倪偉
2021年4月,在《推理與發現:考古紀事本末》的新書發布沙龍上,一位讀者提出一個尖銳的問題:為什么不認為二里頭遺址是夏都?
《推理與發現:考古紀事本末》一書是二里頭考古隊第三任隊長許宏回顧自己20年考古田野經歷,向讀者展示其親歷的考古發現及思考的考古普及讀本。
二里頭遺址位于河南洛陽偃師,相傳這里是孕育了華夏文明的中原腹地。自發現之日起,對其“姓夏還是姓商”就爭論不休。
對夏的執著追尋,交織著中國人對中國歷史的追問、對華夏民族身份的確認、對國家自信的重建、對考古學科的期許等等,堪稱中國考古學復雜使命的縮影。
100年前,一位瑞典人開啟了中國現代考古的大門,西方現代考古學就此傳入中國。“中國史前文化的系統論不是社會科學理論的套用,而是根據扎實的考古材料所建立起來的文化歷史。”美國哈佛大學人類學教授張光直在《論“中國文明的起源”》一文中如此寫道。

100年里,考古學讓人們用另一種方式了解過去,知道我們從哪里來,“百萬年人類史、一萬年文化史、五千多年文明史”的脈絡逐漸清晰。不過,這門學科帶來的疑問,或許比答案更多。
1921年,瑞典人安特生與中國地質學家袁復禮帶隊,在河南仰韶村挖出了大量石器和彩繪陶片。這些出土文物,被確認為遠古文化的遺存。因此,仰韶村的新石器時代遺址被命名為仰韶文化。
安特生熱愛冒險,去過南極和北極,他本是北洋政府從中立國瑞典聘請的地質顧問,來幫中國尋找礦藏。剛來兩年,袁世凱去世,地質調查沒了經費。這卻給了他一個機會去做自己真正感興趣的事:收集和研究古生物化石,并申請到了仰韶遺址的考古發掘許可。
這趟由個人愛好與特殊身份催生的出行,卻是個了不起的開始:1921年10月27日,以田野調查、發掘為特征的西方現代考古學,進入了中國。
仰韶文化也被稱為彩陶文化,其范圍以渭、汾、洛諸黃河支流匯集的關中豫西晉南為中心,北到長城沿線及河套地區,南達鄂西北,東至豫東一帶,西到甘、青接壤地帶,持續時間在公元前5000年至前3000年。
但是當時安特生對仰韶文化的解讀,讓很多中國人感到沮喪——他認為仰韶文化是從西方傳入的。因為仰韶文化的典型器物彩陶,在中國從未見過,在中亞卻大量出土。19世紀起,一些西方人就做出這樣的論斷:中國文明是源于兩河流域的古巴比倫。這種說法流傳到國內,甚至寫進了清末民初的歷史課本。
這次官方考古的初體驗,非但沒能喚回民族自信,反而又一次刺激到了中國人,也引發了中國考古發現的第一次高潮。
1926年初的農歷小年夜,留美歸國的人類學博士李濟頂著寒風,帶隊前往山西夏縣西陰村。他希望找到更多證據,闡明彩陶的來源和與中國文化的關系。這是中國人主持的第一次田野考古,梁啟超給兒子梁思永寫信談到這次行動,針對當年安特生判斷的仰韶文化來自西方的論斷,梁啟超說這些中國學者“想翻這個案”。1929年春天,從西陰村等地考古歸來的李濟,出任歷史語言研究所考古組主任,正式接任殷墟發掘負責人,從此他的名字與安陽不可分割。
這時期,中國考古界收獲非常大,包括對周口店遺址的大規模發掘,中瑞學者組織的西北科學考察團發現了大量漢代大小城堡,還有山東歷城龍山鎮城子崖遺址等。


殷墟遺址位于河南安陽西北郊區,跨洹河兩岸。對殷墟持續至1937年的15次挖掘,出土了著名的“大龜四版”“七塊龜版”、后母戊鼎以及藏有1.7萬片有字甲骨的YH127甲骨坑等。這些古老而新鮮的材料,與歷史文獻合攏,使得商代成為確信無疑的信史。
殷墟發掘和甲骨文研究,開創了中國人認識歷史的一種嶄新方法:用地下材料印證文獻記載,并補充古史的缺失,亦即“證經補史”。在此之前,歷史研究只能依靠古文獻和有限的青銅銘文、石刻碑文等材料。國際學界也因為殷墟的發掘對中國考古產生了興趣,美國學者評價,殷墟堪與特洛伊遺址的發掘相媲美,兩者都把傳說變成了現實。
殷墟是星星之火,中國第一代最重要的考古專家幾乎都是從這里走出的。除了李濟和董作賓,還有第一位受過西方考古學訓練的梁思永,以及石璋如、尹達、王湘、高去尋等。這群當時二三十歲的年輕人稱兄道弟,在李、董、梁三位先生之下,戲稱“十兄弟”。
有個26歲的實習生參與了第十三次發掘,見證一具完整的女性骸骨出土時,他正站在坑邊,產生了詩意的聯想:“她的愛人灑著眼淚,將泥土遮沒了痕跡,哪里知道數千年后有人來翻掘呢?”他叫夏鼐,新中國成立后,他領導了考古事業長達30余年之久。
殷墟的考古發現,特別是其所出土的卜辭中關于商王室的資料,對歷史文獻中關于商朝的記載提供了強有力的支持,即與《史記》中對商王朝的綜述基本一致。為此,研究古代史的歷史學家和考古學家們深受鼓舞,迫切地希望用同樣的方法,還原印證歷史文獻尤其是《史記》中關于夏朝的記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