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那年夏天,因為一場稀奇古怪的病,我被迫休學在家。
除了家人,沒有人前來看我,好像整個村子里的人都消失了。庭院里靜悄悄的,知了尚未開始鳴叫,只有風一縷一縷地從梧桐的葉梢上,安靜地劃過。空氣在風中輕微地顫動,發出清冷的聲響。一只麻雀撲棱棱飛過屋頂,消失在深藍的天空下。除此,世界便靜寂無聲。
一只野貓躡手躡腳走到我的身邊,拉長了四肢,伸一個懶腰,又冷漠地走開。連一只貓都嫌棄我,我也忍不住嫌棄我自己。我所有吃飯的碗筷,都被單獨擱置在櫥柜一角。午飯的時候,姐姐蹙著眉,將碗筷送到我的面前。我坐在自己的小方桌上,低頭慢慢吃著香椿芽汁澆淋過的手搟面。我吃了好久,吃到一家人都要午休了,碗里還是剩下了大半。我的身體輕飄飄的,不如一碗面條的重量。房間里的一切,變得虛空起來,包括我的喘息,也越來越遠。我覺得自己飛起來了。從綠色的紗窗里,塵埃一樣飛了出去。
姐姐將我的碗筷洗了又洗,洗完后,她還認真地打著肥皂,一遍遍地仔細搓著,要搓下一層皮一樣惡狠狠地搓。我屏氣凝神,不敢出聲,怕姐姐忽然間注意到我,將我也一起洗化在水盆里,而后一股腦全潑進陰溝里去。
我想起外公,他去世的那一年,病重,舅媽對他很嫌棄,百般苛責。母親心疼,讓父親用平板車將他拉到我們家里,變著花樣給他做好吃的飯菜。飯后,父親便將他攙扶到南墻根下的馬扎上,曬曬太陽。我因為可以跟著外公每天吃一個蛋黃,而跟他格外地親近。我像一只小狗,依偎在他的身邊。我還學他的樣子,仰頭,微閉起雙眼,享受著自半空中傾瀉而下的陽光。那是春天,一切都是暖的、新的。干枯的玉米秸上,麻雀的糞便正閃爍著白色的光澤。墻頭上斜伸出一枝桃花,引來三兩只蜜蜂嗡嗡地叫著。云朵以亙古不變的白,在深邃的天空中飄蕩,它們要飄向哪兒去呢?我問外公。外公什么也沒有說。他的喉嚨里發出呼哧呼哧的喘息聲,像一條瘦弱的老狗。他已經在明媚的春光里,睡過去了。
現在,我也像外公一樣,每天都會被父母攆到躺椅上曬一會太陽。我覺得我離死亡一定也不遠了,盡管我的喉嚨里尚未發出沉重的喘息,我的膚色在蠟黃中也依然透著一抹淡淡的潮紅。可是,我的身體卻輕得像一片羽毛,似乎一陣風過,就能將我從竹椅上吹起。風會將我吹到哪兒去呢?我并不知道。但我想,或許風會將我吹成一朵云吧。在浩渺無邊的天空上,與無數的云朵飄蕩在一起。那時,我已失去了語言。在庭院里忙碌的家人,再也聽不到我虛弱的呻吟。即便我在樹梢上向他們呼喊,也不會有人抬頭看我。他們當然會在忙碌的間隙,看一會藍得快要滴落下來的天空。可是,他們不知道哪一朵云是我。他們并不關心這一朵振翅飛翔的云,跟另外一朵夢中酣睡的云有什么區別。他們只是仰頭看上一會,什么也不想,便重新低下頭去,做手中的活計。而我,就這樣靜靜地游蕩在空中,俯視著這個曾經留下我歡聲笑語的村莊。那時我的心里,一定溢滿了孤獨。
因為這一場病,我成為一個閑人。除了按時吃藥打針,我就跟貓貓狗狗一樣,沿著墻根,從巷口走到巷尾,再從巷尾折回巷口。陽光穿過云朵、塵埃和闊大的梧桐樹葉,落在我的肩頭。我很想跟誰說一些什么,可是,每個人都在忙著。羊在忙著吃草,豬在忙著睡覺,牛在忙著拉糞,狗在忙著追逐。就連雞,也在柴堆中忙著刨食。柴堆中的蟲子呢,自然在忙著逃過雞的啄食。整個村莊都在熱烘烘的忙碌之中。
我拖著虛弱的身體走出門,慢慢穿過幽深的巷子。巷子里有幾只雞在陽光里靜靜地刨食,柴堆里于是騰起細微的塵灰。一只狗臥在鄰家門口,長久地扭頭,看向巷口虛無縹緲的空。那里正有明亮耀眼的光芒傾瀉而下。長滿青苔的墻上,泥灰已經脫落,一只去年的蝸牛,死在它灰撲撲的殼里。那殼掛在老舊的墻上,搖搖欲墜,但很多次大風經過巷子,都沒有將它吹落。死去的蝸牛還有軀殼,提醒著路過的人,它曾經生機勃勃地活在這個世上。可是如果我在某一天死了,被埋進了泥土,或許連我的父母,也會很快地將我忘記。
出了巷子,便是村莊的大道。初夏的正午,人們都在沉睡。大道上只有一兩個人一閃而過。趕著毛驢叫賣瓜果蔬菜的商販,似乎也怕打擾了村莊的睡眠,便噤了聲,倚在一棵大槐樹下,縮在草帽里瞇眼打盹。那頭無所事事的干瘦的毛驢,便站在那里默默地發呆,時不時地跺一下腳,晃一晃腦袋,驅趕蚊蠅的騷擾。
我走得有些氣喘。就連地上的影子,看上去也虛弱無力。我想我的臉上一定泛著虛浮慘白的光,像一具泡在水里許久的尸體。讓我一點點向前移動的,不是我的雙腳,而是跟軀殼試圖掙脫的魂魄。它一定跟我一樣,厭倦透了這具疲憊不堪的外殼,它破敗陳舊,有氣無力。它并不眷戀這個殘喘的軀體,它只想這樣走下去,一直走到像一束光一樣,在另一束光里消失。
天上的云朵日漸地濃密。地上的暑氣也蒸騰著,與炊煙纏繞在一起,沿村莊緩慢流動。夏天的風使著勁,憋著氣,老牛一樣,悶頭沖撞著腰身肥胖的村莊。可是濃重的暑氣中,風最終還是懈怠下來,化成一小股,細細地沿著巷子流進流出。
村莊里又有一個老人死了,吹吹打打中,我有些怕,于是我便等到夜晚問母親:過了這個夏天,我會不會也死掉?
母親用蒲扇啪地一下打我屁股,訓斥道:不說吉利話,小心鬼上門!
我還是怕,大著膽子刨根問底:我到底會不會死?
母親翻身起來,惡狠狠瞪著我。暗夜中,她的眼睛里射出狼一樣兇狠的光。我當然沒見過狼,但我卻知道狼會吃人,我怕母親被狼附了體,便用毯子蒙了頭,假裝睡去。
母親重新躺下,并重重地嘆了口氣。我不知道她究竟為誰嘆息。我的心里,又被重重的迷霧籠罩住了。
總有一天,我會跟死去的老人一樣,厭倦了沉重的肉身,化為一朵云的吧。這樣想著,我閉上眼睛,沉入夢中的湖水,仿佛沉入死亡的深淵。
二
我倚在臥室門口,看著即將編完菜筐的父親和開始收拾鍋灶做飯的母親,鼓足勇氣,開了口:爹,娘,我們老師說,星期一必須把學費交上……
哪有什么必須的事?!就說家里沒借到錢,過段時間再說!
父親邊說邊用力地將鐮刀砸在最后一根柳條上,那根粗壯的柳條,立刻像楔子砸進了卯里,結實地嵌入柳筐。
我的眼淚嘩一下涌了出來。但更多的淚水,則如隱匿的江河,在心底翻滾、動蕩,想要尋到一個出口,噴薄而出,卻懼怕出口處有父親的柳條,毫不留情地抽打過來。于是我將所有的嗚咽,化成無聲的隱秘的哭泣。我想要躲開父母,卻因為不知接下來會發生怎樣的恐慌,而定在了原地,挪不動腳。
隱隱地,有雷聲自遠處傳來,一場大雨降臨人間。房間里慢慢暗下來,卻沒有人起身將燈打開。我聽到雷聲翻滾著、咆哮著,千軍萬馬似的,朝庭院里奔涌而來。我心底的恐懼愈發地深了。我想起無數個雨夜,雷聲在屋頂上炸響,一道刺眼的光將黑暗中的一切照亮,猶如白晝。我還想起很久以前,村里一個老頭就被雷劈死在雨夜。
在我試圖抵御更多關于雷聲的恐怖聯想時,弟弟忽然從臥室里走出,小心翼翼地挪到母親身邊。
我聽見他小聲地向母親撒嬌:娘,我餓了……
若在往常,母親一定會笑罵他幾句“餓死鬼”,并找出一點吃的,將他打發掉。可是那一刻,在全家人壓抑的沉默中,母親忽然將切面條的菜刀一把剁在案板上,而后大聲吼道:要錢的要錢,討吃的討吃,一個個全是沒本事掙不到錢的廢物!
一切都被這句話給引爆了。
父親將編好的菜筐暴怒地扔到庭院里去。他還瘋狂地扔別的東西,斧子、鐮刀、剪子、椅子、鞋子,好像這些東西都像母親一樣,在陰森森地嘲笑他沒有本事,又掙不到錢。昏暗的光線中,看得到青筋在父親的臉上一條條地暴突著。那是一些隨時會飛下來,纏繞在脖頸上,讓人窒息而死的毒蛇。在不知道毒蛇會將誰擊中以前,我如一片秋天的樹葉,瑟瑟發抖。我想要躲藏起來,卻發現除了站在原地,無處可去。整個世界都被風雨雷電籠罩住了,村莊成為一個巨大的牢籠,而我,不過是一只倉皇逃竄的老鼠。
母親天生沒有安全感,她生下來似乎就是為了喋喋不休地嘮叨與抱怨。她嫁給了無用的父親,又在風雨之夜,相繼生下了三個膽小無助的孩子,她對于生活不息的熱望與渴求,被困頓的生活一日日削減,到最后,她只剩下暴躁與絕望。
父親和母親在吵架上,真是天生的一對,他們的結合,想來是上天注定。炸響的雷聲,將他們變成斗牛場上兩頭急紅了眼的公牛。在父親挑釁地邁出暴力的第一步后,母親也不甘示弱,將搟面杖朝著父親準確地砸過來。父親一側身,搟面杖嘭一聲落在對面的墻壁上,并將鏡子嘩啦一聲砸碎在地。那鏡子里立刻映出無數個斗志昂揚的公牛,他們像千年的仇人一樣,兇殘地廝殺著,瘋狂地啃咬著。父親抓住了母親的頭發,母親則咬住了父親的胳膊。他們的雙腳還互相狠踹著對方,嘴里同時發出污言穢語,為這場戰爭助威。
弟弟躲在我的后面,嚶嚶地哭泣。我顧不上他,事實上我也已經嚇得尿了褲子。在危險尚未改換方向,擊中我和弟弟之前,我于劃破屋頂的驚雷中,看到父母扭打在一起的樣子,還能產生滑稽的聯想。我忽然想起他們同樣如此扭打的某個雨夜。只是,那一場戰爭,發生在曖昧的床上,他們赤身裸體,像兩條野狗,兇狠地撕咬著。我很奇怪為何母親會發出隱秘但明顯快樂的哼叫聲。我在對面的床上,目睹了這場戰爭的開始與結束。最后,父親像戰敗的公雞,癱倒在床上,大口大口地喘著粗氣,并很快在轟隆隆的雷聲中,響起了鼾聲。
盡管不知道他們時常在深夜里進行的扭打,究竟是為了什么,但我卻知道,那些廝殺跟此刻的戰爭,是不一樣的。它們在空氣中彌漫出迥異的氣息,一個是私密的躁動的甜膩的,一個則是暴力的殘酷的辛辣的。在我還沒有用狗一樣靈敏的鼻子,嗅出更多一些它們之間區別的時候,我的臉忽然被父親操起的一根柳條給抽中了。
我在那個瞬間有些暈眩,我覺得自己跟一只被父親扔進雨里的破鞋沒什么區別,生下來的職責,就是供父親暴力摔打虐待。在尚未通過高考逃出村莊以前,我得忍著,緊咬了牙關屈辱地忍著。
我竟然還能頭腦清晰地想到更多一些,比如明天我還要不要厚著臉皮上學?沒有討到學費被同學嘲笑老師同情也就罷了,更重要的是,臉上這道屈辱的疤痕,該如何向人解釋?
我想我應該打開電燈,讓父母在燈光下酣暢淋漓地打仗,這樣他們就能看清彼此殺氣騰騰的樣子,也看清留在我臉上的戰果。
不過我很快意識到,這戰果是多么不值一提。受了驚嚇的弟弟,忽然放聲大哭,他還很不識趣地從我身后跑了出來,帶著一種試圖以哭聲震懾住父母的盲目自信。可惜,他高估了自己。父親被弟弟尖銳的哭聲弄得沒了吵架的激情,于是大踏步走過來,用鷹爪一把提溜起弟弟的衣領,丟出門外。
死魚一樣被扔進雨中的弟弟,終于在一道劈下的閃電中,瞬間停止了哭泣。
戰爭終于結束。窗外的雨,也明顯慢了下來,好像它們也跟雷電大戰了一場,疲憊不堪,想要睡去。起初,它們打在盆沿上,是啪啪啪啪的快速聲響。后來,它們氣息變得勻速,便成了溫柔的小夜曲。接著,它們厭倦了,有一聲沒一聲地滴落在濃墨一樣的夜色里,又很快地消失。最后,它們終于與無邊的夜色交融在一起。
三
跟父親吵架后的母親,之后又被父親冷戰半月的母親,她能去哪里傾訴生活中的煩惱與哀傷呢?她只能穿過村子里的沙河,去鄰村尋找自己的姐姐。那里是她的娘家,盡管她在十七歲那年,就已失去了娘親。我從未見過姥姥,她在我的心里,始終是模糊的一團,即便是想象,也完全沒有輪廓,是一片大霧遮住了深山一樣的縹緲。但對于母親,沒有了娘親的村莊,因為有姐姐在,似乎依然殘存著一絲的溫暖和寄托。
于是每一次與父親冷戰中的母親,都會紅著眼圈,趁著父親午休的時間,拉起我,悄無聲息地走出家門,走向那條正在午后的陽光下安靜閃爍的沙河。
我與母親牽手蹚過河水,河水里晃動著我們的影子。影子在陽光的照射下,閃爍著炫目的光。腳下的沙子軟軟的,將我的雙腳不停地吸進去,吸進去,似乎河床上有一張巨大的嘴,要將我和母親吞噬。恍惚中,我手里晃晃悠悠的涼鞋忽然掉落河中,并被瞬間湍急起來的河水,載著向前快速飄去。
娘,我的鞋!我尖叫起來。
母親立刻撒開我的手,在河里緊跟著鞋子跑。河水濺濕了母親卷起的褲腿,連她襯衫的下擺,也沾上了飛旋起的沙子。浪花驅散受驚的群魚,就連水草也驚慌地向著兩岸飄去。可是那只孤獨的鞋子,終于還是沒有停下來等一等母親,不過片刻,它便被帶去很遠的地方,直到最后,我和母親都失神地站在河里,注視著它變成小小的一個黑點,并最終從我們的視線中消失。
我小聲地哭了起來,好像受了莫大的委屈。我看見母親的眼淚,也跟著流了下來。而且那淚水無休無止,似乎她的眼睛里也有一條河流,浩浩蕩蕩,無邊無沿,永不枯竭。母親的哭泣是沉默無聲的。沙河兩岸的田野里,了無人煙。沒有人注意到我們的悲傷,除了沙河。它將我們的影子,用不息流淌的河水包裹起來,就像千萬年前被永恒包裹住的一粒琥珀。在這巨大的靜寂中,我似乎聽見大地深沉的呼吸,自地心的深處傳來。我在這樣的呼吸中,忽然停止了哭泣。
娘,我們走吧。我擦掉眼淚,安慰母親。
母親緩緩地收回視線,用被河水濺濕的衣角擦拭了一下眼睛,而后重新牽起我的手,一步一步地朝對岸走去。
上岸后,母親將腳底的沙子擦去,穿上鞋子,又蹲下身,將后背朝向我。我看一眼依然在不息流淌的河水,那里早已不見了鞋子的蹤影。也許,它已經被吸進了泥沙中去,只能等到某一天,沙河斷流,現出干枯的河床,大風一日日吹過,卷起漫天的黃沙,并最終將那只已經腐爛的涼鞋吹出。只是現在,我的一只鞋子,它以河水一樣決絕的態度離開了我,且不知去向。我只能惆悵地回望一眼靜寂空蕩的河面,而后伏在母親的后背上,聽著流水的聲音越來越遠,直到最后,我們穿過一條公路,走向通過鄰村的大道,將沙河徹底地落在了身后。
母親背著我,穿過四五條曲折的小巷,途經兩三只被日頭曬得無精打采的老狗,又繞過幾頭當街橫臥并啪嗒啪嗒拉屎的黃牛,跟一兩個神情多疑的女人打過招呼,接受完她們好奇的盤問,這才在一個有著高大闊氣門樓的庭院前停下。
庭院里靜悄悄的,只有一群雞在埋頭啄食,也或許它們是在啄食著沙子。一頭豬從某個角落里發出輕微的哼哼,兩三只麻雀站在核桃樹上,像我和母親一樣探頭探腦地張望著什么。細細的風吹過,門口的一堆玉米秸發出窸窸窣窣的聲響。一個老太太站在不遠處的麥場里,疑神疑鬼地朝我們看過來。
我覺得那一刻,我和母親很像要飯的,不知道該不該叫醒或許正在沉睡的庭院里的主人。空手而來的母親,終沒有像過年時走親戚那樣,將一提包的禮品,喜氣洋洋地抱在懷里,昂首挺胸地一腳跨進門檻,并用盡可能大的動靜,提醒房間里的主人,出門迎接客人的到來。
是的,我們什么也沒有帶。甚至我的手里,還提著一只破舊的鞋子,又很失禮節地光腳站在人家的門口,并因為口渴,不停地沒有出息地舔著嘴唇。而背著我走了一路的母親呢,則滿臉的汗水,她的褲腳已經干了,但河里的泥沙依然殘留在上面,左邊的褲管還卷在膝蓋處,忘了放下。
我忽然想要回家。我覺得家里盡管有板著臉的父親,可是,那里畢竟是我們的家。只要再小心翼翼地熬過幾日,等著父親綻開了笑顏,忘了爭吵的煩惱,生活就又重新恢復到昔日的平靜,我們的家,依然有讓人眷戀的溫情。
于是我又朝母親低低地懇求:娘,我想……回家……
母親低頭看我一眼,沒有說話,但我卻敏感地瞥見了她的眼睛里閃過的一絲不安。我想母親一定也想回家了吧,否則她不會站在姨媽家的門樓底下,遲遲不肯敲門,或者喊叫。想到這些,我便大膽地拽了拽母親的衣角,那里潮乎乎的,還有著河水的腥味。那腥味提醒著我,沙河里曾經發生的一切,也提醒著我,即將發生的一切。
這即將發生的一切,讓我和母親有想要逃掉的驚慌。盡管,我們從一個村莊,逃到另一個村莊,再也無路可逃。
四
秋天,大地被人們掃蕩一空后,村莊里所有的樹木也變得疏離起來。昔日在半空中纏綿簇擁的楊樹,一棵一棵變得遠了。它們依然高昂著頭,只是不再互相擁抱,而是仰望著天空,陷入孤獨的沉思。風一天天向冷里刮,刀子一樣不動聲色地割著人的肌膚。父母之間的冷戰也一直沒有停止。父親臉上的霜凝結成一張冷硬的皮,每日出來進去,從未見他扯下,似乎那皮已經跟他的血肉長在了一起。有那么幾次,母親試圖跟他和解,可他卻始終與她保持著距離,一副決絕的模樣。
父親出走的那天,村子里起了大霧。我早起撒尿,見大門口有一個影子飄來蕩去。我嚇得魂飛魄散,還沒有尿完,就提起褲子跑了回去。房間里靜悄悄的,父母應該還沒有起床。我懷疑我遇到的是鬼,可是那鬼站在我們家門口,想要做什么呢?它轉身離去的時候,甚至還有一絲的猶豫。我縮在被窩里,用一只眼偷窺著窗戶。那里只有一片白,永無止境的白。偶爾,會有一兩聲咳嗽從霧中傳來,隨即又安靜下去。大霧將每個人閉鎖在家里,除了神秘離去的人。
霧氣慢慢散去,我和姐姐一直走到了自家田里,也沒有發現父親。我們又不約而同地朝村子里走,并鉆進曲折的小巷。我希望在某一戶人家的門口,看到父親笑著走出來。可是,父親既不會打牌,也不愛喝酒,他只喜歡無事的時候吹吹笛子,或者翻翻《水滸傳》。他這樣一個差點飛出村莊成為鳳凰的人,會跟誰傾訴與母親冷戰的孤獨呢?
最后,我們在村莊的盡頭,見到了眼睛紅腫的母親。
一個女人攔住她說,你家男人早晨四五點鐘就在村口消失,不知去了哪兒。
母親睜著眼睛,三天三夜都沒有睡覺,她快要瘋了。她將父親的出走視為家丑,對誰也不肯說。她在夜晚睜著眼,將視線刺入無邊的黑夜,似乎想要從潑墨一樣的黑里,將消失不見的父親揪出來,跟他再大戰三百天。風在夜里呼呼地刮著,已經有了一些冬天的意思。偶爾,有那么幾片硬撐著不肯離開枝頭的樹葉,在風里撐不下去了,啪嗒一聲栽倒在窗臺上。母親會在這樣的響聲里,忽然欠起身,朝窗外看去。可是,窗外除了無盡的黑,什么也沒有。
但第一個看見父親出走的女人,還是將這個消息傳遍了整個村莊。女人們假裝前來安慰,絮絮叨叨地揪扯著父母爭吵的細節,并背后議論著父親到底會不會回來。這時的糧食都已經進了大甕,人們終于可以騰出嘴巴,負責閑言碎語。于是我和姐姐出門,人們總揪著我們不放。
你爹有信了沒?他們一臉的同情。
沒有。我低聲回答,并用力地絞著衣角,好像那里能絞出父親的消息。
在家躲了很久不肯出門的母親,對著鏡子抿抿頭發,又硬擠出一些笑掛在臉上,這才拍打著身上的面粉塵灰走出門去。
女人們見了母親,打著招呼,熱情地湊過腦袋來。她們自有本事將話題從吃喝拉撒扯到出走的父親身上,母親當然也備好了說辭,迎接她們的八卦打探。
聽說當家的有信了?女人們眼睛里閃爍著亮光。
是啊,我找了算命的瞎子,他說人很快就回來了,一個大活人,還能跑了他?母親說完,眼圈有些紅。
女人們還想打探更多的細節,卻看見姐姐慌慌張張地跑過來,沖母親大喊:娘,咱家牛跑到西邊蘋果園去了!母親抹了白白雪花膏的臉,頓時變成了紫紅色。那片果園是王麻子最寶貝的家產,平日里小孩子去偷個蘋果,他能堵著人家門罵十天半月,如果牛踩踏了蘋果樹,王麻子不知道會怎么拼命。尤其在這樣一個樹葉幾乎全部落光的秋天,牛啃不到蘋果,也吃不到樹葉,荒草又焚燒干凈,除了破壞蘋果樹,它還能做些什么呢?
母親跑得頭發亂了,衣服扭了,鞋底差一點跟鞋幫分了家,總算跑到了蘋果園,見到了我們家正被王麻子追得橫沖直撞的老牛。那老牛一直都是被父親使喚著的,其他人很難馴服它。甚至因為年月長久,它還傳染了父親的倔強,若是好脾氣對它,倒還溫馴,如果強來,它能沖上房頂,踩斷大梁。但王麻子不懂它的脾性,一心想著護佑自己家新補種的蘋果樹苗,于是他手抄起木棍,照著牛屁股就劈下去。牛發了瘋似的在果園里飛奔起來,有那么幾次,還沖王麻子的肚皮頂過來,直讓王麻子也跟著嗷嗷瘋叫。
我和姐姐完全被嚇傻在一邊。母親快要哭出來了,可她還假裝鎮定地朝王麻子喊:大哥,你別嚇它,它脾氣倔!
操!再倔還能倔過你家出走的老王?!
攏著手看熱鬧的人都笑起來,母親的眼淚終于嘩嘩流了出來。她像那些嘻嘻笑著的看客們一樣,站在那里,什么也不再做,任由王麻子抽打著老牛。好像王麻子要千刀萬剮掉的那頭牛,跟我們沒有絲毫的關系。
王麻子眼睛里射出的兇狠勁,終于讓我們家的牛生出了懼怕,在踩壞了幾株瘦弱的蘋果苗后,它猶豫著開始尋找后路,而王麻子則趁機抓住它的鼻環,制服了它。
王麻子很奇怪地并沒有多說什么。大約他所有的憤恨都對牛發泄完了,也或許,母親淚眼婆娑的樣子,忽然間打動了他,讓他意識到一個沒有男人的女人,是多么地讓人憐憫。于是他擠出圍觀的人群,將牛的韁繩交給母親,悶聲悶氣地吐出一句:以后看好了,別再讓它跑了。
人們都覺得無趣,紛紛散開去。母親也牽著那頭一聲不吭的牛,低頭向家里走去。我遠遠地跟在母親和牛的后面,踢著一塊土坷垃,慢慢走了很久。
走到家門口的時候,我被一片梧桐樹葉打中了腦門。我抬起頭,瞇眼看向天空。我看到那棵高高的梧桐樹上,只剩下一片葉子,搖搖欲墜地掛在枝頭。
父親一定會在那片樹葉落下之前就回來的吧。我這樣想。
五
夜色已經完全籠罩了村莊,月亮將大地照得明亮如晝,我走到已經上吊死去的玉英家附近的時候,忽然間失去了方向。
周圍的一切,因為籠著薄薄的輕紗,也變得陌生起來,不像是白日里傾頹的破敗模樣。蟲子在墻根輕輕地鳴叫,一棵高大的梨樹閃爍著微光,樹葉與青梨在晚風吹過時,相互摩擦著發出窸窸窣窣的聲響,麻雀不知受了什么驚嚇,忽然間集體張開翅膀,呼啦啦飛往另外的人家。風從一個枝頭跳到另外一個枝頭,躡手躡腳,并沒有弄出太大的聲響,倒是走路的人,鞋底發出突嚓突嚓的摩擦聲,讓人一時間聽了,有些驚懼。偶爾,也會有老人劇烈的咳嗽聲,在萬籟俱靜中忽然間響起,那是玉英生病的婆婆,在努力地跟上天爭著命。
這一切都讓玉英家的院子變得神秘莫測起來。于是在有月亮的夜里,我們小孩子玩捉迷藏,大人便一聲警告:記住了,別去玉英家,那里有鬼!小孩子聽了唯唯諾諾,卻又忍不住好奇,跑到院墻下,踩著一摞磚,探頭探腦地朝里張望。月光下,一切都朦朦朧朧看不清晰。有時候,玉英婆婆自牛棚里閃出來,會將我們嚇得見了鬼一般,連滾帶爬地逃走。
但我總是不相信玉英已經死了。我常常記得她喜歡蹲在門口的槐樹下,將一塊閃閃發光的水果糖,咬開一半,分給我和阿秀。她的眼睛里總是有蜜一樣流動的甜美的微笑。那微笑融化了我,讓我一句話也說不出,讓我害羞得紅了臉,好像,我愛上了一個人。我只覺得笑瞇瞇說話的玉英,這個從外村嫁過來沒有幾年的好看的女人,在黃昏的光線里,低下頭去幫我整理褲腳的樣子,宛若那一刻掛在天邊的細細的上弦月。以至于我想變成玉英的女兒,聽她唱好聽的歌,在月亮底下摟著她的脖子乘涼,說悄悄話,跟她分享小小的秘密,趴在她的背上迷迷糊糊地睡去。或者跟她看彎彎的月亮忽然間落入了水盆,還濺起了細碎的浪花。我還要和她一起在院子里洗月亮,一直洗,一直洗,洗到月亮將村莊里所有黑暗的角落都一一照亮,我們抬起頭,沖著潔凈的月亮笑啊笑。
大人不讓我們在玉英家門口玩捉迷藏,我和阿秀、大芹便跑到堆滿麥秸垛、玉米垛的場院里玩,那里雖然空曠,卻因為有許多撕扯麥秸留下的“洞穴”,而多了可以藏身的地方。場院的邊上,曾經住著大摳夫婦,大摳是村里的光棍,四十歲那年,撿了一個比他大十歲的腦子有些糊涂的老女人,便在破舊的房子里成了家。這一住就是二十多年,后來兩個人都老得動不了了,大摳就在一個有月亮的夜晚,一把火燒了自家的房子。當然,他和老婆也同房子一起化為灰燼。天亮后,人們發現并趕來救火的時候,房子只剩下一堆焦土。不知是出于震驚,還是驚嚇,那片地既沒有人用來種糧食,也沒有人在麥收的時候軋平了,當成揚場的地盤。
于是捉迷藏的時候,我便遠離那一圈廢棄的破磚舊瓦,寧肯藏到附近的桑樹林里去。不過我和阿秀、大芹最喜歡的還是鉆麥秸垛,那些大大小小的“洞穴”,總讓我有一種躲入原始山洞中的隱秘快樂。但那些奇形怪狀的洞穴里,常常會有神秘的人影一閃而過。起初,月光昏暗,看不清晰,我以為那是跟我和阿秀、大芹一樣玩捉迷藏的。可是,很快我便發現,那是一對賊頭賊腦的男女。男人是做豆芽的張禿子,一個光棍,女人則有一張我并不熟識的臉,但我確定那張并不好看的臉,曾經在鄰村的某條街巷上出現過。
阿秀閉上眼后,我便飛快地朝自己早就看中的麥秸垛旁跑去。那是一座麥收的時候剛剛壘好的新垛,好像剛剛出籠的大白饅頭,散發著五月麥浪的熱烈氣息。我早就看中了那里,白天路過的時候,還特地觀察了一番,并欣喜地發現不知誰掏挖出一個可容兩個人出入的洞穴。可是,就在我想要一個猛子扎進去的時候,卻看到兩條纏繞在一起的白生生的腿,在門口晃動著。同時還傳來一男一女低低的笑聲。女人的笑聲像夜里發情的貓,尖尖細細的,不停抓撓著人的耳朵。男人的禿頭,在月光下特別顯眼,我一眼就認出那是張禿子。
我正不知如何是好,張禿子卻發現了我,他惡狠狠地瞪我一眼:小孩子在這里干什么?!快走開!
我在女人騷浪的笑聲里,連滾帶爬地跑開去,恰好撞見前來尋我的阿秀,我拽起她就朝村口乘涼的人群里跑。快到場院邊上的時候,我才停下來,氣喘吁吁地小聲道:不是鬼,是人……
阿秀鄙夷:人你怕什么?
我被阿秀問住了,是啊,我怕人干什么呢?
可是等我混進乘涼的人群,隨便找個席子坐下來的時候,還是沒將張禿子和女人躲在麥秸垛里的事情,給大人們說。
那個夏天,村里關于張禿子和鄰村女人的流言蜚語,成為月亮底下人們樂此不疲的談資。就像人們熱衷于談論月光下上吊死去的苦命的玉英一樣,人們也被張禿子弄得興奮聒噪起來。大人們都說,女人要和張禿子私奔了。這話傳得越來越真,以至于我真的懷疑張禿子已經從我們村子里消失掉了,因為他都好幾天沒有出來賣豆芽了。
我忽然間有些嫉妒那個在月光下并不好看的鄰村女人,替死去的玉英嫉妒。如果也有一個男人像張禿子一樣,帶著她離開這個小小的村莊,隨便去一個地方,再也不回到這里,那么她是不是就不會被兇狠暴躁的男人打罵,被愛嚼舌根的村人指點,并最終選擇了自殺?我甚至想,張禿子為什么不喜歡月亮一樣好看的玉英呢?他當然配不上她,可是他可以做做好事,帶玉英私奔的呀!活著總比死掉的好,玉英一定是想活在這個人間的。
沒有人知道,我為什么會從張禿子的私奔想到可憐的玉英。我想只有月亮知道我的秘密。我多么希望能有一個人,千里迢迢地踩著稀薄的月光趕來我們村莊,什么也不說,只為將玉英從快要坍塌的偏房橫梁上救下來,而后再頂著星月將她帶走。帶去哪里呢?我并不關心。或許哪兒都可以,只要玉英離開總是將她打得鼻青臉腫的男人,只要玉英躲開村里女人的閑言碎語,只要玉英還能活在這個熱鬧的人間。
可是,那個帶玉英私奔的男人,卻始終沒有來。
六
我去田里割草,回來的時候經過燕麥家,見她和村里的大勝正在用石灰抹泥墻。
快要坍塌的泥墻,便一半是簇新的白,一半是黯淡的黃。天熱,大勝起初還穿著白色的背心,并時不時地撩起背心擦額頭滴滴答答的汗水。后來,他嫌麻煩,干脆脫了背心,隨手丟到墻頭上去。知了在樹上低一聲高一聲地叫著,有時候那叫聲稀稀拉拉的,不成調子;有時候它們又約好了似的,忽然間蟬聲大作,密集得猶如夏天的疾風驟雨。大勝不管這些,蟬鳴聲即便塞滿了他的耳朵,他也能猶入無人之境,專心致志地抹著墻灰。
燕麥也跟在大勝后面一聲不吭地干活。大勝比燕麥大不了幾歲,于是經過的人看見了,站在當街,瞧著矮矮的墻頭上露出的兩個腦袋便笑,卻也不說笑什么,有一兩只狗撕咬著叫囂而過,人便瞅著那狗笑得更厲害起來。老娘們不管這些,她們從來不知道含蓄是什么,直接沖著墻頭調笑:大勝,好好干,干好了媒人們爭搶著給你介紹媳婦。
大勝不吭聲,卻是接過身后燕麥遞過來的一杯涼了的釅茶,一飲而盡。燕麥也不吭聲,好像繡花似的學著大勝的樣子,上下左右地細心抹著。調笑的老娘們覺得無趣,嘀咕一聲:我看兩個人都在想著美事呢,可惜啊,過不了多久,等燕麥嫁到山溝溝里去,怕是這輩子連面也見不上嘍!
天響晴響晴的,狗囂叫一陣,嗓子里冒火,也就停了。路過的人站著看一會大勝抹墻的手藝,和小媳婦似的跟大勝并肩干活的燕麥,覺得太陽有些毒辣,也背著手,低頭瞅著自己的影子,一顛一顛地走開了。
于是大太陽下,整個村莊好像就剩了大勝和燕麥。當然,還有站在門口裝作看螞蟻的我。偶爾,有一絲風吹過,燕麥家的房頂上長年累月生長著的狗尾草,便會搖來晃去,好像在跟風說著誰家的閑話。燕麥和大勝臉上的汗水,正以同樣的步調,啪嗒啪嗒地落在地上。房間里傳出燕麥長久臥床的母親有氣無力的一兩聲咳嗽。此外,便什么聲息都不再有。
如果燕麥能夠嫁給大勝的話,那該多好。我看著兩只奮力搬著一粒麥粒的螞蟻,忽然間這樣想。想到這些,我抬起頭偷偷去看抹墻的兩個人,我發現燕麥的臉,竟像新娘一樣紅紅的,好像她窺見了我心底的秘密。
燕麥家的三面圍墻全部抹完之后,院子便像樣起來。燕麥又很認真地將院子打掃得干干凈凈,她還用磚頭砌了一個花池,里面移植了幾株月季,于是這紅的黃的白的粉的花朵,一下子讓庭院有了生機。燕麥愛美,有時會摘下一朵,夾在馬尾辮上,出門的時候忘了取,就有小孩子在后面跳著喊:新娘子來嘍!路邊的大人們聽了便笑,燕麥于是害羞起來,匆匆走幾步,拐過一個墻角,便將花取下來放進了兜里。
我知道燕麥要去割草喂牛,便磨磨蹭蹭地跟在她的后面,一起朝南坡走。大勝家在村子的南頭,大勝娘生大勝的時候,難產死了,于是大勝便和爹相依為命。但凡路過大勝家,只需隔著低矮的墻頭朝垃圾場似的院子里看一眼,就能看出這一家沒有女人。沒有女人的家,媳婦不好找,村里媒婆都不愿意替大勝操心。盡管大勝有的是力氣,能吃苦,能干活,可還是沒有人家愿意讓自家閨女嫁過去,伺候兩個邋里邋遢的男人。大勝話不多,沒人介紹,便野草似的悶頭活著,在大太陽底下趕著牛車,一天天沉悶地穿過村子。
我和燕麥經過大勝家門口的時候,大勝正蹲在門口抽煙。大勝抽煙的姿勢很像個男人,他被太陽曬得黝黑的臉,在煙霧中籠著,整個人便虛幻起來。起初,大勝的視線是看向遠方的。等到燕麥經過,他忽然間肩膀抖了一下,倏地起身,將煙扔到地上,低頭用力地捻著,好像要將那截煙頭捻進大地的深處去。他始終沒有抬頭再看我們。燕麥則跟我一樣,扭頭看了大勝一眼,而后快步地向前走去。一直到最后,燕麥終于甩掉了我。我回頭,看到大勝家的門口空空蕩蕩的,一個人也沒有,好像大勝從來就沒有在那里出現過。
燕麥家的院子修整完后,村子里再也沒有人開燕麥和大勝的玩笑。燕麥即將嫁人,而大勝窮光蛋一個,看樣子將跟他爹一樣,朝光棍的路上狂奔。在熱鬧的婚禮尚未到來之前,燕麥開始跟村里同齡的姑娘們拉開距離,每天一個人去地里挖草,而且專門撿人少的時候出門,好像這個生她養她的村莊,成了她即將前往的埋葬下半生的貧窮的地方。我幾次看見燕麥背著糞箕,沿著墻根低頭快步地走,走到田間小路上的時候,她才會放松下來,取下鐮刀,搭起手背,看一眼遠處熱氣騰騰的大地。
燕麥在地里彎腰割草的時候,有時候會唱歌。我常常聽見她的歌聲,從果園里輕煙一樣徐徐飄出。知了在她的歌聲中,羞愧地壓低了鳴叫。一切都安靜下來。我只聽見雙腳踩在腐爛的落葉上發出的窸窣聲響。毛毛蟲自粗壯的梧桐枝干間,啪嗒一聲落下一粒黑色的糞便。燕麥的歌聲就在這樣的寂靜中,化作自由的云朵。它穿過棉花,撫過高粱,越過野蒿,飛過果園,飄過群山,向著無盡的遠方,永不停息地飛翔。
這一刻,整個世界都屬于燕麥。
【安寧,生于20世紀80年代,中國作家協會會員,內蒙古評論家協會副主席,一級作家。山東人。已出版作品二十五部。榮獲首屆華語青年作家獎、丁玲文學獎、冰心散文獎、葉圣陶教師文學獎等多種獎項。作品《走親戚》入選2015年度全國散文排行榜,長篇小說《試婚》在臺灣出版繁體版。在《人民文學》《十月》等發表作品四百余萬字。現任教于內蒙古大學文學與新聞傳播學院。】
責任編輯 ? 韋 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