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秋言
人間值得,未來可期
凌晨兩點半,寂靜像是洪水淹沒了沉睡的城市。長夜獨醒的,或有醉酒的流浪漢、孤獨的詩人以及醫院病房里不眠的倦影。
在腦外科靠近護士站的病房里有三張床,自南向北依次排開。南床陪護的是一位七旬母親,佝僂的背影在床頭燈前起伏。她坐在陪護椅上打盹兒,在聽到兒子的咳嗽聲后,又頃刻起身。當察覺兒子無恙后,她給他理了理滑落到胸膛的被子,并用自己布滿溝壑的額頭輕輕為他試溫。她時常要為兒子日后的生計發愁,中風偏癱的兒子已失去了養家糊口的能力,況且他的膝下還有一雙兒女。她準備等兒子出院后,重操舊業,在自家門前擺煎餅攤,接過兒子撫幼的重任。好在她的家在離學校和工廠不遠的地方,房子是老伴撒手前留下來的,這是她最后的財富。
中間床陪護的是一位妻子,五十來歲的樣子。她因長期沒有規律的作息,眼窩深陷,顯得比實際年齡大許多。此刻正倚在墻角,手里剝著新鮮的豌豆,那是一早要用來給丈夫做流食的。丈夫十年前因腦出血半癱至今,好在當時基本生活可以自理。但此次再無先前般幸運,二次出血讓他成為植物人。十年來,從青絲到華發,她與丈夫寸步不離,也逐漸適應了夜以繼日的生活。她有一雙兒女,都已成家立業,各自忙碌。她不想擾亂孩子們平靜的生活。她在心中暗自盤算,如果老伴能夠挺過這一關,她愿像往常一樣陪伴與伺候。這就是她人生的全部寄托,她對于未來沒有太多設想,她希望能夠陪老伴走更長的路,哪怕推著輪椅出門曬曬太陽,也是好的。
北床陪護的是一個兒子,三十歲的獨生子。他剛成家不久,有著很好的事業。但因父親的驟然倒下,他的人生不得已按下暫停鍵。幾天前,經歷了一場生死拉鋸戰后,父親從重癥監護轉入普通病房,兩個月的重癥治療費用,讓他花光了家庭的全部積蓄。醫生告訴他,千萬要留心照顧,但凡有所閃失,將面臨重返重癥監護的危險。一個人照顧昏迷的父親,他不敢有絲毫怠慢,從最初的手足無措到小心翼翼,再到學會了很多護理經驗。他一路學一路問,鄰床的大媽是他時常請教的對象。此刻他端坐在父親的床頭,緊緊攥住他的手,目光如炬地注視著床頭的監護儀器,那屏幕上關于血氧、心率的數據閃爍,時常讓他陷入揪心的恐慌。他對于生活有著太多美好期待,但卻時常內疚于自己賺錢太晚,父親病得太早,讓他沒有足夠的時間為父親創造更好的治療條件。但他的優勢是年輕,有健康的體魄和上進心。他打算只要自己的口袋里還剩下一枚硬幣,也將用于父親的后續治療。
這些是我曾有過的親身經歷,在感受生與死的觸摸時,才更加深刻地理解活著的意義。在凌晨兩點半的醫院病房,婆娑的燈影里掩映著真實的人生。在大病大災面前,每個人都像是滄海扁舟,抑或撼樹蚍蜉,活得著急且又慌亂。但命運卻不會因為個體的單薄而放棄掠奪。
余華在《活著》里寫道:“只有被命運碾壓過,才懂時間的慈悲。”每一個獨立的個體,都是這個時代的一粒微塵,但又同樣是自身命運的擺渡人。白晝之光,又豈知夜色之深。有時候,我們清楚地認知,自己目光所向之處的那個人是誰,但卻忽略了,誰的眼睛里只有你。他們是母親是妻子是孩子,是你感覺關系親密不必認真討好的人;是你感覺來日方長,可以把時間和精力用于攀登的人;是你感覺不必深情便能抓住,最容易忽略的人。但就是他們,卻是在你洗盡鉛華,脫下錦衣之后,常留身旁,不離不棄的人。不信你去看一看,那凌晨兩點半的醫院病房,微光比太陽明亮。
責任編輯/劉大偉 張金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