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曉蘭
3.0時代
3年前的一個早上,王博文出門坐進出租車,收音機里傳來自己的聲音。他捏著嗓子反串兩個大媽,將燙頭、泡澡、買年貨等東北過年必要流程串起來,把家長里短呈現得戲謔又真實。
“小伙兒,你看沒看過這個視頻,血逗!”司機有點兒興奮。王博文故作淡定:“是嗎,這什么視頻?”師傅吃驚:“媽呀!你還是不是大連人了,這都沒看過?”
2018年初,王博文發布的視頻《北方過年那些事》成為“現象級”爆品,總播放量破7億次。一周之內他的微信漲粉100萬,微博漲粉40萬。久未露面的朋友冒了出來套近乎,商場里的店員也堅持送他東西。那一年,他到云南旅游,走在路上都被喊“王老師”。
有兩個高仿號搬運他的原創視頻到快手賬號上,吸引了近萬粉絲,遠超他自己的粉絲數量。王博文要維權,被平臺要求填寫資料,打印身份證,證明他是真的,別人是假的。
有媒體稱他完成了向“頭部網紅”的華麗轉身。但他自己知道,春天到來得有些晚。
在這之前,papi醬爆火,“網紅”成為2016年最高頻的流行語。那時,王博文在長春一家公司做編劇,發視頻只是個業余的事。2013年他在廣州上大學,曾在人人網90秒的語音相冊上,模仿母親和高中老師說話,視頻被幾大門戶網站轉載。后來兩個月,他發了100多個作品,小火了一把。
人人網走下坡路后,他在朋友的建議下轉戰微博。畢業后他自娛自樂,斷斷續續更新,把語音段子轉變成文字動畫,后來又發展成實拍段子、情景劇。上了一天班,晚上回到家,他躺在出租屋的小單間里,悶在被窩看大V視頻,感慨這些人太厲害了。
2016這一年,網紅進入3.0時代。如果說一代網紅屬于痞子蔡、安妮寶貝、寧財神等文字寫手,那進入2.0圖文時代后,以鳳姐、芙蓉姐姐、犀利哥等為代表的網紅,就是憑借雷人雷語紅遍網絡,他們甚至有人曾在媒體上開過專欄。
網紅的興衰更替也變得越來越迅猛。2015年,有人在知乎提問痞子蔡的近況,問題只獲得了4個關注和2個回答;鳳姐參加了2010年的中國達人秀,被人砸雞蛋。前往美國后,她的微博和后續開通的幾個自媒體賬號接連被封,嘲諷聲密集出現;papi醬的名利雙收誘使許多人入場,包括王博文。
2016年底,他積攢了40萬微博粉絲后,辭職回到大連,當全職網紅。半年后,他成立了自己的團隊。
在商界看來,微博二次崛起,扭轉3年虧損,股價漲了3倍,與抓住了短視頻和網紅的風口有著無法切割的勾連。
受之前的啟發,王博文決定走一人分飾多角的反串表演路子。創業伊始,2017年他跑全國10地演講、參加行業峰會35次。繁忙和無頭緒是常態,數據不好時他整夜失眠,半夜和團隊打電話溝通,好多次哭累了才睡著。
網友張玲粉了王博文6年,剛開始同類型網紅少,作為微博深度用戶,她會主動去看他有沒有更新。網友李菲閑下來時會搜索王博文,這個名字在她的網紅列表里排前三,她還將他推薦給了親友。
這樣的粉絲在2018年迅速增多。北方過年的視頻讓王博文躥紅,微博平臺粉絲一年內翻了近一倍,入駐平臺42家,全網粉絲量突破1800萬,在微博視頻的排名始終保持在全國前50名,他還獲得了金秒獎最佳男主角等獎項。
眩暈感
成功會帶來人的眩暈感。王博文外出,看到有人看自己的視頻,他習慣拍下來發到微博上。出去吃飯,鄰桌一男顧客舉著手機看他的視頻,他心里暗暗呼喚對方回頭。
有人說他飄了。2019年除夕,他覺得春晚小品太尬了,連發兩條微博說自己想上去表演一段“撕巴(推讓)”紅包。這是他的經典橋段,搜索王博文的微博,有近30條提到了這個詞。視頻里,基本是兩個濃妝艷抹的中年女親戚,上演中國式客套,有時甚至在拉扯中把衣服撕壞。
微博下有2000多條評論,大多數在批評他,說他視頻原本就低級、沒內涵,要取關。他懟回去,又被說像小學生一樣玻璃心。罵聲像鞭子一樣,他被抽打得整個年都沒過好。
那時,王博文的主戰場仍在微博,發著以“分”為單位的視頻,而在不少視頻公司的經驗里,當下25-55秒的時長最受歡迎,顯然,王博文的視頻過長,不適合快節奏的都市年輕人。
不斷崛起的新平臺也開始分流王博文的粉絲,不少人觀看短視頻的陣地漸漸從微博轉移到了嗶哩嗶哩。
2019年末,王博文只說了兩個字:“真難”。他中斷了3年以來的年終長文總結,頒獎現場的照片、金燦燦的獎章、熱搜榜上被圈出來的話題、數字頗多的排行榜和媒體長篇報道,都從他的微博消失了。
平臺間的競爭也日益激烈。有數據顯示,在2019年抖音月榜Top100中,僅有1.4%的賬號上榜10次以上,多數賬號在一夜風光后就歸于平靜甚至銷聲匿跡。在B站上,2020年百大UP主名單上,也只有51位是老UP主。
網紅的生命周期到底有多長?互聯網營銷實戰專家卞海峰曾表示,“根據我們的數據,網紅的生命周期一般為8個月,不過未來這樣的周期會越來越短,也許是5個月、3個月。這主要看內容本身,本身是否重復度較高,且話題是否有新意。”
有網友開始對王博文粉絲轉路人,重復和話題舊是重要原因,如過年撕巴紅包的橋段,2018、2019年都用了,2021年的春節預告里還有。
王博文否認了內容重復的說法。他覺得,正是因為要創新,創作才艱難。以往靈感奔涌時,他把自己關進屋子,對著話筒講七八十條語音,每條近60秒,然后轉成文字,再整理成有邏輯線的腳本,有時一天就能寫出一個。
到2019年下半年,王博文開始依靠團隊碰出靈感,有時五六天才能寫出一個腳本。越看到別的網紅更新快、掙得多,他就越寫不出東西,陷入了死循環。
此時的網紅,也成為流水線上的工業品——到了網紅3.0時代,MCN(一種新的網紅經濟運作模式)機構大量成立,將網紅成批生產。截至2019年,中國MCN機構數量達到6500家,是2015年的40多倍,運作90%以上的頭部網紅。
“好嗨喲,感覺人生已經達到了高潮”成網絡流行語,創造者“多余和毛毛姐”僅一條視頻就漲粉30萬。2019年,此類劇情號席卷抖音,MCN全網批量制造“毛毛姐”。這與王博文的風格相似,但視頻大多只有幾十秒。
王博文,仍舊只是小團隊運營,非知識型網紅,過度的消耗、殘酷的競爭讓他浮躁、疲憊甚至有抑郁的表現。直到疫情暴發,社會按下暫停鍵,看到別人都不更了,他“一下就前所未有地放松下來”。
誰過氣
鮮紅色的福字十字繡立在陳舊的棕色木柜上,王博文素顏坐在柜前,頭發有些凌亂,穿著棕白相間的寬松毛衣,微微弓著身子,用大連話講述緩解焦慮癥的七大秘籍。只見他聲嘶力竭,雙手在胸前迅速揮動,大聲時,因出氧量大,脖子上的青筋突起,眼部肌肉也擰著勁,雙頰和劉海都在抖動。
視頻接近13分鐘,腳本4658個字,語速每分鐘近360字,比新聞主播還快。相似的語速,同類短視頻在5分鐘上下,有的僅幾十秒。
李菲小半年沒看王博文的視頻了,關注3年,看他眉飛色舞地演繹東北大媽,搖晃一頭僵硬的方便面式短發,有時套上雙馬尾裝作害羞女生,曾覺得他劇本和演技俱佳,現在看見,卻遲疑了。
屏幕外的李菲,30歲,每天只有晚上一兩個小時屬于自己。她現在多關注新崛起的UP主,要么能借此娛樂放松,要么為了學習。一段時間來,王博文逐漸淡出她的視線,因為日常焦慮已經夠多了,她不想再看一個人坐在屏幕里大談焦慮。
屏幕內,王博文顯出疲態。比起幾年前,他長胖了,不到兩年胖了四五十斤,頭發也變得稀疏,劉海越留越長,蓋住了眉毛。從2020年4月開始,王博文的視頻被貼上負能量標簽。
“哪有那么多高興事呀,你天天不高興就讓我高興,我上哪去高興?”王博文嘆了一口氣。隨著年齡增長,婚育焦慮、家庭關系等話題進入他的生活,從前網友夸贊他搞笑,現在,不搞笑成了他挨罵的點。8年里,他的服務對象從70后、80后更迭到95后、00后,他感覺跟不上節奏了。
2020年最后一天,王博文發了年終總結,1269個字充斥著“被時代淘汰”的焦慮。賬號“大連老濕王博文”里,在那些和10萬點贊視頻一樣短暫的高光時刻后,他吃力、疲倦,更迷茫。
在互聯網世界,大量網紅前仆后繼,他們起高樓,宴賓客,又瞬間樓塌了,王博文似乎就在途中。
他出身普通,如果沒有那次意外走紅,也許他會是有趣的美術老師,受學生喜愛。但偏偏,網絡放大了他的模仿魅力,也讓他的自我認知迅速躍升。
可短暫的光鮮之后,他再也沒有一個視頻可以抵達那樣的成功。過度輸出的消耗,使這份工作成為負擔。粉絲覺得他愛講大道理,很難讓人開心起來,遠離了娛樂本質,覺得他很快就會涼涼。
情緒也因外界影響而波動,自負和不自信混雜在一起,讓僅28歲的王博文覺得自己落后于時代。他必須爭分奪秒地賽跑,否則就是“過氣”。
其實,過氣是懸在網紅頭上的達摩克利斯之劍,只是下落的速度有快慢之別。2020年,多余和毛毛姐的流量驟降,媒體毫不留情地稱之“垮掉”。papi醬休完產假回來,在視頻里嘗試了說唱,卻因孩子冠夫姓遭到謾罵,最后演變成部分抵制。在她“斷更”期間,李佳琦、李子柒風頭正勁。
王博文不認為自己過氣了,“只是從上升期轉到了成熟期”。2018年,他的公眾號基本篇篇10萬+,現在一兩個月才有一篇。鼎盛時期,他在全國各地參加活動,和同行聚餐,不吝自夸,“厲害呀,都2000萬(粉絲)了”“哎呀,才1500萬而已”……2019年下半年至今,他再沒出現在這樣的場合里。王博文也會安慰自己,堅持至今已不易,當年同批網紅基本杳無影蹤。
現在,網紅做到第八年,王博文屏蔽掉很多同行的朋友圈,甚至將廣告費、得獎、排行榜及行業動態都隔絕在外。不然,他太焦慮,最崩潰時,他茫然坐在陽臺上,一坐就是一天,腦子是空的,“再下去可能就抑郁了”。一次出門,他兩眼發直,差點在家門口被汽車撞倒。
即便如此,他也不敢停下來?;钴S是網紅保持熱度的安全線,“反之則要涼涼。可能,所有網紅有一天都會涼涼?!彼p描淡寫地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