杰米·沃特斯 俞月圓
我怕是進了麥金農的黑名單。我們的Zoom采訪進行到一半時,我調整了一下攝像頭,以適應夕陽。但從這個新角度,越過我的肩頭能看到一個電商快遞紙箱。在漸趨暗淡的日光中,它的條形碼閃著光,這是21世紀物質主義的圖騰。物質主義正是我們談話的主題。
麥金農很有禮貌,什么也沒說,但一定不太高興,畢竟這位加拿大暢銷書作家和記者的使命就是要大大減少我們的購物量。他的新書《世界停止購物的一天》探討了一個問題:如果世界不再以購買為中心,我們的首要角色不再是消費者,信用卡不再是最常用的工具,生活將變成什么樣子?
他的思想實驗聽起來像是雷德利·斯科特的科幻史詩或者大瘟疫中的一個場景。世界停止購物的那一天,碳排放直線下降,天空變得更藍;智能手機的屏幕不再被廣告霸占,我們的大腦變得異常清晰,宛如一片沒有塑料垃圾的海域,鯨魚在其中暢游。當然也有混亂:商店關門,生產線停工,數百萬工人失業,全球經濟急轉直下。
事實上,麥金農認為應該在幾年內重組社會,讓人們持續減少消費,而不是一夜之間停止所有購物。快時尚、乘機出行、“黑色星期五”時打折的小玩意……種種消費已經成為造成生態危機的主要推力。人類吞噬自然資源的速度是其再生速度的1.7倍。美國人口比1970年時增加了60%,消費支出卻增長了400%,包括英國在內的其他富裕國家也沒好到哪里去。“許多人樂見世界消耗更少的資源,卻一直回避實現這一目標的最直接手段。”麥金農說,“如果人們的購買量變少,排放、污染和資源消耗會立即下降,這與我們用綠色技術取得的任何成果都不一樣。”更不用說物質主義對我們心理健康產生的影響了,它誘發匱乏感和嫉妒感,助推了加班文化的形成。
為了我們的星球和人類的幸福,麥金農發出了充滿激情的戰斗號召。但對于世界公民來說,舍棄亞馬遜購物車、過上簡單的農耕生活,有多大的可行性呢?說得更明確一些,我們真的想這么做嗎?
即便在疫情期間,我們中的許多人仍會購物。亞馬遜2020年的全球營收創下新高,達到3860億美元。然而,隔離和封鎖的確令人們失去了在別人面前炫耀財產的機會,也讓我們重新思考為什么要買東西。“尤其對女性來說,不必不斷地通過穿著來傳遞信息、定位自身。”麥金農說。
隨著大部分地區重新開放,人們紛紛呼吁通過打開錢包來提振經濟。購物被視為積極行為,“零售療法”被視為公民義務。“所有事情都圍繞著享樂主義的狂歡展開,要我們用消費來報復病毒。”麥金農說,“但活躍的消費文化并不會讓我們感到舒服、安心和充滿希望。”
麥金農希望我們采取行動,減少購物需求、電力消耗、旅行和外出就餐。“一般而言,花一美元就是消費一美元。”他說,“如果你想要一個經驗法則來衡量你作為消費者造成了多大的影響,最好的答案是看‘花了多少錢。”
低消費社會是什么樣子的?一切都將被重新定位,因為人、品牌和政府都不再單純追求經濟增長。個人更加自給自足,他們種植食物、修補東西,接受“侘寂”這個有關不完美美學的日本概念;品牌產出的商品更少、質量更高;商品被貼上“耐用”標簽,這樣消費者就可以確定其使用壽命;政府引入稅收補貼,令修完再用比扔掉再買更便宜。
為什么這種方法以前從未在全社會范圍內嘗試推行?我說也許消費主義是根深蒂固的人性,但麥金農不同意,他說:“消費主義深深植根于社會中,我們更容易想到‘讓所有汽車都不用汽油,改用太陽能,而不是‘我們怎么做才可以減少汽車保有量。在一定程度上,我們屈從于‘降低消費無法解決問題的想法,因為它將不可避免地導致經濟崩潰。”
麥金農承認,如果一夜之間停止購物,后果將是災難性的。但如果我們建立一個新系統,使其能夠支持經濟呢?“生產耐用的商品仍然需要大量勞動力,此外還有二手市場和維修市場,它們會把商品拿回來重新組合成新產品。”他說。
盡管麥金農認為我們中大多數人仍將受雇于現金經濟行業,但在新的世界秩序下,工作時間將縮短,工作內容往往會更令人滿意,因為我們將“參與更高質量商品的生產”。最重要的是,從公司的激烈競爭中解脫出來,意味著我們工作和生活之間的天平發生了變化。我們減少了與他人的比較,有更多的時間離開屏幕。他認為這種變化對大多數人來說才是最有說服力的東西,而不是諸如“拯救地球”之類的抽象目標。我們參與到社區活動中,比如打理公共花園、參與社會運動、照顧孩子與老人。麥金農說:“這是我們大多數人想要的平衡——有更多時間與朋友和家人交往聊天,有很多機會可以感受到生活質量的提高。”
過去的幾十年里,許多社區自愿實踐了極簡生活,有些是當地人自己作的選擇,有些是為形勢所迫。為了寫書,麥金農訪問了日本海中沉睡的佐渡島、東京郊外的一個農業社區和西雅圖郊區。在西雅圖郊區,自20世紀90年代以來,許多人接受了生活“降檔”,以應對城市被富有的科技從業者征服的局面。
一般而言,這些人很少買衣服,他們從圖書館借書,外出選擇走路或搭公交,避免使用社交媒體,極少聽音樂或看電視。我問麥金農有沒有注意到他們的什么特別之處,他面露欣喜:“跟一個在美國公司工作的人聊一聊,再跟一個30年來自愿實踐全天候極簡生活的人聊一聊,你就會非常想實踐后一種生活方式。他們為別人留出時間,更有深度,也更加慷慨。有時,我確實覺得自己是在和一個更有生命力的人交談。”
這種生活方式聽起來很有價值,但是不是也有一點無趣?以前做時尚編輯的時候,我已經看到了消費主義最誘人的一面。疫情封鎖令剛解除,我就去了塞爾福里奇百貨商場,欣賞陳設在那里的商品,那也許是整個倫敦最耀眼的物質主義殿堂。毋庸置疑,是消費主義造就了璀璨的燈光、閃亮的服裝和熱鬧的夜晚。
麥金農勇敢地回答了這個問題:“某種程度上,這就是我們需要面對的現實。我們不是在討論要不要回到石器時代,但我們必須承認,一個低消費的社會不會像我們今天的社會那樣,有無窮無盡讓人分心的東西。”
最大的障礙在于,如何讓人們相信低消費社會是一種令人滿意的狀態。“活到今天,我們所知道的就是從一個消費主義物質社會能得到怎樣的滿足感。你很難想象有一個替代方案,能達到同樣好或者更好的效果。”麥金農說,“但確實存在這樣的方案。”
盡管在大多數企業中,關于減少消費的討論仍然只能停留在暗處,但也有一些積極的跡象。比如孟加拉國人阿卜杜拉·馬希爾,他的公司為幾個快時尚巨頭生產針織品。馬希爾承認,過渡到一個低消費的社會對他的國家來說是痛苦的,國內6000家服裝廠可能有半數會關門。但在這個新的系統中,工廠將減少污染,提供更高的工資,在質量而不是速度上展開競爭。
這是“世界工廠”一位頗具實力的商人發出的驚人言論,也正是這種評論給麥金農帶來了信心。他說:“我相信疫情結束后,人們將展開討論,把居于邊緣地位30年之久的減少消費的想法重新帶到公共話語中。”盡管變化總會讓人感到不適,但相比快節奏和貪得無厭的生活,我們總是更愿意選擇內心寧靜的生活。
[編譯自英國《衛報周刊》]
編輯:要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