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三年前的一個清晨,我匆匆漱洗完就跑到父親床前,他無力地向我揚了下手,示意我彎腰低頭,然后把我摟在他的胸前,摟了好一會兒。弟弟告訴我昨天晚上他守夜的時候,父親已經很多次這樣摟他。之后,父親就永遠地離開了我們。
父親這一抱,讓我仿佛又回到了久違的兒時他溫暖的懷抱,雖然這時他的胸膛已經沒有了體溫。我們和他今生的緣分,永遠地定格在這最后的一抱里,每每我鼓起勇氣去回憶那個早晨如此痛楚又溫情的訣別時刻,我都能深深地感受到父親對我們無限的愛和不舍,我相信如果真有來生,父親和我們都愿意再在一起。
父親走后就只剩母親一個人在家,我們不放心,我把她接到了南寧,這樣家里就只剩一座父親親手建起的空房子了。弟弟給家里裝了遠程監控,我們隨時都能通過手機看到家里的情況。
監控的攝像頭對準的是我家的門口。我們家門口面對青山,其實我們村誰家的門口都面對著青山,因為數公里外的青山三百六十度無死角地環抱著我們村,不管門口開向哪個方位,都會面對青山。連綿的山不算高,山形也很平常,不像桂林的山那樣奇崛秀美,但是也有北宋郭熙寫的畫論《林泉高致》中說的 “春山淡冶而如笑,夏山蒼翠而欲滴,秋山明凈而如妝,冬山慘淡而如睡”之美。學畫之后我曾認真地觀察過這些觸目可及的群山,發現山的顏色并不是人們印象中概念的綠色,而是隨著季節、天氣和時間的變換而呈現出不同的色彩,我的畫用色從不死守固有色,是不是故鄉的山給予我的啟示?
連著山和村子的是一片廣闊的田野,這片田野是我們家鄉最美的風景,它就像村子披著的衣裳一樣,不同的季節就會換上不同的時裝。春耕前蓄水的時候,不同格子的田塊倒映著青山、藍天和白云,是一幅充滿詩意的田園畫。當插滿秧苗的時候,一點一點的嫩綠填滿不同形狀的格子,就是一幅形式感非常強的裝飾畫。稻谷熟了的時候,一片金黃,我想偉大的畫家凡·高看到一定會興奮不已,這是他最愛的黃色,金子般的顏色象征著太陽。收割過后,燒掉的禾稈稀稀疏疏的焦黑,仿佛是不小心灑落在田園上的墨點。
如此詩情畫意的鄉村田園風光,在我手機的監控視頻里,在我的心里,迄今我都沒有去畫過它。每逢和朋友去外地寫生,我都打開監控視頻給朋友看,你看,我家鄉的風景也很美啊,什么時候我們一起去我家鄉畫吧!然而這樣的邀約卻一直沒有兌現,就像少女的閨閣,可以給你看,但真要讓你走進去,她心里還是有些不情愿,因為這是只屬于她自己的最私密的地方。
每逢夜幕降臨的時候,我手機監控視頻里的故鄉就會漸漸失去了色彩,最后像一團被打潑了的濃墨,把一幅美麗的畫作全部覆蓋。這時,就像電影蒙太奇鏡頭彩色與黑白的切換一般,我的腦海切換到了我少年時的家鄉。
村莊的歷史很短,只能追溯到我的爺爺輩,聽我爺爺說他小時候還住在山腳下,后來山上跑下來一只老虎,他七兄弟雖然緊閉門戶,還是被老虎的叫聲嚇破了膽,才搬到這個遠離大山有兩公里的田野中間。
村子不大,有四個姓,陳、岑、鐘、孟,四個姓的人口差不多,所以相處和諧,所有的紅白事四姓都參與,可以說村子和我的性格一樣,溫和而沒有什么特點。我小時候的村子真可以稱得上寧靜,除了貨郎外幾乎沒有陌生人來,偶爾公路上有明顯的陌生人路過,我們小孩就要趕緊跑回家把大門關上,生怕被他們抓走。村里人也基本不會出去,偶爾有人要去七十公里遠的北邊縣城八步或者南邊一百公里遠的梧州,那多數是因為他們得了重病,要到這兩個地方的醫院去治。偶爾的熱鬧是在過年的時候或者是看露天電影的時候。過年的時候有舞獅子,本村的去別的村舞,別的村到本村來舞,舞完獅子還有地方戲曲茶姑調演出。有時候一個晚上有幾場,太晚了別村的演員就在本村各找人家住。這一民俗后來斷了很多年,前些年有所恢復,但已不復當年光景,近年又銷聲匿跡了。
我的爺爺輩基本上都是文盲,別人借一擔谷子,就在泥墻上畫一橫,那些歪歪斜斜的劃痕至今還在,像是古老的洞穴壁畫。爺爺輩雖然都是文盲,但會“講古”,講得最多的是薛仁貴的故事,那是我最初的文學啟蒙。故事常常會被“擴寫”或“改編”,那是在冬天烤火的時候,我纏著爺爺講,三伯公也旁聽,會說不對不對,應該是這樣這樣。三伯公講完,四伯公說,還有那樣那樣。長大后,我發現竟然真有薛仁貴的傳奇故事書,書上的情節與爺爺們講的差不多。我很好奇作為文盲的他們,是如何知曉這些故事的,后來我想可能是口口相傳,又或者是過年茶姑調戲曲演出時有這樣的內容。為什么是薛仁貴呢?因為他到過廣西。
這些老人包括我父親一個一個地走了,他們仿佛熟透了的果子,從生命之樹掉落。有時候望著漆黑一團的手機屏幕,我在想,他們的靈魂會不會仍在村莊的夜空中飄蕩?有人說每死去一個人,就有一顆星星隕落,可有時候,我的手機監控里,故鄉的星空依然星光閃耀,仿佛先人不曾離去,仿佛我沒有離開故鄉。
有一天我忽然驚奇地發現,手機里監控的鏡頭竟然對著父親的房間。監控鏡頭本是安裝在父親房間的窗口上對著家門口的,怎么會調個方向對向父親的房間了呢?是風吹的?還是老鼠碰的?又或者是父親那雙無形的手撥弄的?我不知道。
父親的房間已經空了,他走后,按照我們那里的風俗,我們把他的床燒了,把被子蚊帳燒了,把他所有的衣服燒了,仿佛把所有的一切都燒掉,這樣就不會觸景生情心生懷念了??墒沁@空空的房間,卻分明裝滿了故事。
最先浮現的,是父親在我還沒上學的時候就抓住我的小手教我寫字,他不僅教我認字,還教我怎樣把筆畫寫得輕重頓挫,我對書法的興趣,可能就是由此培養起來的。我從學書法到學畫畫,最后成為一名畫家,跟父親是分不開的。
讓我印象深刻的是在我讀小學三年級的時候,父親告訴我其實他并不是在這個村出生的,他是跟著我改嫁的奶奶從百多里外的地方來到這里的。他說我已經去世的親爺爺是個文化人,字寫得跟印出來似的,他要我繼承這書香門第的遺風,努力讀書,將來光宗耀祖。
在那個年紀知道自己特別的身世,除了有點感覺到不屬于這里的隔閡,并沒有給我多少奮進的力量。我對那天耀眼的陽光記憶猶新,但對光宗耀祖沒有絲毫的興趣。只是從那次談話之后,父親對我的管教變得異常嚴厲。
望子成龍心切的父親親自教我用華麗的辭藻寫作文。我至今還清晰地記得他是怎么教我寫《我的家鄉》的:“我的家鄉是一個偏僻而寧靜的小山村,四周群山環繞,一條筆直的公路從村邊經過,周圍是一望無際的田野,秋天的時候一片金黃,一陣風吹過,田野像海浪一樣起伏,真是‘喜看稻菽千重浪啊……我愛我的家鄉?!蔽覍ξ壹亦l的初步認識,是從父親教我的這篇作文開始的。
父母生有三個孩子,我是老大,第二個是妹妹,最小的是弟弟。父親在我們還小的時候,就深謀遠慮地教育我們,執著地要把我們送出這個村。為此他禁止我們的一切娛樂活動,哪怕是偶爾的打撲克、下棋,都在他的禁止范圍之內。在禁止了所有的娛樂活動后,父親要求我們跑步。在還發愁種莊稼不夠力氣用的農村,跑步是一件奇怪的事,早起上廁所看到我們在跑步的村里人好奇地問:你們為什么要“逃”(我們那里的話把跑叫作逃)?只有做賊才要練習逃。他們在笑孟榜潤家不讓小孩干農活,卻讓小孩學“逃”。
弟妹的成績跟我一樣一直都在班上名列前茅,村里人都羨慕我們成績好,但對父親來說這卻是巨大的壓力,因為負擔三個孩子讀書的費用,是一筆巨大的開支。為了供我們讀書,父親種田、販牛、養豬、做包工頭,甚至有一年是靠賭錢贏夠了我們的學費。也有的時候是借錢。
在我回憶家鄉和父親時,占據腦海的除了家鄉那片美麗的田野,剩下的就是錢,因為錢對于農村人來說,是一個很重的字。記得我讀大學時有一年父親是養母豬賣豬崽給我們湊的學費。臨近開學的時候,我們拉著豬崽到鎮上賣,到了鎮上,街上有人把街道攔了起來,說是人太多,不讓車子進去。在理論了一番無效后,父親和我一手提著一只豬崽,從擁擠的人群中穿越進去。從街口到賣豬崽的地方有幾百米,走了幾趟后我發現裝豬崽籠子的竹篾把我的手磨破皮了,流血的手辣辣地疼,我把手藏起來,不讓父親看見。農村人賺的錢,不是用血就是用汗換來的。
父親謀劃子女進城的工程漫長而艱辛,有時候他不免有些焦急。好不容易熬到我高考結束,等來的卻是十年寒窗,金榜落第(這是父親的原話)。我以為父親會因他曠日持久策劃的“偉大工程”落空而惱羞成怒,沒想到他抽著煙平靜地說,沒事,再來一年。父親是地道的農民,他養育孩子就像辛苦種了一季的莊稼,準備收割了卻被風雨打掉,他知道還有下一季。那時我深切地體會到了那個有點俗氣但無比正確的比喻:家是安靜的避風港灣。后來我失戀了,失業了,就會跑回家去,回到家,就像水滴回到了大海,無論多大的風浪,在家里都變得風平浪靜。
復讀之后我如愿考上了廣西藝術學院油畫專業。收到錄取通知書的時候,正好是收割季節,父親說干一季農活吧,以前為了你考大學沒怎么讓你干,上了大學后也不會再讓你干了,你好好干這一季,體驗體驗農民的辛苦,以后你才不會“忘本”。那個暑假,我像真正的農民一樣干活,曬得像炭一樣黑。開學后我把戶口遷到了學校,我終于走出那個山村。后來弟妹也都考上了中專。我們三兄妹全部進了城。
從小父親就想方設法讓我們離開村子,工作后我們也想方設法讓父親離開村子。弟弟曾帶父親坐飛機去北京旅游了一趟,瞻仰了毛主席的遺體,那是以前他想都不敢想的事。我在南寧買了房,但他來住了兩天就回去了。在老家,因為他把三個子女都培養成才,字也寫得好,操辦紅白事時他會寫那些古老而拗口的固定格式,此外他還學會了看吉日和看風水,因此他成了村里德高望重的文化人,成了忙人,他每天樂此不疲地忙碌著村里的雜事,去享用他衣食無憂的晚年??上н@樣的好日子不長,有一天他的嗓子突然啞了,后來咳出了血,我帶他到南寧檢查后發現是下咽癌,經過大半年痛苦的治療,最終他還是走了。
攝像頭對著父親的房間照了很長一段時間,仿佛是在延續我們對父親綿長的回憶。面對空空的房間,容易產生哲學思考。我在想,父親從他鄉來到這個爺爺輩為了逃避猛獸而建起的鄉村,這里成了他老去的故鄉。他把他所有的子女送出農村過上城里人的生活,自己卻只能和我母親相依為命過著孤獨的生活。他含辛茹苦建起了一棟水泥樓房,如今卻空在那里,我們所有的辛勞最終似乎都歸于虛空。地里的莊稼長了一季又一季,村里的人走了一撥,又生了一撥,甚至村里的房子由泥磚房到水泥房都換了一代又一代,可最終也許一切都會消亡,只有那片土地才是永恒的,那我們活著的意義在哪?
蹊蹺的是,有一天手機監控又切換到了另一個畫面,這次鏡頭對準的是我家老屋。
老屋現在已經不住人了,母親之前用來養雞,現在也丟空了。
鏡頭下的老屋,是一幅構圖裁切恰到好處的畫面。黛色的瓦頂,淺黃色的泥墻,錯落有致,就像現代主義的平面構成。我經常會打開手機欣賞這絕妙的平面構圖,后來發現它在不同的光線下,呈現著不同的色調。清晨它是一種淡淡的黃灰色調,像莫蘭迪筆下安靜的油畫;夕陽下它是濃郁的橙紅色調,像野獸派的畫作一樣夸張;晚上它的天空是紫色的,讓我確信凡·高筆下藍紫色的星空并不是杜撰的。這一幅幅不同的色調,就像法國印象主義畫家莫奈筆下二十八幅不同色調的《盧昂大教堂》?,F在老屋是我心中的教堂,以前我們嫌住進這種泥磚房簡陋丟臉,現在畫家們到鄉下畫風景時卻偏愛畫這種泥磚房,那是歷史的底片,是精神的家園。
老屋北面我十一叔的水泥樓房也在畫面中露出了一角。我印象中十一叔幾乎不跟村里人說話,每天他都早早地騎著一輛二十八寸的自行車到山上去砍柴,然后拉到鎮上賣,十幾年如一日。我們這個地方,米是最多的,這里廣闊的田野每年可以種兩季水稻,缺錢時可以拉點米到鎮上賣,但米不能常賣,要留余糧。另外不缺的就是柴火,四周連綿的群山,草木茂密,割了又長,用它們可以到鎮上換錢??巢袷且患饣?,并且砍柴被認為是窮得沒別的活路的人才會去干的。十一叔是我們村唯一的砍柴人。他心疼浸透著他汗水的每一分錢,因此他很舍不得花,一個月也沒買幾次豬肉,超負荷的勞動量加上缺乏營養使他干瘦干瘦的。他后來娶了鄰村一個屠夫的女兒,但屠夫顯然沒怎么照顧他,因為婚后他仍然一直去山上砍柴。就是這個曾被看作村里最窮的人,卻在某一天建起了一棟村里最豪華的水泥樓房,樓房的外墻貼滿漂亮的瓷磚,似乎在大聲地宣告主人是有錢的。看著外墻那俗氣而張揚的瓷磚,我雖然對他多年來省下的肉錢換成這些瓷磚感到有些惋惜,但也從心底里佩服他幾十年如一日用自己的汗水改變命運的堅忍。我在父親的葬禮上再次見到十一叔的時候,他變得談笑風生起來了。在大家都用上煤氣之后,他就光榮“退休下崗”了,他不僅建好了房子,兩個兒子都在廣東工作,兒子們還娶了老婆生了孩子。說起當年砍柴的經歷,他帶著自豪說,那不是人過的日子!在山上,日曬雨淋就不說了,遇到蛇,被毒蜂蜇也都好辦,有一次遇到幾個不認識的人,那才讓人害怕。深山老林的,被他們干掉都沒人知道!好在我有刀。哎呀,后來才知道他們是其他村到這里找走丟的牛的。十一叔說的時候語氣中還帶著當時的惶恐。大家聽了心里卻發笑,誰會去打劫一個砍柴的人!不過我倒是明白了,砍柴人也是珍愛自己生命的,砍柴人也可以通過堅持的努力迎來自己遲到的春天?;仡^去看,當我們紛紛往外尋找活路的時候,十一叔就在原地迸開沙石,種出一棟大樓。以后我一定要給我的孩子講講這棟“汗樓”的故事。
監控鏡頭竟然會變換方向,這讓我心里產生了一種期待,我似乎與鏡頭達成了一種默契似的,似乎與父親取得了聯系,似乎他還在,我在用他的眼睛去一次次地重返故鄉。所以當弟弟也發現攝像頭動來動去的時候,我說不要管它,反正家里也沒什么值錢的東西,懶得弄它了。我等待著攝像頭下一次變換方向,不知道它會給我看什么樣的風景。
說來你也許不信,鏡頭改變是在我父親生日那天發生的,為什么我會記得那么清楚呢?因為我把父親的生日設成了我常用的密碼,你說我會忘嗎?
這回,鏡頭對向的是我表伯家老屋。表伯家離我們家不遠。當村里人一個個都跑到公路邊建起水泥樓房的時候,我表伯家的房子就成了村里最破爛的房子。當然他家早已不住在那里了。我表伯是一名醫生,在村里開診所,聽說他以前是小學老師,后來不記得什么原因就辭職回家學醫成了一名醫生。他學醫的時候我父親也跟他一起學,學打針時拿我表伯的父親練手,有一次我父親拔針忘了先摁住針頭周圍的肉,直接就把針扯起來,疼得表伯父親哇哇叫。就這樣我父親沒繼續學醫,但我表伯后來成了遠近聞名的醫生,同時也成了村里最有錢的人。有了錢之后,表伯到鎮上買了一塊地建起了房子,他們一家就搬到鎮上了。
表伯一家搬到鎮上,讓我那時幼小的心靈多少有些失落。一方面是我認為他們搬離村里是一種背叛,我們連趕圩都不超出這個鎮,而他們竟要離開村里去外面定居,仿佛全村人都被他瞧不起了。另一方面原因是我失去了學習的榜樣。我從小就練習書法和寫作,我的這兩個愛好雖然源自父親,但與表伯也不無關系。表伯給我的表哥們訂了一份雜志叫《作文通訊》,我到表伯家里去的時候就會翻一翻這本雜志,在物質和精神食糧都匱乏的20世紀80年代,特別是在信息閉塞的農村,這本雜志就像我們村邊的公路,告訴我重重群山外面還有另一個世界,也許這才是促使我刻苦學習的動力。表伯寫得一手漂亮的毛筆字,他的處方寫得龍飛鳳舞的,我懵懂中感受到了什么叫藝術美,這是對我感受美的最早啟蒙。我初中畢業那年,表伯帶回了當時在讀師范的二表哥陳遠亮的書法作品,那是寫在作業本上的,是用木棍和別的材料寫的硬筆書法,書風是我從未見過的流行書風,我心追手摹,暗暗模仿,漸漸地我的書法作品參加縣級以至全國的比賽也能獲獎了。
在鏡頭對向表伯家的那天,我發現表伯找人推倒了他家的舊房,開始建水泥樓房。離開故土大半輩子的表伯,為什么在垂暮之年要返回故鄉呢?難道只是為了“葉落歸根”?
有事沒事的時候,我就打開屏幕看一下工程的進展情況,仿佛我是監工似的。大約有一年時間,工程才竣工。那是村里新的最豪華的豪宅。搬到鎮上去住了三十多年的表伯,又搬回了這個村子。
搬回村里不久,有一天,表伯也去世了。
這個神奇的監控鏡頭,像是有靈性似的。鏡頭鏡頭,你能滿足我一個愿望嗎?我想見一見我的堂姐們。
我的那些堂姐比我們更早就離開了村子,她們是去廣東打工。我們緊鄰廣東,去廣州比來省府南寧還近,剛有電視時我們只能收到廣東珠江臺,連我們喝的啤酒都是珠江牌啤酒。20世紀80年代末廣東開始招工時,我的堂哥堂姐們就成了近水樓臺先得月的最早那批打工者。當我還被圍困在校園的時候,我的堂哥堂姐們就像打開籠子的鳥兒,歡快地往南邊飛去了。我們相繼離開村子,村子那道無形的圍墻被拆除了,從此村子與外面的世界連成了一片。我的那些堂姐們,自從她們去了廣東打工,三十多年來我從未再見過她們。以前村里的女兒嫁出去,每年都會回幾次娘家,后來出去的打工妹,每年也會穿著光鮮亮麗的衣服回家,但第一批打工者我的那些堂姐們卻一去不返。她們飛出去之后就像迷航的鳥兒,再也沒有飛回來,仿佛她們不是去打工,而是去把自己賣了,她們在廣東那邊生兒育女了。我們不僅為廣東輸送了第一批打工者,還輸送了一批媳婦。也許我的堂姐們曾經攜夫帶兒偶爾回來過,但我與她們失之交臂,命運讓我們走了兩條不再交會的路。回想起童年我跟她們在一起玩游戲時她們純真的笑容,我還不時地想念她們,不知道她們會不會想念這個生養了她們的村子。
在我急切的想念之下,鏡頭確實又變換了方向,它對準了我家門前的那條公路。我守著公路盯了很長一段時間,卻始終沒有見到我的堂姐們。
我小的時候,這條公路通向我不知道的外面世界;到縣城讀書后,這條公路是我的出生地與夢想的通道;工作后,這條公路成了我走得更遠的滑翔道。離開,離開。年輕的時候我們只想著離開,這個貧瘠的村落,就像沒有了奶的娘,我們要去外面的世界采掘夢想的金子。我從離開村子的那一天起,就越走越遠,越走越遠。放逐的腳步,奔赴的是遠方的詩,故鄉就像郵票一樣,雖然仍然存在,但你已不再觸碰。只是偶爾去到異地,恍惚間發現與故鄉總有幾分相像,才驚覺故鄉原來還沉睡在心底。但故鄉卻越來越遠了,慢慢變得陌生,認識我和我認識的人一個一個地離去了,又出生了很多我不認識也不認識我的人,那些舊房子一間一間地推倒了,新的房子一間挨一間種在了路邊,而且幾乎都是一個樣子的,一棟緊挨著一棟,有幾公里長,在疾馳的班車上要認準自家的位置,就跟騎著車要近距離地在穿著同樣衣服的人群中認出自家的孩子一樣有難度。這還是我的故鄉嗎?陌生得我連自己的家都找不到了。
在梧州至賀州的高速路通車之后,這條二級公路上的車就少了,公路變得坑坑洼洼也沒人去修。前些年終于決定修了,卻修修停停了很長一段時間。直到鏡頭對向它的時候,它才修好。路修好后,來往的車速更快了,每次回家我更難找到自己家了。
不過路修好后,家鄉的經濟也發展了起來。有一天我在南寧的超市竟然買到了家鄉的特產紅薯干、紅瓜子等,可見家鄉也有企業了。家鄉還興起了種沙糖橘熱,有時在市場買了沙糖橘,我都在想這是不是我堂弟種的,他通過種沙糖橘建起了他父親一輩子都沒建起的水泥樓房。
近年,村里很多家庭都買了小汽車,城里有的煤氣、自來水、網絡、凈水等,村里也都一應俱全了……國家實行鄉村振興計劃,聽說鎮上的經濟開發區已經規劃到我們村里了。
家鄉的一切條件都好了,我想等到退休后,我要搬回家鄉,我還要邀上我的畫友來到我的家鄉,我們像米勒、柯羅、盧梭等19世紀的法國畫家住在巴比松村一樣,天天畫畫。我希望我們這個美麗的鄉村到時和巴比松一樣聞名。對了,我們村是廣西賀州市八步區信都鎮北津村。“北津”這兩個字,總讓人把它跟北京和天津聯系在一起,我希望以后會和巴比松聯系在一起。
【孟遠烘,1976年生,廣西賀州人,《美術界》雜志主編。油畫作品多次入選全國性畫展,在各大報刊發表文章數十篇,出版多本著作。專著《廣西美術發展史》(與謝麟合著)獲第九屆廣西文藝創作銅鼓獎?!?/p>
責任編輯 ? 馮艷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