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力
拿著寫有自己名字的小紙條,我和工友仰起興奮的臉,穿過七八條火車道,到達勞保庫,排著隊,把紙條從窗口遞給里面的勞保員,換出屬于自己的大頭鞋、裹腳小墊、手電、卷尺、柳條安全帽、毛巾、蝴蝶牌鋁飯盒、四海牌肥皂、探火鏡、長皮手套,還有一套白帆布的棉線工裝。
1982年,我通過招工考試進入鞍鋼煉鋼廠,這是我的第一份勞保品。鼓囊囊一大堆,分兩次才踉蹌扛回車間的鐵皮更衣箱。
煉鋼工的工裝也叫防熱服,外層面是白帆布,內襯是黑呢子,呢子不易燃燒還防燙,可保護筋骨和皮肉不受鋼水濺燙。在煉鋼平臺上,總會遇到穿著因帆布已燙出小洞而露出里面“黑星星”的防熱服的工人。
防熱服沒有上衣兜,只在左右下擺各貼一塊雙側大帆布,三邊縫合一邊敞口,算口袋,用來裝圖表、操作手冊和旱煙包袋。如果抽的是煙卷,需要揣在里懷兜里。那比較深,揣的東西更私密和重要,如食堂錢票、工資條、電影票、女朋友照片、救濟申請書……
電工和鉗工藍白相間的工裝是有上衣兜的,那里插試電筆或圓珠筆,設備正常運轉沒搶修活兒時,他們把線手套別在皮腰帶間,悠閑地上下臺階,儼然工廠里的客人。
在半城工人半城鐵的鞍山,穿工裝去逛街、買菜、走親訪友,都不足為奇。就是去相親,洗得發白的工裝也穿得出去,還更顯干凈、利索、不啰嗦。我師傅老侯,家住營口鄉下,他有一套工裝從不舍得穿,疊得立立整整,壓在單身宿舍的枕頭底下,專等半年一次的探親假,回老家時再穿。火車車廂里,不少人都會對這個穿著工裝的人“嘖嘖”幾聲。
我第二套工裝是在調去主控室做操作工時發的,這時已是薄料的深藍色四兜三緊式了,左胸口別一枚長方形廠徽,氣派多了。
每人發兩套藍色工裝,一套刮蹭的油多了,就送去后勤車間的漿洗房,替換回含著肥皂味的另一套。漿洗房外不時有電瓶汽車拉著一堆堆新舊工裝往返跑,每一套的藍領上都用粗線縫著工人的取衣代號。
工廠的鐵柵欄外,有人做收售工裝的生意,把工人穿不完的收上來,再轉賣給不夠用的人。臨時來工廠做工的人因為工期短,多數都沒有自己的工裝,他們就得到柵欄外低聲討價還價,買下一套合身的、半舊的穿上,待工期結束,再以更低的價錢賣給回收的攤子。這樣,一套工裝因此而無限循環,棉線的經緯里就含著幾個人的汗水和體溫了。
我的祖父是廠里修汽車的工人,1976年退休。退休那天,工廠開了歡送會,退休工人佩戴大紅花,穿著工裝在廠門口合影。待我父親退休的1993年,規格就沒那么高了。因為那年下崗、轉制、競聘上崗、末位淘汰、買斷……新鮮詞已開始在報刊、電臺、電視里不時閃爍。父親領退休證的同時,領到一份特別的禮物——一套新工裝。
在我長大的職工生活區,住了不少退休工人。平日里,他們坐著馬扎,穿著工裝接受日照,在墻根拉家常,有一搭沒一搭說著工廠。有次,隔壁老工人突然半邊身子不好使,待兒女匆忙趕來,翻箱倒柜,卻找不出一件沒補丁的衣裳,最后還是拿了最干凈的工裝給老人披上,才上了救護車。
轉眼間,我揣著36年的工齡也退休了。工廠給我一套米白色工裝做紀念。在廠里,穿這套工裝的是管理和技術人員,我可是做了一輩子工人的呀!所以,最后這套工裝一直壓在衣柜底層,沒拿出來給別人看過。
時間輪轉,我也走出父輩們的模樣。在小城的街道,冬天穿長袖工裝,天熱了,換上半袖的,逛公園、喝汽水、跳廣場舞、大嗓門說話,像一群退伍老兵,固執地,穿著沒了領章和帽徽的軍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