華雙魚
李小龍,北京師范大學文學院教授,文獻學博士,主要研究中國古代文學與中國古典文獻學。著有《中國古典小說回目研究》、《墨子譯注》、《武林舊事校注》、《論語全解》、《西湖夢尋注評》、《夜航船》等。
由于時間久遠,我已經忘了具體是哪一年哪一個學期李小龍老師教過我的課,但時隔十五六載的時間,我卻依然能清楚記得他的聲音,他講課時候的樣子。
那時候他大概還是北師大文學院的一名講師,也或者還只是一個研究生,清雋俊逸的臉上帶著文氣、書氣、儒雅氣。
他講課聲音不大,但溫和、清晰且有穿透力。那時候,每逢聽他的課,我總是凝神靜氣的盯著他,豎直耳朵,生怕錯過一個字。其實不光是我,班里的每一位同學都如我一般的認真專注。他的課充盈、有趣、充滿生氣,整節課,除了他的講課聲,還有我們一次次發出的被他講課內容逗樂了的笑聲。講課時的他,幾乎不低頭看書,一直面帶微笑看著同學們,有如與我們在進行親切交流。他課里的每一個人物都被他講得活絡絡鮮亮亮的可愛,即便是惡人也變得有了溫情暖意。他教授的課程是《古代文學史》,每講到某個人或某首詩某首詞,他總能帶出一個有趣的故事,因此每節課大都會說的一句話是:“XXX這個人很有意思”,講到某個人某件事時,他是沉醉的、忘我的、身置其中的。而他深入狀態不可自制的興奮與激動總是能傳遞給學生,感染學生調動起學生飽滿積極的情緒。聽他的課是一種快樂,更是一種享受。
課間休息的時間,他喜歡走下講臺,走到學生中間,與學生聊天。這時候的他,總是和婉寬厚,溫和地微笑,那笑陽光迷人,使人不由自主的想靠近,以致過去了這么久的時間,我依然記得,依然想念。
還好,我的微信里存著他的,我們還有共同的好友,我可以經常看看他們的朋友圈,時常了解他的近況,聽一點關于他的消息。
“十佳教師”、被評為副教授、被評為教授……十幾年的時間,關于他的喜訊一次次傳過來,為他欣喜的同時又覺得是這般的理所當然。
自小就愛讀“閑書”的李小龍,對文學有一種近乎執拗的熱愛,以致考大學、選專業,志愿表上填的全部是中文系,所有的調劑都拒絕,如果要調劑到別的專業他寧愿不上大學。在這樣的執拗下,他如愿進入中文系。進入中文系的李小龍很快便確定了自己的職業方向:做一名既能研究文學、又能把研究心得與人分享的老師。做研究,是他喜歡的,做老師亦是他喜歡的,在他心里,能為學生傳道受業解惑是充實的,也是幸福的。他的性格以及他喜歡與人分享的興趣都證明老師是他最理想的職業選擇。
作為一名教師,他是優秀的。
在李小龍看來,身為一名教師,首要工作就是把學生教好,幫助他們找到自己的方向、獲得自我定位,促使他們成才。
他關愛學生,體貼學生,急學生之所急,需學生之所需,他說:“多年來,我自己設定了一個底線,盡量不參加與教學或科研無關的事;但學生的活動我會盡量參加。”可見他把學生放在了心上,放在了很重要的位置上。人與人之間的關系是相互的,把學生放在心里的老師,學生一定也是把他放在心里的。或許正因如此,他才以很高的票數獲得“十佳教師”這樣的稱謂。這個獎項,不同于其他獎項,它是真正由學生推舉評議出來的獎項,無論從哪方面來說,都是對老師最大的認可和鼓勵。在學生眼里,李小龍是一個熱情的老師、寬厚的兄長、真摯的良友、親切的伙伴。“慈愛有加”是學生給他的最貼切評價。
作為老師,他希望學生能夠在積極的環境中學習和成長,因此他很少批評學生,時刻注意保護學生的自尊心和自信心。在學生面前,他是溫和的“嚴師”,嚴格但不嚴厲,不苛求但有希求,他希望每一位學生都能珍惜短短幾年的讀書時光,積極進取,鍥而不舍,真正把經典讀透、讀通,做真正有價值的學術研究,過真正有意義的生活。他堅持每個星期開一次讀書會,與學生一起持續三四個小時共讀經典。他要求學生要有豐富的閱讀,并在閱讀過程中有自己的思考。他認為看的書越多,心得和思考越多,對文學的理解也才會越通透。
在教學上,他虛心求教前輩同仁,注重學生評價和反饋,打磨自身教學能力,并不斷融合個人研究心得,形成獨樹一幟的教學風格,把教學從“技術”變為“藝術”。
對 “怎樣才能把課講得更好”,他總結了三個方法:第一個行之有效的途徑是“問老師”。他說:“剛留校的時候,對于如何把課上好是迷惘的,于是就向我的導師郭英德老師請教。”郭老師會去聽他的課,并向他提出寶貴的意見和建議。最重要的是,剛留校那幾年,李小龍仍會堅持去聽郭英德老師給本科生開的課。當他站在一名教師的角度再去聽這些課時,就發現了一些以前當學生時候沒注意的內容。“原來作學生時就是老師講什么我聽什么。當了老師之后我再去聽課才發現,我的老師講課的時候,會有對課堂的控制和安排,有對節奏的張馳與時間的調配。”在從容不迫、一張一弛之間,原來都是扎扎實實的“師范”功夫。李小龍還會去聽文學院古代文學方向其他老師的課程,以便轉益多師,砥礪教學的硬功夫;二是自己練習。在虛心求教的同時,李小龍不斷打磨自己,在剛走上講臺的時候,為了做好充足的課堂準備,他曾經一板一眼地對著鏡子練習,還讓家人做他的聽眾,讓他們來為自己的講課挑刺,聽聽自己對節奏的把握和對課堂的控制有沒有問題;第三是和學生的交流。在他看來,學生覺得課程哪里需要改進,哪里可以保持,都是非常有價值的意見。他的幾個研究生助教給他提了很多意見,他都非常看重,而每學期末的學生評教和評語,他都全部保存在電腦里,認真看過之后,對照修改或調整。
對于研究生教學,他提倡創新和獨立見解,他說,大學的教育,還是要有創新的研究作根基,不能照本宣科。我們師大的學生分辨力是很強的,他們重視課堂上的實質性內容,寧肯犧牲趣味也愿意要干貨。那么這個‘干貨就一定要從自己的科研中來。只講書本上固定的陳詞,沒有自己的研究心得,一定說不透,也講不深。文學研究中沒有定論,只要有自己獨到的見解,就一定會把學生帶入一個更廣闊的境界,學生才會被你感染和啟發,以你的研究為引領,他們才會開掘出屬于自己的文學寶藏。”因此,他一直以此作為自己的教學目標,希望能夠用自己的研究心得啟發學生,調動每個學生全部的藝術想象,重新擦亮古典文化中那些閃閃發光的東西,那些值得挖掘的瑰寶,讓學生真正能夠進入它,并且將之變成人生的重要部分。
在學術研究上,李小龍注重每位學生自己的學術觀點和學術思考。他曾發表過一篇文章,自己的學生看后,提出許多意見,甚至否定了文章的核心觀點。盡管他還不能完全認同學生的某些看法,但坦言這些意見對他也很有啟發。最主要的是,這個過程有兩點讓李小龍感到欣慰:1、學生敢于對老師的文章進行質疑,這是非常可貴的,這表明學生不迷信、不畏懼權威,有獨立之精神;2、學生的質疑源于他自己的知識積累,有理有據,這表明學生有扎實的基礎,有很好的學術潛力。虛心聆聽、容納異見,是對學生的愛護,對學術的尊重,也是一位學者廣博的視野和胸襟所在。是為真、為誠、為善、為仁。
所有的大學老師都不僅要教書,還要做學問、做研究,而每一位學術研究者無疑都要閱讀大量的書籍。讀書對資深“文青”李小龍來說,似乎比吃飯睡覺重要。他每天閱讀的時間大多在十個小時以上。在別人眼里,十多個小時太可怕,簡直是不可思議,而在他,依然覺得太少了,他甚至想如果不吃飯只看書、如果不睡覺只看書才好。對于讀書,有些人是要咬著牙坐在那里讀的,而他是要咬著牙從書本里抽身出去做別的事情。他對讀書的熱愛,全然到了“癡”的程度,中學時,和朋友一起暢想未來,他能想到最好的工作都是與書有關的,比如開一家出版社;比如當一個作家;比如成為一個藏書家……
很顯然,李小龍的愿望實現了,在研究方面,他選擇文獻學研究。如果說知識是藏在山洞中的財富的話,那么文獻學就是那個“芝麻開門”的密碼。在他看來,所謂的“文獻學”,核心就是圖書文獻。文獻學的內核與中華文化密切相關,它幾乎是所有學科的基礎,因為,任何學科都存在文獻的問題。
可以說,文獻學具體的學術訓練就是要泡圖書館,把目錄學中抽象的書名還原為真實的書,把版本學、校讎學中的概念落實到實際操作層面。而熱愛書籍既是研究文獻學的最低要求,也是最高標準——所謂最低,指的是,如果不熱愛書籍,那就不必進來了;所謂最高,指的是,在文獻學研究里,是否熱愛,能否坐得住冷板凳。“坐得住冷板凳”這或許是李小龍最具備的一點,至于熱愛,也必是具備的。一個好的研究者一定是愛好者。大三的一門選修課上,老師布置的任務是“隨便”,他便高興的選擇了揚雄的《解嘲》一文來作注,這篇一千余字的文章,他注了數萬字。那時還沒有電腦,他是用一個筆記本來做作業的,每頁只上面一兩行寫正文,下邊二十多行都是注,甚至個別頁的注會延伸到下一頁去 ,這算是他最早不自覺的一種文獻學訓練吧。在李小龍看來,每個時代都應該做自己這個時代的文獻整理,這樣才能給后世一個這個時代應該有的交代。鑒于此,他日以繼夜整理、校注古籍不輟,幾年的時間,譯注出版《墨子》、《西湖夢尋》《紅樓夢問思錄》等若干本書籍。其中我最喜歡讀的是2020年出版的《紅樓夢問思錄》,這是他的“紅樓夢導讀”的課堂實錄,與一般的《紅樓夢》導讀不同,這本書采用的是問題引入的方式,告訴我們應該如何讀《紅樓夢》。一章一節在對細節的分析討論中逐步深入到《紅樓夢》閱讀的各個層面。書中回答了近百個初讀者的刁鉆問題,內容涉及覆蓋了紅樓世界的角角落落。另外,李小龍還告訴我們該讀哪一種《紅樓夢》,他讓我們知道,原來版本與版本之間是有大差別的。
基于對書的愛好,李小龍也是一位古籍收藏愛好者
研究是辛苦的,不管哪行哪業的研究都一樣,而對傳統文化進行觀察和研究可能要更辛苦一點,原因是傳統文化所面對的文獻資料量非常龐大,其中的線索又非常隱秘,必須要靜下心來去體察、摸索,才能夠發現這些隱秘,才能夠研究出貨真價實的成果,這個過程辛苦且漫長。不過在李小龍看來,這種辛苦卻也是一種幸福。這種幸福,是愛書之人的幸福。
基于對書的愛好,李小龍也是一位古籍收藏愛好者,在他看來,古籍收藏和傳統文化是有聯系的,傳統文化是一個抽象的東西,它要依靠特定的載體存在,而古籍就是它的載體。古籍收藏和傳統文化是一個互相促進的關系。現在很多古籍之所以被保留下來,有賴于一代一代藏家的收藏,收藏古籍的人越多,對傳統文化抱有溫情的人就越多,傳承傳統文化的任務也就更容易。而我們是需要從傳統文化中汲取智慧,來建設我們的新文化的。對傳統文化的弘揚,已經不知不覺扎根于李小龍的教育、工作、生活之中。
或許是傳統文化的熏陶和洗禮,或許是個人品格的內在力量,在李小龍身上,能夠看到傳統文人那種處處自謙和時刻自審的品質,他總是那般的謙遜儒雅、平和有禮。
作為一位學者,他的生活是純粹的。吃飯,睡覺,教書,讀書,著書,這便是他生活的全部內容。
因為純粹,所以能保持一顆平靜的心,所以不會有太多功利的計算,無功利心便能從中感受到研究的快樂。他說:“我之所以做這個事情,不是為了獲取更多的名聲,更多的鮮花、掌聲,而是因為我真正熱愛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