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牽七婆太嶺

靖遠老家屋背后是高高的七婆太嶺。這里早前是七婆太家的山場，到底是從什么時候開始這么叫的誰也說不清楚，只懂得七婆太是住在頭碑的一個大戶人家。

在我八歲那年，我和哥哥、小叔有一段時間跟隨奶奶上七婆太嶺鉤油。在那里，我們度過了一段艱辛而又歡樂的時光。

第一次上山，我就被七婆太嶺的雄奇俊美深深地震撼到了。七婆太嶺極頂是兩座巨大的渾圓挺立的山峰，就像農村奶孩子的少婦碩大而直立的雙乳。更為奇特的是，山上的植被自然分布為上下兩段，線下是綠浪翻滾的竹林，線上是千姿百態的混交林。

竹林里毛竹是統治者，除了竹根雜亂生長的一些不知名的灌木叢，其他高大的樹木一概沒有。大大小小的毛竹肩并肩傲然挺立，放眼望去就像是一群即將開始練習舞蹈的芭蕾姑娘。陣風吹過，竹梢隨風舞動，發出沙沙沙沙的聲響，像是樂手揮手撥動了琴弦。

混交林里，松樹、杉樹、米椎樹是高個子，總是站在最顯眼的位置。楓樹、棉木、山光木、雞爪蓮、野柿子、鳥梨子樹，還有許許多多大大小小叫不出名字的樹木漫山遍野，間或生長著雜草灌木，枯枝藤蔓縱橫交錯。靜謐的七婆太嶺，是一部悄無聲息而又深邃宏遠的大自然的交響樂。

豐茂的植被給七婆太嶺上的野生動物營造了舒適的樂園。在這里，麂子、野豬、果子貍、穿山甲、三花臉、竹耗子、松鼠隨處可見，竹雞、寒鴉、斑鳩、畫眉、雪鳥還有許多不知名的飛禽在林間枝頭嬉戲，樹葉草叢之間還隱藏著竹葉青、狗婆蛇、蜈蚣、馬蜂、黑蜘蛛、退股牛這些稀奇古怪的動物。不同的季節，可以看到它們矯健靈動的身影，聽到千奇百怪的低吟淺唱。

七婆太嶺上最高最大的樹自然是松樹。大多數松樹比水桶還粗，最大的幾棵兩三個大人牽著手還抱不過來。站在幾里路以外的沖水塘，可以遠遠看見嶺頭上那棵大松樹堅硬如鐵伸向天空的樹冠。

松樹油性大、耐腐蝕，其最大的用處是做修鐵路的枕木，此外就是采集松脂，那是制造油漆、肥皂、紙、火柴的工業原料。在我們當地，把采集松脂稱為鉤油。

鉤油類似于割膠。先用刮鏟除去松樹表皮粗糙的部分，露出深紅色的嫩皮，再用一種特制的鐵鉤分左右四十五度將松樹的表皮各開出一道斜槽，沿兩道斜槽會合的中央自上而下鑿一條通道，下端裝上小橋板，橋板下方釘一個竹筒接引松脂。松樹開槽以后，創口迅即流出一種黏性極高的液體，借此療傷，這種液體即為松脂。松脂凝固后蒸餾所得的物質就是松香。

奶奶是教我們鉤油的師傅。第一次傳藝，她特意選在一個相對陡峭的斜坡上。奶奶一邊比畫一邊說，鉤油最要緊的是站穩腳跟，特別是在險火（危險）的地方，搞不好跌下去小命就挨撿起（死掉）了。鉤油的時候，鉤子入木的深度要恰到好處，一般以一顆米的厚度為宜，太淺不出油，太深則費勁，還浪費;推鉤子用力要均勻，節奏要適當，動作連貫，一氣呵成。

多少年以后，想起奶奶的那次傳藝，我心里仍然敬佩有加：奶奶的話雖樸素，講的都是道理！

鉤油看似簡單，其實大有學問。好比說第一步選樹，必須是一尺過心的松樹才可以入選。奶奶說，嫩樹鉤油，就好比是讓小把爺（兒童）挑百斤重擔，挑不動反倒傷身。再說開槽，入鉤的深淺、角度以及兩邊的照應都極有講究，這不僅對鉤油的操作有影響，還關乎畫面整體的美觀。經驗老到的師傅開出來的槽，中間是直挺的通道、左右兩條溝槽斜刺飛出，與下端的橋板和竹筒配合起來，就像是簡筆畫就的某種圖騰，簡潔舒展、古樸傳神。

還有很關鍵的一點，鉤油的面積一般以松樹橫截面的三分之一為宜，最多不能超過一半。如果鉤油的面積過大，樹皮受創過重，影響樹干水分和營養的輸送，松樹就會慢慢死去。這就是所謂的“人要臉、樹要皮”，用奶奶的話來說，那就是：“人怕傷心，樹怕剝皮。”

我最喜歡看松脂冒出來的樣子：剛剛鉤過的松樹，新開的溝槽里先是冒出零星的細小的油點，漸漸地由少變多、由小變大，像汗珠、像黃豆、像深紅色的珍珠，隨后珠兒相互碰撞、聯起手來，形成一道細細的線流，沿著溝槽向下飛奔，最后跨過橋板、躍進竹筒。那情形，猶如魔術般令人心動神搖。

鉤油的季節是從暮春到深秋。其他的時間松樹的出脂率不高，更重要的是需要給松樹以休養生息。

暮春的七婆太嶺是生機勃勃的世界。所有的喬木抖落冬天的舊衣，穿上嫩綠的新裝;各色鮮花漫山遍野，五彩繽紛，爭奇斗艷;竹筍披著毛茸茸的蓑衣，爭先恐后地從泥土里鉆出來，映山紅怒放在枝頭，像一團團燃燒的火。

開春上山最吸引我的是松林里冒出來的野菌。冬天松針掉落下來，厚厚地蓋住樹底下肥沃的土地。一場春雨灑落，眨眼之間，松毛下鉆出一個個頭戴鋼盔的獨腳士兵;再一眨眼，鋼盔散開來，變成了打著小傘、亭亭玉立的小仙女，那就是松樹菌。這種野菌肉質細嫩，味道極其鮮美，是當季最美味的山珍。還有形似雞冠的雞冠菌、顏色淡黃的茶樹菇、樣子奇特如猴頭的猴頭菇、穿著網狀白裙的竹蓀等，都是特別好吃的東西。

采野菌要特別當心，因為很多有毒野生菌的形狀和可以食用的野菌很相似，像石灰菌、白霜傘菌、糞菌等，經常有人誤食毒菌中毒喪命。我們家每次煮野菌的時候，奶奶總是要親自摘選，反復甄別才下鍋。

夏季的七婆太嶺郁郁蔥蔥，是野生動物的世界。

走在鉤油的路上，隨處可以看到跳躍的松鼠、飛翔的竹雞、站在高枝上的斑鳩、高掛在樹上形似籃球的瓜羅蜂，偶爾有果子貍、三花臉從身前身后飛快地竄過。

我們家的大白狗跟隨主人上山游獵，經常屢立奇功。有一次，大白狗狂吠好一陣子之后，從山崖下轉出來，嘴里叼著一只三花臉。再有一次，大白狗把一只竹鼠趕到一個泥洞里，我們祖孫四人輪番上陣，挖開泥洞將之擒獲。大白狗還趕起過一條五六尺長的眼鏡王蛇，我們請來老廠的秤養叔把它抓住了。

有一天，我們剛剛爬上七婆太嶺，遇上了一支趕野豬的隊伍。為首的是紅崗的智能表叔，他帶著幾個裝束奇特的精壯大漢。這些人頭上包著一塊毛巾，褲腳都用布條扎緊，每個人手里都端著一支裝有碼子的粉槍。同行的還有幾個手握鐮刀、身穿黑衣的女人和七八條獵狗。奶奶說，女人和狗是尋找野豬的蹤跡專門安排的，她們眼睛利、鼻子靈，都是很有經驗的老手。一旦發現野豬蹤跡，女人便退到后面，扛槍的男人上前狙擊。

我們拼命追趕趕野豬的隊伍想一看究竟，可是他們行動實在是太快了。中午時分，遠遠地聽見對面山坳里傳來急促的狗吠聲，持續了好長時間，偶爾摻雜著一兩聲人的喊叫。在我們急忙往山坳里跑的時候，聽到了一聲槍響，接著又是一聲槍響，然后整個山林就歸于寂靜。當我們趕到現場，捕獵行動已經結束了，一頭兩三百斤的大野豬死在地上，腦袋正中和肚子上有兩個血糊糊的創口。智能表叔和幾個男人坐在旁邊志得意滿地抽煙閑聊，女人們拿出事先預備好的繩子、砍來竹棍準備抬豬下山。

沒有親眼看見打野豬的過程讓我感到很不滿足，但是晚上卻有意外的收獲。按照山里人“見者有份”的慣例，我們雖然沒有出力，但是分肉的時候也算一份。晚上的野豬肉讓久不見葷腥的我們歡呼雀躍不已。在那個饑餓的年代，野豬肉解決了一村人的口腹之欲。后來野豬被列為“三有”保護動物后，村人再也沒有捕殺過。

秋天的七婆太嶺，是一派恬靜美好的妝容。

山上樹林里吹來了涼爽的風，趕走了惱人的悶熱和蚊蟲。楓樹的葉子紅了，米椎樹、樟樹、禾樹的葉子一張張地飄落。山溝里淙淙的泉水變成了涓涓細流，敲打出動聽的音樂。天空是一片水洗過似的蔚藍，偶爾飄過的一片白云，像棉花一樣潔白純凈。

一天中午，我爬上摩天寨懸崖邊上那棵高高的鳥柿子樹摘果子。撥開密集的樹葉，四周美麗的景色一下子撲面而來：一道道山梁層次分明、錯落有致，遠山近樹郁郁蒼蒼、黛如墨染。左看是樹木蔥蘢的老虎沖，右望是蜿蜒起伏的架橋嶺，山腳下我們家像個小小的火柴盒。再往遠看，可以清楚地望到二十幾里外的圩鎮。我興奮地大聲喊：奶奶，我看見獅子口了。

奶奶問我：獅子口外面呢？

我說：看不清楚了。外面是什么地方？

奶奶：是六塘圩，再過去是雁山。

我：六塘圩、雁山過去呢？

奶奶：再過去就是桂林啊。

我：桂林再過去呢？

奶奶：那我就曉不得了。你長大了自己去看吧。

奶奶的話深深地勾起了我的好奇心。之后好長時間我一直在想，桂林的外面到底是什么地方呢？那個地方有多大？是什么樣子？我一定要去看一看。

鉤油最開心的就是收油，這是一個春夏忙乎下來全部的成果。松脂收起來，賣到公社的收購組，生產隊可以拿到錢，鉤油的人就可以得到工分了。

挑著油桶上山，把每一棵樹上的竹筒里的松脂倒出來，這就是收油。精細的人家預備有一個長條形的刮子，把竹筒里凝結的松脂挖出來，竹筒留待明年繼續使用。也有人圖省事，將竹筒一劈兩半，反正竹筒有的是。經過松脂的浸淫，竹筒成了燒火照明的最佳材料。

有一次，我們收油下山，半路上遇到了土寶哥。

土寶哥是雙岔河肖家四兄弟的老大，他是個快活的年輕人，平時喜歡說笑唱調子。土寶哥也鉤油，他負責的山場在我們家的附近，上山經常可以遇見他。那一天，土寶哥挑著一擔松脂走在我們的前面。只見他光著上身，腰間的皮帶褲沒有扎皮帶，用一根麻繩綁著，被太陽曬得烏黑的背皮汗水直流，一件破爛的衣服搭在扁擔上，走起路來倒是兩腳生風，雄赳赳、氣昂昂的樣子。

“土寶哥，唱一段、唱一段。”見到土寶哥我們很開心。土寶哥也不推辭，亮起嗓門來了一段《王三打鳥》中王三和毛姑妹調情的念白加唱：“妹妹今天真活潑，哥哥進門就倒茶喝。我一見她心就想，我想討她——做老婆那嗬嗨！嗨呀嗬嗨咿呀，咿呀嗬嘹嗨，我想討她做老婆，那嗬嗨！” 土寶哥歡樂的情緒像是一劑快樂素，迅速地傳染開來，奶奶和我們幾個孩子都快活地笑了。

這時候，我忽然發現土寶哥的屁股口袋的線掉了一半，巴掌大的一塊布在他的屁股后邊掛著，隨著腳步的走動一扇一扇的，像是飛撲的蝴蝶，煞是有趣。我突發奇想，把自己褲子后邊的補丁撕開一個口子，學著土寶哥的樣子邁步前行，一路走一路笑。回到家里，奶奶問我褲子什么時候破了個口子。小叔揭發說，他是學土寶哥，自己撕爛的，隨即我的屁股上飛來了一個大巴掌。

兩年后，父親從五七干校出來，把我和哥哥接到六塘小學念書。我告別了七婆太嶺，也告別了鉤油的日子，從那以后，鮮有上嶺的機會。

五十多年過去了，奶奶早已作古，七婆太嶺上的大松樹基本上被砍伐殆盡，鉤油的活路早就沒有人做了。每次回老家，遠遠看見高高的摩天寨，我心中就充滿了柔情，腦海中就閃過無數美麗的印記，那竹林、松樹、野豬、狗婆蛇、米椎、鳥柿子，還有土寶哥褲袋上翻飛的蝴蝶……

【粟克武，1963年10月生，廣西臨桂人。先后在武警廣西總隊教導大隊、武警南寧指揮學校任職。著有《基層教育管理熱點難點問題透視》《基層帶兵說與寫的技巧》《警察思維素質》等專著三部，發表論文二十余篇、文學作品多篇;曾被評為全軍優秀教師、武警部隊優秀教師，榮立三等功一次。2007年退役，在中國—東盟博覽會秘書處、廣西國際博覽集團等單位就職。】

責任編輯 韋 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