苦夏滋味長

楊忠明

20世紀60年代，我住在位于上海市淮海中路樂安坊的外婆家。那年頭，夏天沒有空調(diào)、電風(fēng)扇，夜里睡覺，只有手里蒲扇搖不停，亂夢一夜到天亮。清晨，外婆家附近的小菜場傳來賣菜人的嘈雜聲，早起的“煮婦”開始在弄堂里生煤球爐，爐中緩緩升起的青煙撩開了夏日里新的一天。

記得那時，每天早上弄堂口有一輛“黃魚車”來賣醬菜，大頭菜、什錦菜、螺螄菜、醬瓜、紅白腐乳、臭腐乳……有20多種。1965年，樂安坊斜對面的“光明邨”是一家點心店，我最喜歡剛剛出籠的鮮肉、豆沙、蔬菜包，店里的陽春面、肉絲面、素澆面味道也好的，我常看見弄堂口踩三輪車的師傅買一袋肉包子，坐在車上當(dāng)午飯吃。

舊時上海人家夏天的家常小菜有青椒肉絲豆腐干、油燜茄子長豇豆、蘿卜干炒毛豆、開洋扁尖冬瓜湯、番茄小蔥蛋花湯、絲瓜炒雞蛋、油煎咸帶魚、紅燒白魚、白切豬頭肉、油氽龍頭烤、苔條炒花生、涼拌黃瓜海蜇頭、咸鲞魚蒸肉餅子。

夏日炎炎，“長春食品店”里的刨冰機不停旋轉(zhuǎn)，涌出冰雪，吃一杯赤豆刨冰，一股冷氣沉到下丹田。夜里，淮海路上排隊買西瓜是一大景觀，“長春食品店”門口堆滿平湖、解放、宜興、山東等各種西瓜，最便宜時三四分錢可買500克，三林塘浜瓜比較貴，每500克要1角多。浜瓜薄皮，色青翠帶網(wǎng)紋，瓤色橙黃，瓜籽朱紅，吃到皮也很甜，可惜已經(jīng)絕種了，現(xiàn)在上海的浜瓜，淡黃色，小黑籽，感覺不太妙。平湖枕頭瓜，皮色深綠，黃瓤，大黑籽，剖開就有一股特別的西瓜清香，隨風(fēng)瞬間穿越一條弄堂，可惜也早已絕種啦！十條筋黃金瓜、白梨瓜、青皮綠肉瓜是舊時夏日最常見的消暑瓜果。小孩子們吃“光明”牌赤豆棒冰、雪糕，下午來一碗百合綠豆湯，最好冰鎮(zhèn)的。上海人的這種夏日生活簡單又接地氣。

在食品匱乏的日子里，難得吃肉。1961年我讀小學(xué)，天天在食堂里吃光面、花卷、淡饅頭，食堂里或有幾根肉絲吃吃，或者偶爾上面館吃一碗牛肉面、大排面、大肉面，打打牙祭。每到星期天才舍得買點魚肉。父親是老吃客，大伏天吃“杜六房”醬汁肉，更喜歡買金華火腿的上方部分，回家燒冬瓜火腿湯（或用西瓜皮代替冬瓜用）。條件差一點的人家可以買火腿的大爪、油頭，性價比高，味道一樣好。火腿燉好，冬瓜切成塊放入火腿湯里一滾，略帶點生，有嚼頭，冬瓜燒爛就不好吃啦！注意，火腿外層的黃色部分要削掉，否則有哈喇味。

大熱天來只剛剛出爐的烤鴨也是不錯的選擇。我家鳳陽路小菜場旁邊有個烤鴨攤，剛出爐滾燙的烤鴨，皮脆、肉嫩，鮮頭足，一口入嘴，有點肥膩，但在缺少油水的年代里感覺太好吃啦！那年頭，曬臺上養(yǎng)了一只北京填鴨和兩只老母雞，每天生3枚蛋，鴨蛋積多了便用來腌咸鴨蛋。有庭院的人家置一大缸，植荷數(shù)莖，晚間把茶葉用紗布包裹，放入荷花花蕾中，晨起，取出煮茶，茶有荷之淡淡的清香，荷葉裹肉蒸制的粉蒸肉亦是夏日美味首選。

清代顧祿《清嘉錄》描寫江南三伏天的生活：“好施者于門首普送藥餌，廣結(jié)茶緣。街坊叫賣涼粉、鮮果、瓜、藕、芥辣索粉，皆爽口之物。什物則有蕉扇、苧巾、麻布、蒲鞋、草席、竹席、竹夫人、藤枕之類，沿門擔(dān)供不絕。……茶坊以金銀花、菊花點湯，謂之‘雙花。面肆添賣半湯大面，日未午，已散市。早晚賣者，則有臊子面，以豬肉切成小方塊為澆頭，又謂之鹵子肉面。配以黃鱔絲，俗稱‘鱔鴛鴦。沈欽道《吳門雜詠》詩云：‘流蘇斗帳不通光，繡枕牙筒放息香。紅日半窗剛睡起，阿娘澆得鱔鴛鴦。”

我友，篆刻家孫君輝是刻印大家陳巨來的外孫，他說他的外公：“夏日里，每天早晨喝豆?jié){時里面放半根油條，放一片白脫奶油，這是改革開放后香港朋友寄來的。我外公講，他不喜歡白脫奶油夾面包，吃了要嘔的，這樣吃得舒服，潤腸，治療痔瘡。他晚上過粥的小菜是藠頭、紅乳腐、高郵咸鴨蛋、玫瑰大頭菜淋上麻油及罐頭烤子魚。他也喜歡吃火腿冬瓜湯、香腸炒雞蛋、紅燒帶魚、蟹粉炒雞蛋。我外公最喜歡聽評彈，煙常抽，茶不停，酒不喝，客人來了話不停。老先生桔子水要吃‘綠楊邨酒家有桔瓤且鮮榨的，可樂也喝點，西瓜要吃平湖黃瓤瓜。”君輝的外婆吃大餅要吃烤得透的，棒冰喜歡吃赤豆的。君輝兄孝順，弄到什么好吃的先給外公、外婆嘗鮮，再給妹妹，自己最后享受。巨來先生常常叫家里人去南京西路陜西路口的“珠江飯店”帶回羅宋湯、牛尾湯、煙熏鯧魚、鄉(xiāng)下濃湯，邊吃邊講。20世紀80年代巨老開心啊，他家從藥房里買到一臺“香雪海”電冰箱，喜歡吃的美食可以藏在冰箱里啦！

滬上畫貓的“貓王”陳蓮濤，據(jù)他弟子俞林虎說，這位“老寧波”80多歲了身體還很硬朗，可以從鳳陽路家里一口氣走到靜安寺，大伏天每天兩頓酒，從不放過。喝紹興黃酒，配咸黃魚、龍頭烤、咸蟹、蠣黃、臭冬瓜、咸帶魚、紅燒肉……好小菜樣樣喜歡吃。家里養(yǎng)了幾只貓，吃剩的魚下腳正好給貓吃。

最近我與一批文友到尹昊兄在嘉定的明徹山房私家花園參觀徐明松先生《微影海上》攝影展，踏進山莊，暑氣頓消，滿目清涼，泉石深處澗水凈，錦鱗游動荷風(fēng)清。一枝粉蓮映日紅，明徹山房夏日景。主人好客，燒一桌上海小菜，開幾瓶陳年佳釀，夜半席散，夏蟲唧唧，月光柔柔，蕉影重重，家家扶得醉人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