蓋艷恒
玻璃花
快下班的時候,手機“汪汪”地叫起來。那是小語打來的電話。
小語屬狗,她親自在我的手機里把屬于她的來電鈴聲設計成如此,導致我的生活中隨處可聞狗吠之聲。當然,她自己聽不見,就不覺得煩。
“親愛的,請我吃個飯唄!”她懶懶地說。我沒猶豫,說:“好,你找個地兒吧。”天熱。郁悶。我也懶得回家。“泰山路上,檀香樓,二樓,我就在這兒呢,等你!”我剛想說,還沒見過像你這么積極被請的主兒呢!但還沒等我說出來,她就把電話掛了。
30分鐘以后,我見到了掩映在淡紫色珠簾后面的小語。她手舉一杯香茶,做思考狀。看見我,齜牙一笑,淑女風范蕩然無存:“鐵子,你可來了!快點菜!”
我不喜歡她這樣叫我鐵子。那是東北地區20年前流行的一個詞兒,可褒可貶。同性之間這樣叫是表現朋友關系“杠杠地”,那是一個結實!異性之間這樣叫,用北京話說,那就是個“情兒”,這叫法比“情人”二字更直接,更容易讓當事人心生荒涼。如今這個稱謂早已被各種名詞替代,但小語偶爾還是會冒出來。相比之下,我倒寧愿她喊我“親愛的”,雖然從她嘴里說出來,會讓我有毛毛蟲緩慢爬過肌膚之感。
胃口不大,點了倆菜一湯。小語說:“咱倆喝點兒酒吧,我想喝酒。”
那就喝吧。服務員連忙把酒水單遞上來。
白酒性烈,紅酒做作,啤酒輕薄,還是喝花雕吧,比較溫和。有三年有五載的,年頭越久價格越好。這年頭兒,只有女人才越老越不值錢。于是,滿懷憤恨點了一瓶20年的。貴就貴點兒吧,解恨!
菜上齊全,酒也溫過。開始吧。
兩個長發披肩,身材尚不很臃腫,皮膚還算白皙,多少還有些姿色的中年女人,在臨街的玻璃窗后,手擎花雕,自斟自飲,把自己當成一幅風景。
紅暈浮霞一樣涌上來。花雕再溫和,它也是酒啊。
小語把杯子往桌上一蹾,說:“鐵子你知道不,我最近老慘了。上回朋友透露個消息,讓我買那只藍籌股票,一個金融危機,把我賠了個稀里嘩啦。現在到處都說金融危機已經過去了,可它還潛伏在那,自個兒危機呢!什么狗屁股票!我們家老范不知道我買,這要是知道了,還不得哭死啊!”
我撇了一下嘴,表示認同,她家老范哭不死,但得哭夠嗆。
小語給自己倒滿了一杯,說:“我兒子9月份上小學了,找了一大圈人兒,繞了八百道彎彎,可算是給塞到市實驗了!我的媽呀,你知道扒了我幾層皮嗎?離吃糠咽菜的日子不遠了。早知道整個孩子這么難,當初就應該學你,丁克到底。有時候真想捏死他得了,我們家老范,是啥也指望不上,我當初怎么就嫁了這樣一個人呢?你說,我那時候是不是長了個玻璃花眼睛?是不是啊?”
我笑。有多少人都怨恨自己當初的眼睛是玻璃花狀態啊!就算是后天治愈了,可當初因為“玻璃花”而犯下的錯誤卻已經成了難以改變的事實。空留一聲嘆息。
小語忽然擋住半邊臉,神秘地說:“跟你說個事兒啊。我們老板讓我過幾天和他飛一趟廣州。說有一筆業務要談,其實我就是一行政人員,公司談業務的事兒跟我沒什么關系。我知道老板是對我有點兒意思,他都說好幾回要帶我出去轉轉了。上回從香港回來,他還特意給我帶一個腕表,是蒂芙尼的。我沒敢要,怕老范看見,說不清楚。這歲數,還扯啥呀,你說我是不是還挺有定力?”
我不知道“蒂芙尼”是個什么牌子,也沒有人送我那玩意兒。我在腦海里飛速設想了一下如果有人送我那禮物,會是什么場景。
小語說:“我現在老是失眠,也不知道為啥?活了30多年,終于知道什么叫胡思亂想。越想睡越睡不著,就開始找理由。就覺得我們家老范那呼嚕,呼哧呼哧的,像個破火車,真想一腳把他踹地下去。我現在聽見他喘氣都煩得慌。老范說我是更年期,你說咱是不是離更年期還有段距離呢,不能這么早就更了吧?”
話多,酒喝得就多。20年的花雕變成了大紅花,貼在小語的臉頰上。小語醉眼迷離,一點兒也看不出有玻璃花。
把小語從飯店架出來時,正值月色撩人。
我在出租車上給老范打電話,說你媳婦掉酒缸里了,趕緊下樓接她。
車拐進制藥廠破舊的家屬樓,明亮的車燈打在老范被困意糾結的臉上,像似照見了一場不堪的生活。
誰解風情
剛到家。正在灶臺邊發愁晚餐鼓搗點什么出來的時候,小春來了。我習慣了她的突然造訪,但我不習慣她出現在我將要做飯的時候。因為她每次瞧見我在做飯,就會為此忿忿不平。以她對我的認知,我是不可以圍在灶臺邊兒做家庭婦女狀的。但這是事實,我的事實。
還是說說她吧。小春芳齡36,仍然待字閨中。整天愁眉不展,東掐西算,尋婚問嫁。苦悶至極時,她總會想方設法找到我,發泄她的郁悶心情。我歷來是個杰出的聽筒,有足夠的時間和耐心擺出傾聽的姿勢。
在她無數次的宣泄面前,我的勸慰已經蒼白如紙了。實踐證明,她并不需要我的開導、安慰或者是鼓勵,她只是想找個可以傾訴的對象,而這個人要了解她,理解她,同情她,還不會諷刺、嘲笑和打擊她。我是最佳人選。
在來我家之前20分鐘,小春剛和那個超市小老板分手。
“哎,讓你說,我們倆喝杯茶能花幾毛錢啊,他竟然要和我AA!你要是只‘海龜我也就認了,咱也算往高層次上靠靠。你就是個開小賣店兒的,你和我扯這個,不就是一小心眼兒嗎?就這樣的,我還指望嫁他過上陽光燦爛的日子,那不是腦袋被門擠抽抽了嗎?”
我點點頭,沒吱聲。上次那個4S店的老板倒是大方,見兩面就答應送她一輛“甲殼蟲”,連我聽著都羨慕,沒幾天,不也吹了嗎。好像是嫌人家土包子開花,裝大,沒品位,不懂情調。
的確,那些都不是小春心儀的愛情。在她心里,那個人是物質與精神兼具的。他可以讓小春不必餐風露宿地去尋找愛的陽光雨露,他有足夠的能力,給小春一個碩大的水晶宮,讓她生活在愛和驚喜中。當她需要依靠的時候,只要身子一歪歪,就會有一個溫暖的胸膛。當她需要擁抱的時候,只要努努嘴兒,就會有一雙堅實的臂膀。當她想要吃大餐的時候,那個人就是她的頂級廚房。當她想要購物的時候,那個人就是她的豪華商場。那個人,應該是她的天堂。
我目睹小春在尋找愛情的途中,只有風雨,不見彩虹。紅顏漸老,但她卻依舊腳步鏗鏘。
我不能告訴她,那些想象不過是婚姻之前的假象,是戀愛的臺詞,不是婚姻的實質。我也不能告訴她,不是所有的愛情都會開放碩大的玫瑰,還有可能長成狗尾巴花。與其將來在婚姻里哭泣,不如現在一個人獨自美麗。用一句市井的話說,就是“飽漢不知餓漢饑”,容易遭致人身攻擊。我也不能提那些有關城里城外的話題,都老掉牙了。我只能眼看著朋友去撞南墻,但是,我最怕的是,她就算是撞了南墻也不回頭。
控訴的環節已過。
小春說:“我剛才只喝茶了,沒吃東西,給我做點兒吃的吧。挑省事兒的。”
我轉了一圈,說:“熱湯面怎么樣?”
“行。哦,別忘了臥個雞蛋啊!”
感謝上天,她還身在紅塵。
送你離開
出租車司機是個比較養眼的小伙子,方向盤在他手里瀟灑地打著圈,車子便游龍一樣穿行在青年大街上。車里的音響一聽就知道是花了大價錢重新安裝的,一個非常有質感的不知名女聲飄蕩在車廂里:“誰看到我流過淚的臉,誰聽到我心碎的聲音,浮云聚不散,不可改變……”恍惚間,讓我忘卻了此時正置身在喧囂的街頭。但只是瞬間,我又開始煩躁起來,恨不得立刻生出一雙翅膀來,飛躍這條街,迅速抵達桃仙機場。在那里,小朵的行囊已經背在肩上。
高跟鞋擠得我雙腳生疼,還是堅持一路小跑沖進候機大廳。見了我,早已陪在小朵身邊的小雙大聲責備道:“我說你是爬來的啊,怎么這么慢,不知道飛機可是不等人的啊!”我狠狠剜了她一眼,順了幾口氣,說:“我要是也像你似的有輛車,我昨晚兒上就上這來守著!”小朵微微笑著,說你們就別掐了,來了就好啊。
其實,離登機還早著呢。想盡快趕過來,是為了能在一起說說話。以后,這樣的時候不多了。小朵此行,遠赴韓國,投靠姐姐,千里之外,去那里安營扎寨,把他鄉當故鄉了。
她放下了熟悉的生活,相知的朋友,決然而去,是因為她深愛的那個男人首先放下了她。
小朵很早就沒了父母,從小和姐姐相依為命。她的懂事、堅強,是我們的父母拿來教育我們的最好典范。長大后,姐姐遠嫁韓國,要帶她一起走。因為一個叫孟晨的男人,她選擇留下。小雙為此把小朵臭罵了一番,說知道什么是南男北女不?就是說南韓男的長得有樣兒,北朝鮮女的長得漂亮。再說了,人家韓國那是什么環境?人家人民那是什么素質?咱們有比嗎?就為了一個姓孟的,你就斷送了自己的大好前程?值得嗎?多好的機會啊,我都快嫉妒死你了,你還不珍惜!我和小朵對小雙的言論嗤之以鼻。指責她身為中華人民共和國公民,缺少起碼的愛國精神,思想有問題。
可是事實證明,小雙有些時候看事物的眼光還是正確的。比如她嘴里那個“姓孟的”。小朵和孟晨結婚以后,一度消失在我們的視野里。那個時候,她是孟晨公司里端茶的,倒水的,保潔的,記賬的,跑腿的,接待的,是廚房里的,也是廳堂里的。在她忙得花容失色之后,公司大有起色,孟老板也是日漸光鮮。接下來發生的便是時下最尋常的故事,孟老板在一次陪客戶巡游東南亞一帶時,被那個據小雙說“長著一副馬蹄子臉”的小導游給拿下了。從此后,孟老板的心就開始了游離狀態,回家倒像是出差了,頻率顛倒。
再后來,小導游不想再受奔波之苦,遂想登堂入室。屢出奇招,先是信息頻發,后是電話到家,再是公司撒潑,最后身懷六甲。小雙不懂見招拆招,只落得人家招招制勝。
那個“姓孟的”,終成小朵的一場噩夢。“夢醒來,是誰在窗臺把結局打開?那薄如蟬翼的未來,經不起誰來拆……”周杰倫含糊不清的吟唱,卻句句入懷。
小朵用她的堅強為自己的婚姻畫了一個句號。她一個漂亮的轉身,轉到國外去了。
只是小雙再也不說嫉妒之類的話了。那就說點兒別的吧。
越想說話,越不知道從何說起。說什么,都是不能回避的主題。
半天,小雙說:“到了那,安頓好了發個信息,別打電話,太貴。”“嗯,”小朵低著頭說,“放心吧!”
我好不容易想個話頭兒,卻讓小雙說了。又是沉默。
我們三人并排坐在一個長條椅子上。看著大廳里人來人往,駐足觀望者,閑庭信步者,神色慌張者,無頭蒼蠅亂撞者,兼而有之。
喧鬧的大廳放大了我們的安靜。
像看一場演出。我們神色凝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