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力為
家家洗滌晾晴天,草綠青藍彩蝶翩。祖母討來新布碎,針針線線補童年。(《童年吟·過年》)
——題記
我童年的美好是奶奶用針線縫補出來的。
在物質匱乏的20世紀六七十年代,穿上新衣是大年三十的事,平時能縫制一件新衣絕對會成為村中的頭號新聞。
所以,在記憶中,小時候的我天天都盼望著過年。因為過年不但可以吃上幾餐肉,而且基本能穿上一套新衣裳。當然也有例外,讀四年級那年,因家里窮得快揭不開鍋了,我過年只添置了一件上衣,沒有新褲子。當奶奶滿懷歉疚地向四歲便失去母愛的我透露這個決定時,似乎是哽咽著說出來的,但她安慰我,如果我以后到外地念書,再困難也不會讓我穿著有補丁的衣服。我考上師范時,奶奶一次性給我做了兩套新衣。
那年頭雖然窮,但對過年這個節日的重視程度,不知要超過時下多少倍。家家都得買糖買油,炸豆腐做小吃,這是必不可少的最低配置,哪怕是借錢。自臘月始,各家便陸續開始準備,村中時不時會飄過一陣油香味,似乎是在有意勾引人們加快走向春節的步伐。
美食雖然充滿了誘惑力,但對我們這些小孩來說,最關注的是自己過年的新衣服。
年前的課間,是小伙伴們炫耀過年新衣服的黃金時間。盡管北風呼呼地撲打著窗欞,蒙住窗戶的薄膜不停地發出短促而沉悶的“撲撲”聲,小伙伴們竟然對這刺耳的聲音充耳不聞,可見關于新衣的話題是多么的誘人。當年沒有成衣買,得先到供銷社的商店去買布,然后給村中的裁縫縫制。誰要是確定了新衣的布料,就是還沒買回,也會及時地發布消息,以此確認不會落后于人。而買回布料的,必定會來個詳細的介紹。等到超過半數的同學確定了新衣的布料后,班上的老大就會來個小結,排個座次。當有人對老大的結論表示有懷疑時,老大立即引用某某大隊干部的鑒定來支撐他的權威性,使人不得不服。當然,也有爭吵的時候,比如一款新布料上市時,這新布料的名稱往往就是一個大問題。當年普通話普及率很低,連老師上課都用方言,這新款布料的名稱難免就有因諧音之類而導致問題出現。但小伙伴們的爭論很快就得到平息,村中的裁縫總會及時給出一個標準答案。
下午放學繞道裁縫家停留一會然后才回家,是大多數小孩在年前一個月的必選路線。買了布料的,天天都問裁縫什么時候輪到縫制他的新衣。還沒買到布料的,目的是考察,回家后便央求家長購買心儀的布料。我基本上是班上最后一個買到布料的,但卻天天著魔似的,迷迷糊糊地與小伙伴們一起去裁縫那。有時,我想象著自己過年也能穿上與某某一樣的上等新衣,但理智告訴我這是不可能的。所以,每次在裁縫家出來后,我總是感到恍恍惚惚,頭腦一片空白,時常會盯著蹲在樹葉落盡的苦楝樹上的那只山雀出神。因此,在年前這段日子,我感到特別難捱,每天既要抵御油香的誘惑和忍受小伙伴的炫耀,又要不時到裁縫家去接受毫無頭緒的煎熬。好在奶奶總是理解我的煩惱,每次回家都會對我說出新年定做新衣裳的計劃,雖然是臨近過年才落實,但也讓我感受到踏實。
物質的匱乏顯然局限不了小孩貪玩的天性。尋找暗伏、攻城等游戲,模仿電影表演打鬼子抓漢奸等情景劇成了童年快樂的拼圖。村中到處晃動著我們追逐的身影,到處飄蕩著我們的喊聲。我們在廳堂巷徑,山崗竹林,樹上溝渠間肆意地追逐,摸爬滾打。
貧窮的現狀也顯然絲毫不會影響大隊部懸掛上級頒發的農業學大寨先進單位獎狀的高度。在這塊獎狀的熏陶下,學校不甘落后,一個小學竟然搞起了一個茶園、五六畝試驗田及一大片畬地。小學四年級以上的學生在農閑時半工半讀,農忙則一連十天八天全天候在野外勞動。種番薯種黃豆、施肥鏟草、插秧收割、種茶摘茶,自翻地到收成到晾曬,都由學生全包。本就營養不良的小孩,哪能像大人一樣去翻地和負重?班主任雖然可憐我們,但也沒辦法,學校分配下來的任務只能分包給每個學生。我們干累了,隨地一坐,不分什么草地泥地,也不分什么坡頭田埂。
貪玩的天性加上整日接受貧下中農再教育參加勞動,導致衣裳與草叢樹干扁擔砂礫等高頻率摩擦,那質地不好的衣裳怎經得起這樣的折騰?所以就不時地來個“笑口常開”。 衣服只有不分冷天熱天的兩套,破了就得補好。窟窿由小到大,一年下來,同一個地方補了又補,重復多次,最后比如臀部對應的整個部位都換上不同的布料了。
因我兄弟倆的衣裳需要經常縫補,所以奶奶在年前必定要去裁縫家討些布碎,以備一年之用。
看奶奶補衣,是我童年最安穩最溫馨的時刻。我們在兩張小竹椅坐下,奶奶裁剪好縫補的料子后,我將衣針穿好線遞給她,奶奶便不緊不慢地穿針引線縫補起來。有一次,奶奶縫補好一段之后,停下手中的活兒,無比愛憐地看著我,說道:“衣裳破了就是個欠缺,動手縫補好了,就可以大大方方地穿著出門。你可要好好讀書呀,讀好書總會有出息的,也許就再也不用穿縫補的衣裳了。”這時,平常閑不住的我異常溫順地坐在奶奶身旁,望著奶奶的眼睛不住地點頭,思緒仿佛隨著針線的拉動而不斷延伸。甚至渴望長大了當上大隊干部,并且想象著穿上光鮮的衣服,帶領社員戰天斗地呢,這感覺真美好!
雖然當大隊干部的夢想沒有實現,但我還是靠讀書掙到了一份工作。現在想來,這工作是奶奶用針線給我縫補出來的。
自讀初三開始,我再也不用穿縫補過的衣裳了。但在結婚前,我特意請裁縫用衣車給我補了兩條褲子(畢竟用衣車補的比手工補的要美觀些),以便在周末回家時穿。有些村民見我穿著補了屁股的褲子時,嘲笑我矯情做作。
但我認為,我的舉動不過是懷舊提前到來罷了。在童年階段,我不但無法與小伙伴們攀比新衣的檔次,而且因個子矮小力氣欠缺勞動能力低下而經常受到老師的批評,哪來矯情的心境呢?
童年雖然遠去了四五十年,但我時常會情不自禁地回憶起當年的點點滴滴——身影的瘦小、沒有母愛的孤獨、那只凍得哆嗦的山雀、那些帶著窟窿的衣裳……當然,記憶最深的是陪伴奶奶補衣,因為我實在是忘不了在游戲快樂后飄來的那絲焦慮、迷惘和失落對我的困擾,所以,奶奶在給我縫補衣裳的同時,在我欠缺的童年中縫補出的美好是如此彌足珍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