟先生和孩子聊天,以打發內心不時泛起的空虛和焦灼。
哥嫂已經在媽媽家里等著了,銅火鍋的木炭已經裝進了爐架,鍋里的油炸豆腐五花肉丸子帶魚和蔬菜已經碼好,碗筷已經擺上了桌子,還有哥哥溫熱的那壺濃烈的老酒。
媽媽坐在沙發上,不停地低頭翻看手腕上的手表,又抬頭辨別墻上的鬧鐘,它們誰快誰慢?誰準誰不準?今天,它們就像有意跟媽媽作對,滴滴答答的聲音特別響,旋轉的速度卻特別慢!
劉璐想象著家里的情景,想象著樓下被白雪覆蓋的草坪和花壇,想象著那些熟悉的街坊鄰居。她緊了緊羽絨服,百無聊賴地掏出手機,瀏覽全天的資訊,大多數跟春節有關:節日出行高峰到來,飛機火車一票難求,高速公路嚴重擁堵,節日安全生產事故偶發……最后,她把目光落在了武漢發現不明肺炎的消息上,下面有許多網友的跟帖,大都是假想和猜疑,亂哄哄的,缺乏科學依據。
其實,早在12月下旬,她就通過朋友知道了這種疾病,跟大多數人的認識一樣,寒冷的冬季,出現感冒很正常,由感冒而引發肺炎,也很正常,沒有什么值得大驚小怪。西班牙流感,美國流感,不都是這樣,轟轟烈烈地來,悄沒生息地走。但一個月快過去了,病毒似乎有越演越烈的趨勢,輿論也越來越洶涌,越來越傾向于要求衛生疾控部門給予權威的解釋。
劉璐腦子里閃出一個問號:是否2003年的SARS重現?她搖搖頭,告訴自己不要胡思亂想,不要自己嚇唬自己,安心陪伴媽媽過節,相信科學,相信國家有能力解決。
包頭,到了。
跟她想象的沒有兩樣,媽媽,哥嫂和晚輩們已經等候在桌旁。銅火鍋里炭火正旺,氤氳的熱氣和裊裊的肉香在屋里徘徊,親情和年節的歡樂把客廳充盈得溫馨而飽滿。
到家了。跟所有在外打拼的游子一樣,工作地的家,更像一個驛站,只能放下身體,放不下心情。只有故鄉,只有回到父母身邊,平常緊繃的神經和一刻也不能放松的心情,才會真正松弛下來。
就在劉璐按照計劃繞膝在媽媽身邊,盡著女兒的孝心,當媽媽的小棉襖之時,一個令人震驚的消息傳來:臘月二十九上午10點,武漢封城!
封城意味著什么?火車飛機汽車船只全部停運,一切進出武漢的關隘全部關閉,一切出入武漢的人員物資全部停止。形象點說,有點像中國武術中被點了穴位,人、事、物被瞬間定格在了原地。
作為九省通衢的武漢,本身就有一千多萬人口,又值春運高峰,每天客流量近百萬,被突然按下暫停鍵,不到萬不得已,中央是不會做出這種決定的。
疫情嚴峻。
也就是說,之前鐘南山院士發出的關于人傳人的警告已成為現實。
劉璐腦子里再次蹦出SARS這個病毒學概念。
那么,在此之前離開武漢的病毒攜帶者,他們已各自回到了自己的家鄉,旅游目的地,會不會成為傳染源?據她所知,從武漢返京和到京旅游的客人,不在少數,北京會不會出現大面感染?會不會也要封城?而對于這個新型肺炎的了解,醫學界似乎尚在研究之中,并無明確的結論:病毒結構是什么?傳染強度有多大?危害程度有多深遠?有沒有有效的防范和治療藥物?會持續多長時間?
劉璐焦躁起來。按計劃,園區正月初七后將陸續開工,而企業和員工來自四面八方,只要有一例病毒攜帶者,其他企業和員工都會受到影響。這種影響不光是身體的,還有精神的,還有……她不敢往下想。
為了不讓媽媽覺察自己的情緒變化,她盡量不讓家人把話題轉移到武漢,轉移到新型肺炎上。她表面上一如既往跟媽媽嘮叨家長里短,心里卻在盤算著應該如何及時有效地采取應對措施。
當天下午,她向物業主管發出了一系列的指令:立即到藥店采購一批口罩和酒精,以備不時之需,除了值班,其他人員一律不得進入園區,并在網上訂購一批測溫槍……
與此同時,她與先生私底下通過手機密切關注著勢態發展——除夕夜,第一批支援武漢的醫療隊抵達天河機場!
武漢告急!
不明肺炎被正式確定為新型冠狀病毒。由于對這種新型冠狀病毒的病理認知尚很粗淺,從政府主管部門,到醫學界,再到患者,都憂心忡忡,不知接下來會面臨怎樣的風險,怎樣的吉兇。她多么希望自己是一名醫務工作者,奔赴前線,為患者分擔苦痛。
既然命運沒有如此安排,那么,就立足現實,做好本職,確保園區不受感染,確保企業和員工能準時安心返工,不給社會添亂,就是對社會最好的回報。
當晚,她又發出一條指令,是給自己的,定初一的車票,立即返回北京,返回崗位。
但如何給媽媽解釋,成了她一個晚上的心結。在沒有回來的時候,在微信里,在昨天、前天的聊天中,自己都還在信誓旦旦要陪她到初八,才過了兩三天就走,是不是出爾反爾,是不是過于狠心?媽媽盼了半年才盼到的一家人團圓的日子,就這樣草草結束?媽媽用近一個月精心準備的豐盛的年貨,才剛剛吃了頭,自己一家突然走了,她會望著它們發出多少愣怔多少失望?
劉璐輾轉反側,摁亮臺燈,披衣起床,又將手機中的車票改成了正月初二,起碼,可以給媽媽一個適應的時間。太突然,彎轉得太急,媽媽要暈車。她苦笑一下,同時在心里安慰自己,清明五一接踵而至,隨時都可以回來陪她老人家。
后來,當這些愿望再次落空的時候,劉璐除了無奈還是無奈——誰會想到疫情會這么復雜,這樣一波三折呢?
直到初一中午,劉璐才把第二天返回北京的決定告訴媽媽。正如她所料,老人半天沒說話,像是聽錯了,或懷疑女兒說錯了。當劉璐把需要立即返回的原因解釋完畢,媽媽才用慈愛的目光望著她,以征詢的口氣問:“再住兩天行不行?就兩天。”
這一刻,劉璐的決定差不多就要被媽媽的目光融化了,她不敢直視她的眼睛,撫摸著她的手,用輕得連自己聽起來都很困難的聲音說:“疫情正在快速發展,今天,許多省市都啟動了突發公共衛生一級防控。接下來會出現什么情況,難以預料。園區企業都從事醫療研究和健康管理,會不會在緊急關頭承擔緊急任務,不好說。作為提供服務保障的單位,要未雨綢繆,有備無患。”
媽媽點點頭。作為一個老知識分子,她不僅理解女兒的決定,更有胸襟接受發生在身邊的一切變幻莫測的事件。
看見媽媽同意了,劉璐一顆懸著的心終于落地。她像小時候一樣將腦袋鉆進媽媽懷里,盡情享受著母愛的溫暖和愜意。媽媽也像過去,用枯干的手,不斷為她梳理頭發。
在老家的風俗中,初二是回娘家的日子,劉璐卻要離開娘家。一早睜開眼睛,她就看見媽媽在翻弄冰箱,在陽臺上忙碌,而客廳靠墻角的地上已經擺滿了各式各樣沒來得及吃的年貨。哦,媽媽正在為她收拾計劃帶走的東西——魚肉菜……媽媽見她起來,一邊收拾一邊說:“盡量多帶,北京如果封城,還可以對付一陣。”旁邊的兩只大紙箱,已被塞得緊緊實實,連土豆都裝了好幾個。
這是不能拒絕的愛!劉璐一邊陪媽媽拾掇,一邊提醒她可能超重了,不能再加了。媽媽卻堅持:“你們三個人,一人超兩三公斤,沒人跟你算得那么清楚。”
下午的火車。哥嫂回娘家沒回來,一家三口盡可能把時間卡得準一些,少在車站等候,多在家里陪伴。
必須出發了,外面很冷。說好了不送,臨了,媽媽還是穿上厚重的羽絨服,無論如何要下樓。寒風瑟瑟,冰天雪地,小區空寂無人。當出租車在拐彎處消失,媽媽孤獨的身影也隨之從后視鏡里消失的時候,劉璐的眼淚奪眶而出。
回到北京,劉璐立即投入工作:學習了解冠狀病毒知識,掌握防疫常識;通過各種渠道幫助園區企業聯系防疫物資;讓企業統計身在疫區的員工,跟蹤他們的健康狀況;跟中關村管委會和海淀園對接,明確政府對園區復工復產的要求;制定防疫方案,迎接企業和員工返京……
正月初五,她回到園區,指導物業部門試用測溫儀,畫出一米線,張貼防疫知識宣傳海報和園區防疫要求。制定了分流乘坐電梯的規定:為減少聚集,加快電梯運行頻次,實行了高低區上下樓的分流機制。對園區進行全面消殺,與入住企業簽訂防控責任書……
2月10日,園區復工。由于受外部環境影響,企業的訂單銳減,部分已簽的訂單,也紛紛退訂或延期,許多企業處于復工未復產的狀態。老總們急,員工們急,劉璐比他們更急。她主動出擊,與中關村管委會和海淀園管委會協調,為5家企業爭取到了“抗疫發展貸”。
金準基因公司是其中一家獲批企業。但驚喜交集的老總在慎重考慮后,電話告訴劉璐:“劉總,謝謝您的關照,我們不貸了,沒有訂單,無法生產,怕到時沒錢還貸。”
處于同樣困境的不止金準一家,有的遲遲不能復工,有的遷走。過去是企業找園區,現在成了園區挽留企業!
但劉璐堅信,企業的困難是暫時的,只要解決好,風雨之后一定是陽光。就像一壺開水,已經燒到99度,眼看就要開了,火突然熄了,不但保持不了原來的溫度,還會降溫。這時如果能點上火,堅持一下,水就開了。
幫助企業渡過難關,成為劉璐迫在眉睫的議題,“同舟共濟,攜手前行”,成為園區上下的共識。經過反復研究,劉璐向集團提出了“減免租金,不催租金,不收滯納金”的報告,很快得到批準,共減免租金300多萬元。至今,還有一些企業沒交上半年房租,劉璐也沒催問。因為她最希望看到的是,隨著疫情向好,企業科研生產銷售,越來越好!
目前,園區企業科研生產已恢復到了疫情前的水平。站在辦公室的窗前,劉璐把目光投向了家鄉所在的西北方——中秋國慶就要到了,她是不是在籌劃著彌補春節期間欠下的親情?
北京,離包頭越來越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