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妍
摘 要:《路》是美國作家科馬克·麥卡錫的第十部長篇小說,小說講述了一對無名父子在文明崩塌瓦解、充斥著死亡威脅的末世中的一場求生之旅。存在焦慮是人的存在和境況的伴生物,羅洛·梅的焦慮本體論視焦慮為對的人的存在本質的威脅。麥卡錫關注父子兩人在末世之中的存在焦慮,死亡焦慮下父親對生命的堅守和倫理焦慮下兒子對他人愛的救贖均以建設性的方式應對了焦慮,彰顯了后啟示錄背景下生命的堅韌與人性的美與善,為人類照亮了救贖之路。
關鍵詞:科馬克·麥卡錫;《路》;存在焦慮;死亡;倫理
《路》(The Road)是當代美國作家科馬克·麥卡錫(Cormac McCarthy)的第十部小說,獲得了布克紀念獎和2007年普利策獎。書評人黑爾評論道:“這部小說并不追求史詩的地位,也沒有像麥卡錫的前作那樣充滿宏大的隱喻和大量具有修辭色彩的段落。《路》是他迄今為止最直接的作品,比以往任何時候都更簡潔,更易于理解。”[1]《路》以凝練而樸素但又不乏詩性的語言講述了后啟示錄背景下一對無名父子的求生之旅。在父子的旅途上,到處彌散著死亡的氣息,死亡威脅也無處不在,父子二人相依為命,艱難地抵御饑餓與寒冷,逃離食人者的獵捕,在險惡的自然和倫理環境下依靠心中的“火”不斷向南方前行。小說結尾父親雖然倒下了,而兒子憑借堅強的意志在好人家庭的陪伴下再度踏上了求生之路。正如希克斯所言,“麥克卡錫對后啟示錄世界恐怖、恐懼和絕望的生動描繪,成為重申災難前世界的價值的理由。”[2]86小說對末世中人的生存境況進行了成功的探索,具有深刻的警世意義,折射出作者對人類生存的危機意識和深度的人文關懷。
存在焦慮(existential anxiety)是人本主義心理學家對焦慮本體論的一種定義。布根塔爾認為,焦慮是人的存在和境況的伴生物,是人的一種主觀認識和體驗,存在焦慮即在對人的境況終極給予性(指人所處的最根本的生活條件和狀況)以及隱含于這些給予性之中的威脅反應所產生的焦慮[3]301。美國人本主義心理學家羅洛·梅(Rollo May)繼承并融合了歐洲的存在主義哲學和心理學思想,開創了美國的存在分析學與存在心理治療,被稱為“美國存在主義心理學之父”。在其博士論文《焦慮的意義》(The Meaning of Anxiety,1996)中,梅從哲學、生物學、心理學、精神分析學以及文化的綜合角度研究了焦慮,在批判和吸收弗洛伊德和克爾凱郭爾焦慮論的基礎上提出了焦慮本體論(ontology of anxiety),把對焦慮的認識提升到了本體論的新高度,梅對于焦慮本體論的詮釋在其存在主義心理學中具有重要的理論意義,具有存在主義理論內涵的焦慮為我們窺探人的心理,理解人與自我、他者和環境的關系,理解人的存在本質提供了新的理論視角。
目前,國內外學者多從圣經原型、后啟示錄主題、倫理學、空間敘事、后人文主義等視角進行了分析研究,也有學者從存在主義視角展開討論,如何利娟從薩特的自由觀和希望觀剖析了小說中自由與希望的主題[4];謝瑩從海德格爾存在主義哲學中關于三重世界的理論出發,分析了父子在周圍世界、共在世界及自我世界中對自身存在的探尋,認為小說反映了后啟示錄世界中人對存在困境的思考[5],但是以“焦慮”為切入點對父子兩人存在主義心理的分析尚且不足。《路》不僅以白描式的語言營造了具有一定現實主義色彩的外界末世環境,而且聚焦于父子兩人在嚴酷的生存環境下的心理,探索了后啟示錄背景下的人所特有的存在焦慮。本文從羅洛·梅的焦慮理論出發,探討小說中的核心人物父子兩人在死亡橫行、倫理秩序崩塌的生存境況下所遭遇的兩種典型的存在焦慮,即死亡焦慮與倫理焦慮,指出父親以其對生命和生存的意志堅守對抗著死亡的誘惑和死亡焦慮,而兒子在父親的影響下以其對他人的博愛之心積極回應了叢林法則下食人世界的倫理挑戰,表現出末世下理想的人性狀態,父子兩人均以建設性的姿態應對焦慮,彰顯了末世下人生命的尊嚴和道德層面上的尊嚴,存活下來繼續求生的兒子成為承載生命之堅韌和人性的方舟,是末世中的人類獲得救贖的象征,麥卡錫對存在焦慮的暴露與剖析升華了小說中關于愛、末世倫理以及希望與救贖的主題。
一、羅洛·梅的焦慮理論
人的焦慮是存在主義哲學中不斷被討論的話題,存在主義哲學家克爾凱郭爾在《焦慮的概念》(The Concept of Anxiety,1980)中從哲學本體論角度來解讀焦慮,他認為,焦慮是自由的現實性作為可能性的可能性[6]42。焦慮是人面對自己的自由時的狀態。事實上,他把焦慮描述為“自由的可能性”,每當一個個體看到可能性時,焦慮同樣也潛在地存在于其中。對克爾凱郭爾來說,一個人擁有的可能性(創造力)越大,他同時擁有的潛在焦慮就越多[7]42。羅洛·梅在存在主義哲學的焦慮觀的基礎上發展了心理學上的焦慮本體論,他在給焦慮下定義前探討了“恐懼(fear)”和“焦慮(anxiety)”的區別,他說:“研究焦慮的學生——僅舉三例,弗洛伊德、戈德斯坦和霍尼一致認為:焦慮是彌散的、不清楚的恐懼,恐懼和焦慮的核心區別在于恐懼是對某一具體危險的反應,而焦慮是不確定的,‘模糊,‘沒有對象。焦慮的特點是面對危險時的不確定感和無助感。”[7]175他通過看牙醫的例子指出,焦慮中感受到的威脅并不比恐懼更劇烈,它反而在更深的層面上攻擊了我們。因而,他將焦慮定義為當被個體視作對其人格存在具有重要意義的一些價值觀受到威脅時,個體所作出的恐懼反應。這種威脅可能是針對物理的生命(死亡威脅),或是心理上的存在(自由的喪失,無意義)。威脅也可能是針對其他個體與其存在相認同的價值:(愛國主義,對另一個人的愛,“成功”,等等)[7]176。在梅看來,焦慮攻擊的是人格的基礎(核心,本質),個體無法立足于威脅之外,也無法將其客體化,焦慮是一種主觀的、無客體的經歷感受,它是對人的存在本質(the essential)的威脅,而不是存在的次要條件(the peripheral)的威脅[7]177,他借用保羅·蒂利希的術語“非存在(nonbeing)”,從哲學層面說明了焦慮是對自我存在基礎的威脅,是個體的存在感在非存在威脅下的心理狀態。
焦慮雖然是本體性的,個體無法避免,但是羅洛·梅是辯證地看待焦慮的,他認為焦慮對人的影響具有兩面性,既有建設性的一面也有破壞性的一面,這取決于人以何種方式來應對焦慮。建設性的一面表現在:焦慮可以被看作是一種要求解決問題的內在的呼聲,它表明一個人的價值體系中存在矛盾[7]306。只要有沖突,積極的解決辦法是有可能的。梅指出,可以通過接受焦慮,把它作為一種去盡可能地澄清和解決潛在問題的挑戰和刺激,從而發揮其建設性作用[7]315。比如,面對死亡等屬于人類普遍境況、顯示人類有限性的焦慮,建設性的應對方式包括學會與它一起生活,“借用克爾凱郭爾的話,即接受焦慮,把它視為一名教導我們如何面對人類命運的老師”[7]306。而消極的方法包括減輕或避免焦慮,而不解決它背后的沖突。或者,換句話說,逃避危險的情境而不是解決它。他指出在沖突極端嚴重的情況下,焦慮只能通過放棄生命本身得到解決。[7]310當人無法調整自己,不愿意接受或者無力接受那種正常的焦慮體驗時,神經癥焦慮就會產生,影響心理健康水平,影響存在感的體驗,從而阻礙人的成長[8]72。此外,羅洛·梅以辯證的歷史觀來認識個體的焦慮,焦慮的產生與主體所處的時代特征具有密切的聯系。其焦慮本體論從無對象的焦慮心理著手探索人存在的本質,對于現代人認識焦慮、處理焦慮提供了建設性的理論指導,同時對我們分析文學文本中的焦慮也具有啟發意義。
二、死亡焦慮下父親生的堅守
“死亡焦慮是焦慮最普遍的形式”[7]178,是焦慮本體性的表現之一。正如梅對恐懼與焦慮所作出的區分,恐懼總是面對一個具體的對象,而焦慮沒有對象的指向性,因而不同于對死亡的恐懼,死亡焦慮是對一切威脅生命存在的事物的焦慮,而凡人皆有一死,死亡無可避免,死亡焦慮也恒常存在。《路》所架構的后啟示錄世界是人類文明解體,人類社會不復存在,幸存者們在弱肉強食、適者生存的法則下淪落到動物般保全肉體,求得一線生機的世界,小說用冷靜簡潔的筆觸描摹出了災難之后地獄般的自然環境以及非人的生存境況,在這里,死亡成為一種常態,甚至是得救的一種方式。在險惡的旅途上,父子兩人相依為命,面對一波又一波的生存威脅,死亡焦慮貫穿求生之路,是他們難以擺脫的心理癥結,但父親積極應對發揮了死亡焦慮建設性的一面,促使他帶著兒子不斷地踏上求生之路,以堅韌的生的意志走出了一條尊嚴之路。
小說中的死亡已經成為末世里無所不在的幽魂,草木被燒成灰燼,生物幾近滅絕,人骨遍地,所到之處都是一片死的氣息。在父子南行的旅途中,死亡威脅無處不在,緊缺的食物、極端的天氣,路上的食人狩獵者,除了切身的死亡威脅外,路上不斷遭遇的弱者和死者,如被閃電擊中的路人、食人魔窟里的俘虜、被焚燒掏空的嬰兒以及被火風暴活活燒死的難民等等都提醒著他們死亡的存在,他們邁出的每一步求生之路都將其引向死亡的終點。死亡焦慮在父子所處的世界中更加顯著,也更加常態化。面對死亡焦慮,小說中的人物有不同的價值判斷與應對方式。男孩的母親在死亡焦慮的重壓下喪失了生存的信念與希望,墮入虛無。對她而言,死亡好比她的“情人”[9]32,在死亡之外沒有任何可以談論的事物。老人伊里在死亡焦慮下,放棄了對上帝的信仰,轉而生發出一種虛無主義的思想——只希望所有人都被死亡吞噬,這個世界只剩下死亡,死亡找不到它可以奪取的生命后,到那時對一切人都好。人無法戰勝死亡,也許人類的滅族才是一種對死亡的最后勝利。母親和老人的這種信念,放在文明尚存的社會中是難以想象甚至可怖的,但是它們呈現了后啟示錄背景下的可能的世界觀,暴露了一部分人,乃至多數人的存在狀態和選擇——生的信仰的崩塌,或選擇自殺,或在命運的愚弄下淪為將求生作為本能的動物一樣的存在狀態,就像記不清自己名字的老人伊里那樣,名字墜入遺忘,而名字所象征的人之自我以及人類文明也墜入無法復明的黑暗中,喪失了自己的名字也喪失了生的尊嚴。麥卡錫通過這兩個人物呈現出末世背景下人的死亡觀,死亡不再是駭人的,甚至是一種具有誘惑力的自我拯救的方式,死亡因而充滿了悖論,而最悲觀的圖景似乎不僅僅是人吃人,也是像母親那樣自我選擇的死亡,或像老人那樣如同活死人一般游蕩在末世,即使軀體茍活著,但是生的信念和靈魂也幾近枯死。
末世之中,死亡似乎成為人所選擇的路,母親走向自主的死亡,昏聵的老人盲目行走在孤單又險惡的道路上,而父親在母親走向自殺后,獨自帶兒子踏上了求生之路,正如母親所言,兒子是他與死神之間的屏障,其實父親同樣是孩子與死神之間的屏障。父親仍舊信仰著上帝,相信孩子是他堅持活下來的“保證”(warrant),“如果兒子不是上帝的承諾,那么上帝從未講話。”[9]4父親主動肩負起了做兒子的守護者和引路人的責任,即使他本身無時不陷入死亡焦慮之中,他用他的愛承擔起了守護兒子,守護美和善的責任。父親不僅在行動上為兒子考慮,傳授求生的經驗,而且在與兒子的交流上對兒子進行潛移默化的教誨和鼓勵。這些通過小說中簡練的對話顯示出來。在父親謹慎地偵察周圍環境時,兒子問他,“如果你一直都在偵察那么這是否意味著你一直都在害怕呢?”父親回答說,“我想首先你必須足夠恐懼才會去偵察。保持謹慎。小心。”[9]86兒子并不理解父親的偵察行為和恐懼心理之間的聯系,他單純地認為偵察和恐懼是相伴而生的,但是父親則指出了真實的道理,即只有當一個人迫于對未知的死亡的焦慮、感受到生命受到威脅的不確定性和無助感時,他才會行動起來保護自己,反抗可能出現的死亡威脅。而這個人正是父親自己,父親在面對死亡的焦慮時,并沒有被它所壓倒,他不斷做出調整,不斷地觀察周圍環境,刺激他駕馭理性清醒地思考,堅定地充當兒子的保護者和守衛者,將自己的生存經驗傳授給兒子,在感受到求生的信念消沉之時,父親不遺余力地要再度點燃兒子生的希望:
你以為我們會死,對吧?
我不知道。
我們不會死的。
好吧。
但你不相信我。
我不知道。
你為什么認為我們會死?
我不知道。
別說我不知道。
好的。
你為什么認為我們會死?
我們沒有東西吃。
我們會找到東西的。
好吧。
你認為人沒有食物可以活多久?
我不知道。
但你覺得多久?
可能有幾天。
然后呢?你摔倒死去了?
是的。
嗯,你不會。這需要很長時間。我們有水。這是最重要的事情。沒有水你撐不了多久。
好吧。
但你不相信我。
我不知道。
他端詳他。站在那里,雙手插在那件超大的細條紋西裝外套的口袋里。
你認為我在騙你嗎?
沒有。
但你覺得我在騙你?
是的。
好吧。我可能會。但我們不會死。
好吧。[9]55-56
在上例中,當父子被迫丟下了手推車正艱難地在覆蓋著厚厚的雪的路上行進時,父親似乎是敏感地察覺到了兒子的消沉,或是感覺到了此次行路以死亡收場的可能性,他用一系列疑問和確信的陳述試圖勸說兒子,使兒子了解目前的狀況,鼓勵兒子拿出勇氣克服眼前的困難,其實這又何嘗不是父親為自己提升信心、緩解死亡焦慮的一種方式呢?對兒子的質問也是父親面向自己的自問自答,是對自己和兒子的承諾,即一定要帶兒子繼續走下去。正如之后父親鼓勵恐懼的兒子拿起火把查看地下室時說道,“這就是好人們做的事。他們不斷地嘗試、努力。他們不放棄。”[8]75父親對頑強的生存意志是死亡焦慮下的一把火把,指引著兩人不斷前行。
在父親第一次瀕死時,作者著重渲染了此刻死亡的氣氛:“夜晚如棺材一樣漆黑寒冷,長長的天空有一種極端的寂靜,像是戰爭前的黎明。”[9]73比喻里“棺材”和“戰爭”的意象加深了死亡的陰冷氛圍,其實這段景物的描寫也染上了父親此時的心理色彩。瀕死的父親“開始想到死亡終究是降臨到了他們身上”,“有時看著睡覺的兒子他開始止不住地抽泣,但并不是因為死亡。他不確定那是為什么,但他覺得那是關于美和善,關于那些他不再有可能談到的事物。”[9]73在近在眼前的死亡下,死亡焦慮似乎退居其次,父親為之哭泣的是美好的喪失,記憶中的湖水、鱒魚、鷹和天空已然喪失,父親心中的美與善虛化成了沒有實體的,虛無縹緲且瀕于遺忘的抽象概念,但在兒子身上他又想到了喪失的美好,也看到了眼前美與善的希望,縱然他關于美與善的記憶喪失殆盡,但是他仍舊擁有兒子。因而,父親所堅守的不僅僅是兒子的生命,也更是他在兒子身上看到的美與善的生的價值與理想,這成為他與死亡之間的一道堅實的屏障。
死神似乎給父親開了一個玩笑,瀕死的他在收獲意外的食物和庇護所后,暫時地從死神那里逃出來,他不得不重新考慮自己的生死。父親從一開始就清楚地認識到他們向南方行進的努力是沒有保證的,死亡終究在終點等待著,因而雖然父子倆享受著充足的生存給養和暫時的安全,但是他又時時想到未知的死亡,夢也似乎向他暗示著“他無法在孩子心中點燃那在他心里是死灰的東西。”[9]88“甚至現在一部分的他希望從來都沒有發現這個庇護所。他的某個部分一直希望一切都結束。”[9]88從父親的心理摹寫中可以看到,在死亡被延宕的轉折下,已經準備好面對死亡的他又被拋向生,再次被拋向死亡焦慮,他如何處理兩人生存的問題呢?面對著留和去的選擇,面對始終擺在終點的死亡和恒常的死亡焦慮,父親適時地調整了自己,認清了處境的危險性,最終還是備好了物資和兒子再度上路,在命運與死亡的雙重威懾下,在內心的矛盾斗爭中彰顯出一種可貴的生的韌性。
父親生的堅守潛移默化地影響了兒子,支撐起他行路上的生存信念。兒子在面對火風暴焚燒的尸骨不再逃避,在父親的好意的勸阻下能夠從容地說出“他們已經在那兒了”[9]110,“他們仍舊在那兒”[9]110,表現出“如此奇怪的平靜”[9]110。在父親離世后他銘記父親的遺言,在前行的路上沒有忘記與父親對話,父親的精神仍舊在路上,死亡也一直在路上,而路同樣在男孩腳下延展。路象征著生命的韌性和無限可能,象征著永恒的死亡焦慮下救贖的可能:父親帶著兒子不斷地踏上通向未知的路,縱然死亡在終點等待。在母親離開后,父子二人踏上求生之路的那一刻,全知的敘述者介入進來說道:“總是這樣從容,幾乎不會被哪怕最怪異的事件所驚擾。一種經過完美的進化而來去遇見它自己的終點的創造之物。”[9]34縱然死亡是人的命運,死亡焦慮恒常在,但是父親的堅守顯示了父子這樣的行路人是有生的尊嚴的人。
三、倫理焦慮下兒子愛的救贖
焦慮不僅僅是對于死亡威脅的焦慮,它還在更深的心理層面上威脅著人格的基礎,當被個體視作對其人格存在具有重要意義的一些價值觀受到威脅時,焦慮也會產生,威脅著人存在的本質[7]176。羅洛·梅認為,人是價值性的動物,人類將這種價值視為其自身存在的基礎,如果價值觀受到威脅,他毫無疑問會感到焦慮[10]205。小說的末世景觀下,地圖上標記的“州”消亡了,人類的文明社會已不復存在,文明社會的價值觀和倫理也隨之崩塌,“一切事物的脆弱昭然若揭”[9]17。除去道德立場不明的人之外,幸存的人分為狩獵的食人者與普通的難民即食人者的獵物兩個對立,前者拉幫結派,難民和弱者淪為其奴隸、一些婦女被作為生育機器、男童被收做性奴,而后者四處逃亡求生,陷入孤立,在危機的時刻,自殺反而成為他們的救命稻草。人與人之間相互躲避、提防、敵視甚至同類相食。在這樣極端自由、毫無約束、崩塌混亂的倫理環境下,父子兩人選擇站在人性光明的一面,堅守著好人的道德,然而在孤立隔絕,難以自保的狀況下,好人的道德倫理有時卻又面臨挑戰受到求生本能的威脅而很難付諸實踐,倫理焦慮由此產生。
父親的倫理焦慮主要來自信仰上帝、保護兒子與好人的道德理想之間的沖突。父親信仰上帝,將保護兒子視作上帝指派他的使命,他保護的不僅僅是兒子的生命,更是兒子人性中的美和善,因此有時他的選擇,近乎將他置于兩難之中,使他無法同時保護兒子而又避免他被殘暴與死亡所打擊。在射殺了威脅兒子生命的食人男子后,父親在心中對抗著殺人帶來的焦慮,因為上帝是不允許殺生的,自殺也是有罪的。他通過打破兒子的沉默向他解釋來緩解兒子以及自己內心的焦慮,安慰受到驚嚇的兒子,告訴兒子什么是“惡人”,幫助他進行道德評判,從而鞏固自己的倫理基礎:保護兒子是上帝的指引,為此他可以不惜殺掉一切威脅者。在遭遇食人者的生死關頭,父親心中一直擔憂的那個時刻終于到來了,他把僅剩一顆子彈的槍交給了兒子,而內心高度的緊張狀態,但他仍不斷地設想如果槍無法開火時留給他的選擇,他是否能夠一邊咒罵上帝,一邊親手殺掉兒子幫他逃脫被食的命運呢?“在你之中是否有一個你一無所知的存在呢?會有嗎?”[9]65焦慮和懷疑之中的父親不得不思考自我、審視自我,或許真的存在一個陌生的自我,會做出他無法想象的選擇,做出與他的信仰相悖的選擇,而這個可能存在的陌生自我威脅了父親的存在感,使他陷入倫理焦慮之中,而最終危機的化解,將這個問題懸置下來,只留給父親一個未解的謎。
男孩的倫理焦慮則表現在:一方面父親是他進行道德判斷和選擇所信賴的權威,但一方面在他不斷探索倫理的過程中,他和父親的選擇又存在著沖突。在進行倫理探索的時期,父親是其道德成長上的引路人,他不斷地從父親那里來認識“好”與“壞”,確定自己的道德立場,從而消除道德上的負疚感,獲得一種穩定的安全感,在這個過程中他也逐漸構建自己的道德理想。他一遍一遍地從父親那里確認“我們是好人”,確認他們享用的食物、父親從船上獲得的物資是正當合理的,確認那些遭遇不幸的人,如被閃電擊中的路人,被困于地下室的食人者的俘虜是他們無法挽救的人。在父親為救他而射殺了食人群落的男子后,男孩聽了父親的解釋后追問父親,“我們仍舊是好人嗎?”[9]44,得到肯定回答后,男孩再度確認“我們永遠都是”[9]44,并再次得到了父親的肯定和保證。男孩追求的是一種始終如一、不可撼動的做好人的道德理想,而這種理想在就像父親易碎的夢和記憶一樣容易被日漸墮落的人類所丟棄。作為父親的被保護人和道德觀的審視者、評判者,他心中焦慮的中心在于憂慮父親會為了他們而做出背德的選擇,從而打破這易碎的好人的道德準則。當父子兩人聽到狗吠聲的第一時間,男孩就緊張地詢問父親“我們不會殺它的,是吧爸爸?”[9]46而父親向兒子承諾不會去傷害狗。男孩擔憂的是父親會為了兩人求生存而傷害其他的生命,這樣與那些食人的壞人又有什么區別呢?他憂慮的是他們也像食人者一樣滑向人性墮落的深淵。男孩的這種倫理焦慮在他身上表現出建設性的一面,死亡威脅下背德的可能性糾纏著他,焦慮使他不斷思考,男孩的自我意識也在不斷增強,倫理信念越發地堅定和完善,男孩心中建立起了一條穩固的道德準線,他對弱者平等地、本能地表達愛與同情,甚至不考慮損害自身利益的可能,表現出利他的博愛之心。從未曾親眼見到的狗到路邊被焚燒掏空的嬰兒再到偷盜了父子物資的賊,男孩向每一位弱者都傾注了愛、同情與尊重。面對路邊落難的老人伊里,父親懷疑他是一個誘餌,相較于父親的謹慎與疑慮,兒子主動地接近老人幫助老人,在分別時男孩沒有回頭去看老人,他向父親指出他不應該戲弄老人,因為“他就要死了”[9]149,而父親曾用同樣的話來安慰由于無法救助被閃電擊中的路人而傷心的兒子——“他快死了。我們什么都不能做。”[9]149他面對父親“你不是那個總在擔憂的人。”他能夠做出堅定的回答“是的,我就是這個人”[9]149。在父親情緒激烈可能射殺掉賊時,兒子一直請求父親不要殺生,并最終讓父親改變主意歸還了賊被剝奪的衣物,將父親從道德淪喪的邊緣挽救了回來。如希克斯所言,“父子之間的緊張關系強調了男孩在多大程度上是一個具有自我意識的新世界人。”[2]90從以上細節中可以發現,兒子在自我完善的倫理信念下走向了適度與從容,他清楚地知道老人半只腳已然踏入了墳墓,也清楚賊也會死去,死亡無可逃脫,但是他仍然竭力捍衛老人的尊嚴,為無助的賊主持正義,不再是之前那個只會哭和沉默的孩子,他也能夠理性地看待現實,并能夠指出父親的錯誤,為弱者發聲,而不再只是被動地接受安撫、接受父親權威的孩子,他開始成長為自己,成為這個混沌世界里純凈而透明的天使。
倫理焦慮下的男孩獲得了道德上的成長,他成為末世之中一把燃燒不滅的、純凈的人性之火,作為被保護者的他,不僅在危急時刻成為父親與墮落人性之間的屏障,實現了對父子兩人的救贖,也在這個黑暗的世界點燃了人類良知的火,保持了人性的純凈,“成為新世界的倫理核心”[11]7。正如學者陳愛華所言,“在麥卡錫筆下,人是本體的,倫理的與存在的綜合體。麥卡錫借助《路》所暗示的是,男孩的愛與善屬于未來,是人類生存下去的唯一途徑,是‘希望之路,因為沒有‘善的理念的世界也就是一個沒有光的世界。”[12]15小說中的火是父子在旅途中重要的求生的手段,父親在黑夜里不斷保持火的燃燒,火幫助他們度過黑夜看到黎明。火也是父親口中男孩內心的火,是男孩的博愛之心,也是人性的美與善的象征。在心中燃起不滅的火象征著父子在非人的生存環境中、在倫理焦慮之下精神和道義上的救贖。
四、結語
麥卡錫的小說《路》聚焦于流浪在后啟示錄世界中的父子,書寫了兩代人在死亡肆虐、文明瓦解的生存環境中經歷的死亡焦慮和倫理焦慮。小說反映的并不只是父子在末世險惡環境下的焦慮本身,而恰恰是在焦慮之下,不斷做出積極的調整,不斷重建生的信念與堅守人性美與善的一種自我發展和自我完善的努力,是一種海明威式的“壓力下的優雅”。在死亡橫行的旅途上,父親承擔起了責任選擇帶著兒子求生,以其生的韌性成為兒子與死亡之間的屏障,并成為兒子成長上的引路人,而兒子也以其博愛架起了父親與人性墮落之間的屏障,保持了人性的純凈。父與子相互扶持、相互得到救贖,彰顯了人類生的尊嚴,也守護了人性的美與善,在混沌的末世燃起一道閃耀的火焰,為末世悲劇中的人類整體照亮了救贖的希望之路。麥卡錫通過對后啟示錄世界中人的生存境況和生存焦慮的探索,以虛構的力量傳達了對人與社會的關切,后啟示錄世界中的人展現了人的可能性,在這一點上,《路》對我們認識人的本質存在,理解死亡與倫理具有深遠的現實意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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