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你送到萬水千山之外

于文

愛的出國夢

我父母都是普通工人，家境比較窘迫，所以我上高中時拼命讀書，只盼能考上一個學費低的大學。但苦讀的同時又遇到命運的捉弄，我和一個女同學戀愛了，愛得死去活來。

她叫劉敏，家境也是一般，只不過父母視她如掌上明珠，從小對她有求必應，所以她高中生活過得既任性又優越，除了成績不好樣樣都順心如意。我倆在高二戀愛，我雖然堅持學習并鼓勵她，卻毫無用處。到高三上學期，她的成績很難考上大學了。

她不在乎，說父母對她沒什么要求，她一直打算花錢出國念大學。我聽了很傷心，因為那是我想都不敢想的一條路。可事情出現驚人變化，高三上學期結束，劉敏的父母突然提出要見我。我很惶恐，劉敏卻很得意，告訴我：“我父母想把咱倆都送出國念大學。”

這怎么可能呢？我戰戰兢兢去了她家。她的家在老式小區里，家里陳設并不奢華，但最好的屋子是劉敏的臥室，里面擺滿了劉敏喜歡的各類價格不菲的用品。

劉敏的父母直接說了他們的想法。原來，劉敏要去英國上大學，父母也愿意豁出家底送她。但一想到英國舉目無親，一個小女孩去了風險叵測，就猶豫了。后來知道了我們的戀情，劉敏一邊鬧著出國，一邊不肯和我分開，父母無奈之下，忽然有了一個念頭。

“我和你阿姨只這一個女兒，她就是我們的命。我們想，供你和劉敏一起留學。”劉父鄭重地說：“我們聽她說了你的人品，你們申請英國同一所大學，如果成功，到那里也能互相照應，將來學成一起回國，我們給你辦婚禮、買房子。”

當時我才十幾歲，聽得又驚又喜又不安。我知道，去英國讀大學，僅一個人的學費和生活費，4年下來就要120多萬元，如果過得稍微自在點兒，需要的錢更多。像劉敏這樣的家庭，如果同時供兩個孩子留學，那幾乎是傾家蕩產。

劉母坦言，這確是一步險棋，最大的變數就是我，如果我和劉敏4年感情不變，學成回國結婚，那就等于是他們親手培養了女兒和女婿，女婿會一輩子感激他們。但如果我念完4年大學，最終拋棄了他們的女兒，那他們就是雞飛蛋打。

對我而言，這是天上掉下一個我想都不敢想的餡餅，我期期艾艾地答應，回家立刻告訴父母。父母起初不敢信，但之后劉敏父母提出正式和我父母見面，兩家人坐在一起，商量了一切細節，包括每年學費的支付方式，雙方如何同時申請，如何互相照顧，他倆才信了。

眼淚留不住

畢業后，我們一起申請英國的一所大學，并成功錄取，一起挽手登上飛機，身后，是雙方父母婆娑的淚眼。

4年留學，我一直努力勤工儉學，劉敏卻過得豐富多彩，花樣百出，任何花銷都是靠父母節衣縮食地供應。最具嘲諷的是，我4年里既像男友，又像仆人一樣照顧她，她卻移情別戀了，愛上了一個來自法國的碩士，在大三那年和我徹底攤牌，分手了。

4年學成，我傷心失落地回國，仍去看望感謝劉敏的父母，畢竟，是他們資助我留學，改變了我的人生。他們知道事情的經過，非常痛心惋惜。我去時才知道，為供我們兩人讀書，劉敏父母把家里的兩套房子全都賣了，租房生活，劉敏在英國每月近兩萬元的花銷，仍在不斷消耗這個家僅有的積蓄。

面對我的感謝，劉敏的父母十分落寞，先是贊許我懂事，之后忍不住說出心里話——劉敏雖然畢業卻不肯回國，要繼續讀碩士和法國男友廝守，假期還要一起去非洲度假，很少給家里打電話的她，最近幾次打電話過來，都是催要費用。

“有什么辦法呢，我們籌了一筆錢，過兩天給她匯過去。可下一步的學費，我們只能借。”劉父嘆著氣。

我沉默一陣，說：“我出國留學靠的是伯父伯母，今后找到工作，會慢慢把錢還給你們。”他倆連聲說不用，但我堅持。

從此，回國的我反而成了劉敏父母的親人，頻頻看望他們。他們的心情很復雜，有時對我故意說些劉敏在國外過得如何如意快樂，表明一切都好。有時，又忍不住說些真心話——這些年，劉敏從不回國，甚至聯絡也越來越少，有時倆月都沒音信，偶爾視頻連線也只是要錢。父母借貸湊的50多萬元供她讀了碩士，她畢業后留在英國的裝飾設計行業工作，收入卻養不活自己，依舊靠父母接濟。

劉敏父母千盼萬盼她回國，好話說盡，劉敏卻執意不肯。有一次，劉父在和她視頻時，帶著哭腔對她說：“閨女啊，你就是爸爸媽媽的一切，如果你不回來，爸爸媽媽老了，可怎么辦啊。”

劉敏卻說，你們太自私了，難道養我供我，就是為了讓我給你們養老嗎？我留在國外才有發展機會，你們再逼我，那就斷絕關系吧。

病中萬事空

從那之后，竟然斷了音信，只在每年元旦時，劉敏會郵寄一張賀卡過來，手機號卻換了，父母再也聯系不上她。

我更頻繁去探望他們。起初，他們竭力掩蓋，甚至編一些女兒和他們的通話說給我，我都認真聽著，不忍拆穿。

留學生的家長之間也有群體，劉敏的事在這些家長中逐漸傳開，但沒人嘲笑。因為說到底，這也是常有的事——很多獨生子女出國后，突然改了主意不肯回國。家里若有條件，父母退休后跟著去了國外，若適應得好，還能與兒女常來往；若適應不了，只能再黯然回國，孤獨終老。像劉敏父母這樣，為孩子留學不但傾家蕩產，甚至背上債務，在諸多留學生家長眼中，只是更為可憐罷了。

曾有幾次，劉敏竟然聯系我，目的是管我要錢，說我用了她家的錢讀書才有今天。我聽完，耐心回復說：“這些年，我每年都還這份情，只不過，我把錢都還給了你的父母，他們現在欠了很多錢，也沒有房子住，很凄涼。”

她就不再回復了。

2020年冬天，我接到電話，劉父被確診癌癥，已經住院。我慌忙趕過去。在醫院，我看到劉母已經變得無比憔悴蒼老，遲緩卻執意地照顧病床上的劉父。

她看見我，哭著說：“你能不能通過你的同學，聯絡一下劉敏，無論過去是怎樣，現在他爸爸病了，讓她回來看一眼吧。”

我哭著說好，就在病房里，我聯絡了整整一個上午，終于要到了她的聯系方式，越洋連線接通，我說了事情原委，劉敏沉默一陣，說：“你把電話給我爸。”

劉父竭力平靜地接過電話，和女兒說說話，又把電話給了旁邊焦灼的劉母，又說了一些家里的狀況。最后，電話轉回到劉父手里，他說了自己的病情，但并沒提出讓她回國，聊了幾分鐘后，默默地放下電話。

我和劉母焦急地看著他，問：“你為什么不讓她回來？”

劉父平靜地說：“剛才，劉敏在電話里已經說了，她那邊忙，就不回來看我了。”

（文中人物均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