邁克爾·霍爾茨 陳其慧
想在嘉吉公司的肉類加工廠找份活兒很容易。一份“普通生產線”崗位的在線申請表六頁長,15分鐘不到就能填完,不需要簡歷,更不用推薦信。申請表里包括一份含14個問題的問卷,詢問的內容例如:
“你是否有使用刀具切肉的工作經驗(不包括在雜貨鋪或熟食店的工作經歷)?”沒有。
“你在產品制造或加工領域工作過多少年(比如裝配流水線)?”經驗為零。
在點擊“提交”4小時20分鐘后,我收到了電話面試的郵件通知。面試時間不過短短三分鐘,面試官口頭承諾錄用我。她還說,眼下工廠招的六個崗位,都安排在下午3:45到凌晨00:30至1:00的第二班,其中三人被派往屠宰場,另外三人則負責肉類加工。
我立馬選擇了肉類加工。夏天屠宰場的溫度接近38℃,由于潮濕悶熱,屠宰牲畜時彌漫的血腥味愈發濃稠。除了糟糕的工作環境,屠宰過程中剝皮割舌等種種環節也著實過于挑戰人的心理承受能力。面試官如此描述肉類加工:一批工人在車間對牛肉進行切割包裝的現代化流水線作業。加工車間的溫度保持在0℃到2℃之間,但面試官說:“干活的時候你絕對不會冷。”
我們隨后談到具體的工作分配。剔肩胛骨的活一看就不是我能干的,這需要熟練工,而我對第二項剔除胸骨的工作也沒有什么把握。最后留給我的只剩下修整肩頸肉這一個選擇。根據面試官的描述,這一崗位主要負責將初步剔骨的肉塊切成標準規格。“那能有多難?”我心想,然后便痛快地接受了這份起薪一小時16.2美元的工作。
在經歷了背景調查、藥物篩查和體檢之后,公司打電話通知我可以上崗了。嘉吉的肉類加工廠坐落在道奇市東南市郊,就在知名品牌“國家牛肉”旗下一家更大的肉類加工廠旁邊,工廠附近有污水處理廠和飼養基地。在夏天,這片地區總是彌漫著糞便發酵和肉類腐爛后散發出的惡臭。
堪薩斯州西南部有四家大型肉類加工廠,其中兩家位于道奇市。四家肉類加工廠為堪薩斯州西南地區提供了大量的就業崗位,它們的員工總數接近1.3萬人。流水線上的工人絕大部分是移民。
上世紀80年代初,隨著越南難民、墨西哥等拉美移民的到來,肉類加工業開始走向繁榮。近幾年,來自緬甸、蘇丹、索馬里和剛果民主共和國的難民成了工廠勞動力的主要來源。如今,道奇市近1/3的居民來自海外,其中3/5是拉丁裔。第一天上班時,我在車間入口處看到了用英語、西班牙語、法語和索馬里語四種語言書寫的警告牌,它提醒員工,一旦出現新冠癥狀就主動居家隔離。
最初兩天,我和工廠的其他六名新員工一起,在屠宰場附近一間沒有窗戶的教室里接受培訓。教室的墻上貼著兩張海報,上面用英語和索馬里語寫著“給人們帶去牛肉”。人力資源部代表在入職培訓的過程中反復向我們強調這一光榮使命。“嘉吉是一家國際企業,”在冗長的幻燈片展示前她如是說,“我們幾乎養活了整個世界。這也是為什么在疫情暴發時我們仍堅持運營,因為我們得吃飯啊,對吧?”新人們紛紛點頭。
6月初,疫情已迫使至少30家美國肉類加工廠停運。數據顯示,已有至少74名工人死于新冠肺炎。嘉吉公司工廠在4月13日報告了首例病例。堪薩斯州公共衛生記錄顯示,2020年,該工廠2530名員工里有600多人感染了病毒,至少有4人死亡。
感染病毒并不是在工廠工作唯一的健康風險。肉類加工業本身就是出了名的高風險。政府統計數據顯示,2015年至2018年,幾乎每隔一天就有一名肉類或禽類加工業工人受傷或入院接受治療。在入職培訓的第一天,新員工中一名來自阿拉巴馬州的非裔就講述了他在對面“國家牛肉”加工廠險些被機器砍斷手臂的慘痛經歷。他卷起袖子,露出右肘外側一道三寸長的疤痕。
15分鐘的培訓休息間隙后,我們回到教室聆聽工會代表發言。
“我們為什么在這?”他問。
“為了賺錢。”有人回答。
“對!為了賺錢!”他說。
在接下來的一個多小時里,錢成了我們討論的焦點。工會代表告訴我們,美國食品與商業工人聯合會的當地分會近期正在商討要為所有小時工永久加薪兩美元。第二天午餐時,那個阿拉巴馬州的非裔說他非常渴望加班:“眼下我要拼命工作。活兒這么多,我甚至都沒有花錢的時間。”
牛肉加工的整個流程都在一個塞滿了鐵鏈、硬塑料傳送帶、工業級封口機和成堆紙板箱的巨大車間里完成。第一步是將屠宰場運過來的待分割胴體掛在冷凍倉庫里36小時。隨后才是切塊:兩扇牛肉被分為前軀和后軀,緊接著分為更小的適合銷售的肉塊。這些小的肉塊才是真空包裝放入紙箱內的成品。在疫情暴發前,平均一天要從工廠中運出4萬只箱子,每箱肉重量在9斤到80斤之間。肉類加工包裝業的信條是“永不停歇的流水線”。麥當勞、沃爾瑪和克羅格等大型連鎖店的牛肉都來自嘉吉。嘉吉在美國有六家牛肉加工廠,其中,道奇市的加工廠規模最大。
新員工試用期為45天。試用期間,員工需要證明自己足以勝任這一崗位,培訓人員會對新員工進行一對一監督。我的負責人30歲,只比我小幾個月,是緬甸的克倫族難民。他原本叫帕爾塔,但在2019年獲得綠卡后,他把自己的名字改為了比利安(十億)。“說不定我有朝一日真成了億萬富翁。”當我問起他為什么起這個名字時,他似乎因為透露出了自己美國夢的心思而害羞地笑了。
比利安很有耐心。他向我展示了如何戴上多層手套、穿上束腰外衣和白色棉質罩衫。接著,他遞給我一個橙色手柄的不銹鋼鉤子和一組刀。一組三把,都是黑色刀柄的4.5寸彎頭刀。他領我到18米長的傳送帶邊上,隨后抽出一把刀,向我演示如何用磨刀器。接著他開始作業,取下傳送帶上的肉塊,嫻熟地切去軟骨,剔除骨頭碎渣,扯去又長又細的筋。在我眼中,比利安干起活來毫不費力,我接手后,他諄諄叮囑說:“慢慢來。”
冷凍肉出乎意料地好切,但比利安還是提醒我,每隔一塊肉就要磨一下刀。在切到第十塊肉時,我不慎讓刀刃磕在了鉤子側面。比利安立刻示意我停止作業。他臉上的表情告訴我,我犯了一個很嚴重的錯誤,沒有什么比用鈍刀切肉更糟的,我必須換一把新刀才能繼續工作。
回想在工廠的這六個月,我覺得自己非常幸運。我只進過一次醫務室,意外發生在我上工的第11天。我在翻一塊肩頸肉時手滑了一下,鉤子刺進了右手手掌。護士包扎好傷口后說:“沒什么大事,過幾天就好了。”她經常應付這樣的傷病。
到我上工20天時,比利安帶我去簽署了幾份正式的工作文件。他還給了我一頂白色的安全帽,換下原本那頂象征著新人的棕色安全帽。
我暗暗希望通過考核后,就能融入工人的圈子,但那些懷疑的目光讓我覺得新安全帽并沒有起到預料中的緩和作用。我的膚色本身就是阻礙。在30多名處理肩頸肉的員工里,我是僅有的兩名白人中的一個。我的大部分同事來自墨西哥,剩下一部分人來自薩爾瓦多、古巴、索馬里、蘇丹和緬甸。當別人問我為什么應聘這份工作時,我告訴他們疫情來臨時我在亞洲旅行,回來后我想盡快賺一筆。我沒有告訴任何人我是記者,雖然我身邊的一名墨西哥裔員工差點就道出了真相。
“你不會是臥底老大吧?”他在換班時冷不丁問道。
“你為什么會這么覺得?”
“我在這兒干了四年,沒見過白人做這個的。”
好在大部分同事最終還是接納了我,連疑心最重的那名員工也逐漸轉變了態度。慢慢地,他會跟我聊最近看的電視劇,或者問出國旅行的事。他說他過去想過有一天能出國旅游,但現在他必須工作,養活他的妻子和兩個年幼的孩子。他才24歲,卻已經計劃在工廠待到退休。
“工廠給了我所有。”他的語氣帶著不符合年齡的滄桑。
“如果你可以干你想干的任何工作,你想做什么?”
“一大堆事!”他說著,眼睛亮了亮。
“頭一件呢?”
他思考了幾秒,抬頭仰望天花板,“擁有這樣的廠子。”
這樣的對話幫助我在單調的工作中得以喘息。另一件好事是我與那位有趣的墨西哥朋友達成了默契:如果我們之中任何一人偷偷溜去看時鐘,我們會在肉塊上淺淺地刻上時間告訴另外的人。這種團體小動作看似不值一提,但對我來說意義重大。雖然流水線作業會讓我產生一種深深的疏離感,但正因為這些暖心的小秘密,我從未覺得孤單。
離開工廠幾周后,我開車去花園城看望比利安和他的家人。我在一家越南小菜館和他們碰頭,然后跟著他們去當地的動物園玩。我以前不太愛去動物園,但在肉類加工廠工作后,我發現看到那么多動物活著竟是一件如此讓人欣慰的事情。這些動物和孩子們在一起的畫面更是溫馨感人。比利安五歲的兒子桑尼很興奮地叫出動物的品種,他敬畏動物,這讓我好奇他對他父親的工作了解多少。
經過羚羊展區時,我問比利安和他的妻子達莉拉為什么要給孩子取名桑尼(陽光)和克萊韋(聰明)。達莉拉盼望長子能如光一般閃耀,而比利安的夢想更加具體,“我希望克萊韋聰明,好好學習,將來能當個醫生或者律師。”無論他們長大后是什么樣,比利安都不會讓孩子在肉類加工廠工作,有他掙辛苦錢就夠了。對比利安來說,家人才是他揮灑血汗的真正意義。
[編譯自美國《大西洋月刊》]
編輯:要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