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旭陽
(上海應用技術大學人文學院,上海 201418)
突發事件指突然發生,造成或者可能造成重大人員傷亡、財產損失、生態環境破壞和嚴重社會危害,危及公共安全的緊急事件[1]。隨著網絡和通信技術的發展,網民漸漸成為一支新型社會監督力量,經常性地卷入突發事件之中。一些不滿足于網絡表達的網民,可能從“線上喧囂”轉為“線下集聚”,為社會矛盾治理帶來了更多挑戰。與此同時,社會管理者時常因為缺乏有效的決策支持理論與方法,在面對網民集群行為時應對失當,對事件及輿情治理造成負面影響。因此,本研究認為迫切需要對網絡集群行為模式進行深入分析,厘清突發事件中網民集群行為的特征、規律,以期幫助治理者有的放矢應對突發事件。
本文中的網絡集群行為,指具有一定規模而相對松散聯結的個體,在網絡環境中針對社會事件激活討論,相互影響與感染,進而形成線上和線下聯動的群體性行為[2]。網民個體通常掌握的話語資源有限,既難以主動地直接影響決策,也難以通過參與立法博弈獲得利益分配權,網絡集群行為便成為其表達訴求的主要手段。由于個體差異是在長期社會生活中產生的,具有多元性與穩定性特征,因此網民個體行為也會具有一定規律性,在突發事件網絡傳播中有其特有的行為模式。
網絡媒介通過聚合虛擬群體豐富了突發事件中人們的行為反應[3-4]。利益相關者、普通民眾和志愿者都能夠借助互聯網聯系彼此、尋求信息、提供信息、參與活動,通過不同網絡行為實現意圖。李磊和劉繼(2014)通過用戶行為聚類,將輿情事件中的網民信息傳播模式劃分為“一般關注型”、“主動參與型”和“信息傳播型”三類[5]。薛可、何佳和王宇澄(2017)則將網民的行為模式區分為圍觀式參與、話語式參與和行動式參與三類[6]。鑒于突發事件中的網絡行動能夠使存在相似利益、情感訴求的個體集合成群體,鄭雯和黃榮貴(2015)擬合網民異質性行為模式,將網民群體區分為“公共事務冷漠群體”“嚴肅政治關注群體”“公共安全關注群體”和“高參與度群體”[7]。
網絡集群行為特征上,研究大致可以歸納為人口特征、信息特征兩類。在人口特征中,一般認為男性由于在長期以來的社會活動中承擔了更重要的社會角色,政治觀念和參與意愿顯著,傾向于更主動地參與網絡集群行為[8];受教育程度高的個體因為法律認知水平更高,更有可能進行主動抗爭[9]。在信息特征上,宏觀集群現象取決于微觀層面上的個體所分享的信息內容,因此公眾傳播的信息類型與不同群體行為模式存在著關聯[10]。
集群行為影響因素上,學者提出的因素可歸納為個體心理和結構動因兩類,其中個體心理因素以不公平感和公民權利意識最為重要[11]。結構動因包括公眾社會關系的縱向整合和橫向整合程度[12],縱向整合,即普通民眾與權力結構之間的整合,對集群行為起控制作用,對網民而言則是其對社會管理者和媒體等信息源的信任;橫向整合,即普通民眾群體內部的認同與整合,為集群行為提供資源支持,在本文中則是網民對相關群體的認同。
學者們對集群行為特征及影響因素的探討為突發事件中網民集群行為模式的歸納奠定了基礎。由于社交媒體的涌現,個人不再依賴過去正式的組織機構,他可以通過極速、強大的社會網絡繞過成本高且笨拙的組織機構來傳播信息,因此我們對網絡集群行為的分析將需要在前人的基礎上考慮組織邊界變化所造成的影響。
Bimber 等人提出集體行動空間理論(Collective Action Space Theory),建立了一個考慮到弱組織邊界情況下的公眾參與模型,用以刻畫所有個體信息互動的行為模式[13]。CAST 理論以“參與互動度(Interaction)—參與卷入度(Engagement)”為坐標系,劃分個體不同行為模式,其中互動度作為橫坐標軸,指與熟悉的人在長期展開重復互動的程度;卷入度作為縱坐標軸,指個人參與到組織議程設置和決策制定中的程度。
基于前文分析,本文將基于CAST 理論,測量突發事件中網民的互動度和卷入度,構建網民集群行為模式;進一步,從人口特征、信息特征兩方面探索集群行為模式的基本特點;最后,分析不同行為模式的個體心理、結構動因差異,探索其關鍵特質。
本研究于2017 年實施問卷調查,采用紙質問卷與電子問卷相結合的方法。線下調查員分別在東、中、西部代表性城市上海、武漢、重慶進行調查;線上調查則利用“問卷網”的樣本配額服務選取對象進行調查。最終獲得824 份有效問卷,其中52.8%為男性,47.2%為女性;19 歲以下、20~39 歲、40 歲以上的樣本占比分別為24.0%、54.0%和22.0%;受教育程度為初中/中專及以下、高中/大專、大學本科、研究生及以上的樣本占比分別為2.5%、20.2%、48.1%和29.2%。樣本的性別、年齡比與中國互聯網絡信息中心第38 次 《中國互聯網絡發展狀況統計報告》中的網民結構接近一致[14],樣本具有良好的代表性。
我們以突發事件情境中網民互動度和卷入度構建二維坐標系。互動度為橫坐標軸,該維度取值越高,網民越表現出傳統人際交流方式的在場狀態;取值越低,網民則越脫離類似傳統面對面交流的在場狀態,網絡媒介的中介隔離作用越明顯。卷入度作為縱坐標軸,該維度取值越高,網民越會積極踴躍地對突發事件處理辦法、未來發展動向、目標達成途徑表達意見;取值越低,則表明網民在事件發生后并不會主動介入事件的處理規劃和社會的整體管理運作。我們將二維坐標系的四個象限依次命名為(順時針方向)“積極倡導”帶動式集群模式、“圈內議論”熟人式集群模式、“獨善其身”看客式圍觀模式、“公共協商”個人化集群模式(如圖1所示)。

圖1 突發事件中網民集群行為模式
互動度測量采用5 級李克特量表(Cronbach’s α=0.86,M=17.65,SD=4.75),包含題目:(1)和其他突發事件討論者交流順暢且頻繁;(2)除了對事件的交流,還會和其他討論者交流別的話題;(3)除了對事件的交流,還會和其他討論者參加其他活動;(4)和其他討論者有相同的興趣愛好;(5)和其他討論者有共同認識的人;(6)在參與突發事件交流過程中,大家都相互認識了解。
卷入度量表(Cronbach’s α=0.83,M=16.38,SD=4.60)包含題目:(1)會向突發事件相關方提出處理事件的建議;(2)相關建議能夠得到事件相關方的反饋或采納;(3)廣大公眾有自由空間,根據實際情況決定事件如何解決;(4)能夠與事件相關方進行互動交流;(5)突發事件的最終解決,是在參與者影響下共同決定的;(6)能夠按照自己的設想來參與突發事件意見表達。
此基礎上,本研究考察了網民的人口特征、信息特征、個體心理、結構動因四個方面情況,具體包括受訪者的社會公平感[15](Cronbach α=0.69,M=14.44,SD=3.32)、公眾參與動機(多選方式)、信息發布者信任度和媒介信任度(5 級李克特評分)、群體認同感[16](Cronbach α=0.84,M=14.84,SD=3.73)等,以期比較全面地描述突發事件中網民集群行為模式的重要特質。
統計結果表明,突發事件中網民參與的互動度顯著高于卷入度(M=17.65>M=16.38,t=8.788,p<0.05)。剔除不具備明顯行為模式傾向的樣本后可知,“獨善其身”模式占比最高(46.9%),其次是“圈內議論”(22.5%),第三是“積極倡導”(22.0%),最后是“公共協商”(8.6%)。俞五成網民對突發事件具有參與熱情,基于人際關系的信息交流在其參與過程中占據重要地位。
表1 表明,采用積極倡導模式的網民在二維度的得分均較高(22.74,22.28);采用圈內議論模式的網民則呈現高度人格化互動傾向,對突發事件的卷入程度較低(21.09,14.99);采用獨善其身模式的網民在突發事件中表現出非人格化互動和被動式卷入方式(13.78,13.29),他們對事件的參與度低,未體現政治主動性;而采用公共協商模式的網民對突發事件的卷入度較高,但人格化互動程度較低(16.39,20.36)。

表1 互動度、卷入度平均分值
對比人口要素可知,集群行為模式與性別、年齡、文化程度獨立性檢驗結果不顯著(χ2=0.803,p>0.05;χ2=20.501,p>0.05;χ2=15.737,p>0.05),各行為模式沒有表現出鮮明的人口學特征。對比信息偏好可知,不同集群行為模式對未經證實的信息(χ2=14.257,p<0.05)、各類型信息的傳播偏好存在顯著差異(χ2=58.369,p<0.05)。積極倡導者在社交媒體上轉發未經證實的事件信息的占比最高(39.6%),其次是圈內議論者(31.2%),第三是公共協商者(27.3%),最后是獨善其身者(23.9%)。表2 表明,相比其他行為模式,積極倡導者更容易傳播事實性信息(53.8%)、宣傳型意見性信息(47.9%)、批評型意見性信息(40.8%)、和疑問性信息(21.9%);圈內議論者較少傳播宣傳型意見性信息(32.9%),但對交流型意見性信息的傳播比率最高(65.9%);公共協商者相比其他行為模式,傳播情感性信息的比率最高(33.8%);獨善其身者對交流型意見性信息(56.4%)、事實性信息(36.7%)、情感性信息(27.2%)、批評型意見性信息(25.0%)和疑問性信息(18.3%)的傳播比率均最低。

表2 集群行為模式與事件信息類型列聯表(行N%)
3.3.1 社會公平感
對于不同集群行為模式的網民,其社會公平感存在顯著差異(F=14.871,p<0.05)。圖2 表明,積極倡導者的社會公平感最高(15.52),其次是公共協商者(14.82),第三是圈內議論者(14.65),最后是獨善其身者(13.66)。

圖2 不同集群行為模式下的社會公平感
3.3.2 公眾參與動機
對于不同集群行為模式的網民,其公眾參與動機存在顯著差異(χ2=77.56,p<0.05)。表3 表明,積極倡導者的輿論監督(45.2%)、維護公平正義(41.1%)、維護自身利益(33.9%)和發泄情緒(8.3%)動機占比高于其他行為模式;圈內議論者的規避風險(63.6%)、表達態度(59.0%)和了解事件真相(59.0%)動機占比高于其他行為模式;公共協商者的發泄情緒(3.0%)和規避風險(48.5%)動機占比相對最低;獨善其身者的輿論監督(26.1%)、維護自身利益(26.1%)、維護公平正義(26.9%)和表達態度(40.8%)動機占比相對最低。

表3 集群行為模式與公眾參與動機列聯表(列N%)
3.4.1 發布者信任
表4 表明,網民對發布突發事件信息的親友、同事/同學/熟人、普通網民、文化名人、娛樂明星、專家學者、政府官員、媒體人士、法律人士與商界精英的信任程度存在顯著差異。相比其他行為模式,積極倡導者對政府官員(3.47)之外的信息發布者的信任程度均最高;獨善其身者對各類信息發布者的信任程度均最低;公共協商者對政府官員的信任程度最高(3.64)。此外,積極倡導者、圈內議論者、獨善其身者、公共協商者最信任的信息發布者均為法律人士,而他們對娛樂明星的信任程度均最低。

表4 發布者信任度方差分析
3.4.2 媒介信任
網民對報道突發事件的商業門戶網站、微信、微博、社區論壇和境外網絡媒體的信任程度存在顯著差異,對報紙、電視、傳統媒體官方網站與政府部門平臺的信任程度無顯著差異(見表5)。相比其他行為模式,積極倡導者對微信(3.14)、商業門戶網站(3.13)、境外網絡媒體(3.12)與社區論壇(3.01)的信任程度最高;獨善其身者對社區論壇(2.52)、微信(2.73)、微博(2.74)、商業門戶網站(2.78)與境外網絡媒體(2.78)的信任程度最低;公共協商者對微博的信任程度最高(3.12)。此外,積極倡導者、圈內議論者、獨善其身者、公共協商者對發布突發事件信息的電視媒介最為信任,對社區論壇的信任程度均最低。

表5 媒介信任度方差分析
3.4.3 群體認同感
對于不同集群行為模式的網民,其群體認同感存在顯著差異(F=52.012,p<0.05)。圖3 表明,積極倡導者的群體認同感最高(17.40),其次是圈內議論者(15.10),第三是公共協商者(15.03),最后是獨善其身者(13.41)。

圖3 不同集群行為模式下的群體認同感
突發事件中網民存在積極倡導、圈內議論、獨善其身與公共協商四種集群行為模式,其中獨善其身者占比最高,他們與事件之間不存在聯合或對立關系,而是保持一種距離,之間缺乏感情上的聯系。[13]這類網民的典型表現是“不聞不問”,或者是僅在新聞推送或與周圍人探討中獲知事件信息。他們即便是默默關注突發事件,也很少發言,極少對決策提出質疑。基于這種行為模式,他們難以形成對自身權利的自覺追求。
圈內議論者的占比位居第二。這是由群體內部相互關聯的網民在長期人際交往過程中形成的特殊話語表達及信息流動模式,旨在達成信息或社會資源的互聯與共享。人際交往具有雙向性特征,網民在網絡空間中會形成相對穩定的閉環交流圈。圈內傳遞的是符合價值觀判定或具有相似情感需求的信息,這些信息通常不是驗證觀點,而是不停地自我證明,因此圈內議論模式容易滋生謠言。
積極倡導者的占比位居第三,他們通常是動員活動的發起者或是其中的活躍分子,在突發事件情境下能夠與其他網民進行人格化互動,利用自身所在的線上社會網絡推動事件信息擴散。同時,他們會與事件相關主體或協調人員進行交流溝通,包括主動調查真相、加以控訴和討伐、采取行動、為事件應對提供建議等。突發事件中,正是積極倡導者推動事件傳播從“信息擴散”上升到“集體行動”層面。
公共協商者的占比最低。公共協商,廣義上指公眾針對特定公共話題和集體事務與行政決策者進行的對話、溝通和交流,包括以網絡為基礎的問題反映、民意表達和決策咨詢等。[17]采用公共協商模式的網民在事件傳播過程中積極地為事件的處理、應對建言獻策,但他們在事件傳播過程中人際交流淡薄。他們推動其設定的議題框架試圖影響事態走向,在協商過程中,是分散的網民在網絡上發揮主導作用。
網民對突發事件的參與跨越了私人領域和公共領域之間的邊界,其行動表現為有意識的選擇。各行為模式下的網民具有不同的信息特征,并且在個體心理、結構動因上存在差別。積極倡導者偏好傳播未經證實的信息與意見性信息,對商業門戶、社交媒體、境外媒體高度信任,社會公平感和群體認同感最高,容易出于輿論監督和維護公平正義動機來參與突發事件;公共協商者則偏好傳播情感性信息,他們對微博的信任度相對較高,發泄情緒和規避風險動機水平低于其他行為模式;圈內議論者容易出于規避風險動機去傳播交流型意見性信息,群體認同感較高,認為圈內親友能夠給予有價值的信息;獨善其身者對各類信息的傳播比率較低,輿論監督、維護自身利益動機水平低于其他行為模式,對信息發布者、媒介渠道的信任度較低,社會公平感、群體認同感均最低,其特征既清晰可見又湮沒不聞。
研究結果對社會治理具有一定的指導意義,主要表現在以下方面:首先,社會管理者有必要區分網絡集群行為模式,采取多樣化、有針對性的引導。其次,社會管理者對各行為模式下的網民都要予以重視,不能只關注行為表現突出的群體,也需要避免事件出現新的刺激點使沉默的網民加入非理性參與之中,增加輿論引導難度。最后,社會管理者有必要加強信息公開,在難以掌控所有信息資源和信息傳播渠道的情況下,更需要避免信息斷層,及時打擊不實報道,提高網民對官方信息的偏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