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松鶴 韓傳峰 羅素清
[1. 浙江師范大學 金華 321004;2. 同濟大學 上海 200092]
中國城市化進程的持續推進,使得垃圾處理站、變電站、PX項目等關乎社會公共利益或國家能源戰略安全的鄰避設施需求持續釋放。然而,鄰避設施的負外部性和潛在危害性容易讓設施所在地居民產生“相對剝奪”感,部分地方政府的應對方式不成熟,極易導致公眾阻礙鄰避設施項目落地的抗爭行為演化為群體性沖突[1]。例如,廈門、大連、寧波等地接連發生的PX事件,以及廣州番禺、北京阿蘇衛、杭州余杭等地的垃圾焚燒場事件,均因鄰避設施項目引發公眾集群行為甚至沖突事件。可見,鄰避事件不僅導致城市建設所必要的公共設施供給受阻,也易誘發社會群體事件。
自2007年廈門PX事件以來,政府對鄰避沖突日益重視,并且為了維護社會穩定,而做出較大讓步。然而,盡管國家治理能力大幅提升,鄰避沖突非但沒有減少,有愈演愈烈的趨勢。對這一現象我們不免產生疑問,究竟是什么原因導致的鄰避沖突?為何個體抗議常常演化為群體性沖突事件?如何才能從根本上解決鄰避沖突?回答這些問題,則需明晰鄰避沖突的成因與誘發機理,對此,學界形成了結構主義、行為主義和折衷主義三條解釋路徑[2~3]。
鄰避沖突的結構主義解釋路徑主要關注鄰避設施風險特征、制度、環境、經濟、社會背景等因素。早期的學者多從鄰避設施的負外部性出發,認為公眾出于對自身財產價值、健康或安全風險等的關注,會產生情緒化反應,形成鄰避事件[4~5]。制度方面更多從公民權利視角切入,認為鄰避設施決策的民主化落后于公民訴求,決策機制存在的重視政府和企業利益、輕視民眾利益等不公平、不公正現象是引發鄰避事件的導火線[6~7]。環境正義視角認為鄰避沖突的本質是公眾追求環境平等權的環境正義運動,是深層社會不平等的表現和產物[8~9]。成本–收益不均衡是所有鄰避效應產生的重要原因,對個體態度和行為選擇具有重要影響[10~11]。但也有一些研究卻表明經濟因素與鄰避態度無任何關系,在某些高風險鄰避項目中,為當地公眾提供的經濟補償反而會進一步激化矛盾[12]。社會資本視角認為鄰避沖突常常表現為“信任危機”,公眾對政府普遍持不信任態度,“一不相信企業會嚴格生產,二不相信政府會嚴格監管”,增大了鄰避沖突發生的可能性[13~14]。
鄰避沖突的行為主義路徑主要從參與主體的心理和行為互動中尋求鄰避沖突的解釋。依據供需關系,政府、運營商是鄰避設施的供給主體,公眾是鄰避設施的需求主體,二者構成鄰避設施的直接利益相關主體;而媒體、專家、社會組織等屬于鄰避設施的間接利益相關主體。一般情況下,政府既是鄰避設施的實際推動者又是監管者,風險收益不對稱條件下,鄰避沖突往往表現為公眾與政府之間的不合作博弈和囚徒困境[15]。康偉的研究表明,政府部門的機會主義行為會顯著增大公眾采取不合作策略的傾向[16]。黃建偉和劉軍研究發現,公眾抗爭與政治回應正相關,且政府回應對公眾抗爭具有“判例”效應[17]。此外,Hampton、Miller、朱正威、劉冰等學者的研究證實,公眾對鄰避設施的風險感知是影響公眾鄰避行為的重要因素,公眾感知到的風險越高越傾向于反對當地鄰避設施的建設[18~20]。媒體在群體運動中發揮著重要的催化作用[21]。研究表明,鄰避事件中恰當的媒體參與能夠促進政府與公眾之間的溝通,化解鄰避風險[22],而政府的消極回應和媒體的集體沉默使得公眾的怨恨和焦慮情緒積累,導致公眾的感知風險放大,增大鄰避沖突爆發的可能[23]。
鄰避沖突的折衷主義解釋路徑則試圖融合結構主義與行為主義,提出整體性的鄰避沖突解釋框架,部分學者對此進行了嘗試。例如,侯光輝和王元地基于內生和外生融合性視角,采用多案例研究法和扎根理論,建立了鄰避沖突演進的整合性歸因模型,探討鄰避沖突的成因與演進機理[24]。萬筠和王佃利從抗爭者視域出發,融合多種研究視角并將相關因素納入條件變量,通過定性比較分析法探究影響鄰避沖突結果的必要條件及組合[25]。
簡言之,結構主義關注鄰避沖突產生的社會經濟情境,從一系列制度、環境、經濟、社會背景等分析鄰避沖突的成因,尤其關注制度剛性的討論[26~27]。行為主義則聚焦于鄰避沖突主要參與主體政府和公眾的行為、心理及其利益博弈[28~30]。折衷主義則試圖整合以上兩種觀點,基于融合視角提出整體性的鄰避沖突解釋框架[3]。已有研究證實,鄰避沖突的發生是各種主客觀因素及內外動力綜合作用的結果,既包含制度、環境等結構性因素,又包含政府、公眾等參與主體行為因素,因素之間的關聯性是顯而易見的[3]。這更說明折衷主義這一整體性分析視角的科學性與嚴密性,然而,以整體性分析視角探討鄰避沖突問題的研究依然少見,實證研究則更為缺乏。
定性比較分析(Qualitative Comparative Analysis,簡稱 QCA)采用整體視角聚焦于“組態效應”分析,將案例視為條件變量的“組態”進行案例比較分析[31],善于挖掘“因果路徑”和影響因素組合,日益受到學者的青睞[32~33]。基于此,本文基于整體性分析視角,融合結構主義和行為主義路徑,采用兩階段定性比較分析方法構建鄰避沖突發生的理論解釋模型,研究鄰避沖突的影響因素及其組合路徑,探討鄰避沖突的治理策略。
定性比較分析法(Qualitative Comparative Analysis,簡稱 QCA)最早由 Charles C. Ragin 提出,是一種針對中小樣本案例開展研究的分析方法。QCA方法結合了定性分析與定量分析的優點,它以布爾運算為基礎,將統計方法的系統性量化分析與定性研究方法對實際現象的深入了解結合起來,致力于解決“多重復雜并發因果”誘致的復雜社會議題,關注多個不同的條件變量如何以組合的形成導致結果的發生[34]。
鄰避沖突具有多重并發性,發生的原因條件間多是相互依賴而非獨立的,解釋其發生的原因需要采取整體的、組合的方式,因此,基于集合理論分析的QCA是一種比較合適的分析方法。QCA方法包括清晰集定性比較分析(csQCA)、多值集定性比較分析(msQCA)和模糊集定性比較分析(fsQCA)三種核心技術。本研究將“是否發生鄰避沖突”作為結果變量,屬于二元變量;現實案例中條件變量的數據獲取十分困難,故采取csQCA方法中較為方便處理的二分取值。
鄰避沖突的發展演變是各種主客觀因素及內外動力綜合作用的結果,既包含制度、環境等結構性因素,又包含政府、公眾等參與主體行為因素。因此,為更好地刻畫鄰避沖突,需盡可能地將結構性因素和主體行為因素都納入條件變量進行考察,如此則必然面臨“有限多樣性”問題[35]。“有限多樣性”是指觀測到的數據遠遠小于條件組合所描繪的潛在屬性范圍。例如,在二分變量條件下,隨著條件變量數量k的增加,變量的可能組合將以指數形式(2k)增加,這會導致得到的結果變成對個案的描述,而非真正意義上的理論解釋。為克服“有限多樣性”問題,Schneider和Wagemann提出了一種基于形式化區別技術的兩階段定性比較分析方法[36]。該方法首先將條件變量分為“遠因條件”和“近因條件”兩種,第一階段針對遠因條件運行布爾最小化,根據納入“邏輯余項”的最小化公式得到遠因條件集合;第二階段將最小化得到的遠因條件分別“混合”近因條件,再次進行布爾最小化運算,最終得到條件變量的組合路徑。
借鑒以往研究者經驗[25],QCA在二分變量構成的中小規模樣本(10~40個樣本)的研究中具備較大的優勢,本研究最終確定選取2007~2016年發生的26個鄰避沖突案例,見表1。案例選擇遵循以下原則:(1)案例選取要考慮對已有條件變量的適用性,通過案例和條件變量之間相互參照進行篩選和調整,以保證內部一致性;(2)按照QCA研究設計慣例,在案例數量和條件變量數量之間保持平衡,以保證外部一致性;(3)所選案例在地域、發生時間及鄰避項目類別上具有多樣化特征;(4)案例所能查閱的資料較為全面,盡可能地增強信息的完備性與準確性。據此,所選案例覆蓋污染類、風險集聚類、心理不悅與污名化等不同鄰避類型,并通過三角檢定法對獲得材料反復對比進行交叉檢驗,以獲得較高信度。

表1 鄰避沖突案例及其沖突結果
根據Schneider和Wagemann提出的兩階段定性比較分析方法,需將條件變量分為“遠因條件”和“近因條件”。其中,“遠因條件”隨時間相對穩定,在時間上或空間上亦遠離被解釋結果,通常被稱為“結構性”因素;“近因條件”隨時間變化并受制于行動者引起的變化,在時間和空間上也更接近待解釋的結果,如前文的行為主義因素。因此,“遠因條件”完全超出了當前行動者能夠有意識影響的范圍,被視為是外生賦予行動者的,而“近因條件”是行動者可以主動改變并影響最終結果的。據此,結合前文文獻綜述,本研究立足整體性視角,構建出一個包含5個遠因條件變量、3個近因條件變量和1個結果變量的研究模型框架,見圖1。

圖1 鄰避沖突影響因素的研究模型
本研究以鄰避沖突作為結果變量,若政府和公眾之間發生了沖突,則結果變量賦值為1;若政府和公眾之間未發生沖突,則結果變量賦值為0,見表2。此處的鄰避沖突指政府和公眾之間因鄰避問題而引發的非理性對抗與行為沖突,比如公眾破壞公共設施、圍堵執法機關及人員,政府部門驅趕合法集會人員、濫用行政手段阻礙合理訴求表達等。

表2 變量與賦值的設定
條件變量包括遠因條件變量和近因條件變量,遠因條件變量包括設施風險屬性、公眾參與機制、經濟補償機制、抗爭主體類型和政府公信力,近因條件變量包括政府應對方式、公眾風險感知、媒體介入程度,具體定義如下:
1. 遠因條件變量
設施風險屬性。該變量主要指鄰避設施建設運營的技術風險,由此引發的鄰避問題已成為世界各國現代化過程中公共政策決策面臨的一般性挑戰。鄰避設施的技術風險對公眾的風險感知具有重要影響,但這種影響只在風險技術應用于公眾周圍時才起作用[37]。一般而言,根據風險可能產生危害的概率,將技術風險劃分為可以計算出發生概率的公眾較為熟悉的風險和概率極低但后果嚴重的風險,前者相較于后者的發生概率更高。據此,若鄰避設施風險屬于前者則賦值為0,屬于后者則賦值為1。
公眾參與機制。根據“公眾參與階梯”理論,雙向溝通互動被視為公眾參與的最高層次。因此,本研究將座談會、聽證會、論證會等政府與公眾的雙向溝通方式視為有效的公眾參與機制,新聞發布會、問卷調查等單向告知方式為無效的公眾參與機制。若在鄰避設施選址決策階段公眾參與的雙向溝通渠道暢通,則將公眾參與機制賦值為1;否則,賦值為0。
經濟補償機制。經濟補償能夠在一定程度上彌補當地居民的經濟損失,緩和當地居民的抵制情緒。配套相應經濟補償的鄰避項目建設,經濟補償機制變量賦值為1;否則,賦值為0。
抗爭主體類型。新社會運動理論認為新中產階級是新社會運動的主要行動主體,該群體更關注社會問題和文化問題,在行動策略上不信任代議制民主,傾向于游行等非常規的、直接民主的政治參與方式。鑒于新中產階級主體的精確定位較困難,借鑒萬筠和王佃利的研究,借助是否為“城市業主”進行間接反映,如果抗爭主體為城市業主則賦值1,反之則賦值0。
政府公信力。信任缺失會增加公眾關于鄰避設施的風險想象,影響對鄰避設施的接受程度。信息不對稱條件下,公眾對地方政府不信任更會進一步激化對鄰避項目的抗爭。若案例中出現公眾對政府的不信任,即信任缺失,賦值為0,若信任則賦值為1。
2. 近因條件變量
政府應對方式。政府應對方式是指鄰避沖突發生時地方政府部門采取的響應策略,是積極作為回應民意還是消極回避、甚至壓制民意以推進項目建設,若是前者則政府應對方式變量賦值為1,后者則賦值為0。
公眾風險感知。風險感知是一種對危險的可能性及其嚴重性的主觀判斷,屬于公眾心理的范疇。公眾風險感知越強烈,居民抗爭的意愿就越強烈,越可能導致抗爭行動。若案例中公眾對鄰避設施風險感知存在明顯放大,則公眾風險感知變量賦值為1,若不存在則賦值為0。
媒體介入程度。媒體是風險溝通的重要參與者,作為公眾借助的重要渠道資源,在鄰避沖突中扮演著越來越重要的作用。如果在案例中出現三家及以上媒體的報道或轉載,則賦值為1,小于三家則賦值為0。需要說明的是,媒體報道時間必須是鄰避時間早期、沖突發生之前的實時性報道。
根據上文確定的變量及賦值標準,以搜集到的案例材料為依據,逐一確定各案例在條件變量上的取值情況,構建26個案例的真值表,作為兩階段定性比較分析的基礎,如表3所示。

表3 真值表構建
第一階段的分析旨在考察遠因條件對于鄰避沖突結果的影響,即有哪些結構性因素在鄰避沖突生成的過程中發揮了重要作用。根據QCA方法,先分析5個遠因條件變量的必要性。
1. 單變量必要性分析
先計算單一變量的必要一致性指標,如果某一條件變量的必要一致性指標大于0.9,則該條件變量是必要條件。當這一條件滿足后,才需要計算必要覆蓋率。覆蓋率指標越大,則說明必要條件在經驗上對結果的解釋力越大。通過QCA軟件可以得到單變量的必要性分析結果,見表4。

表4 單變量的必要性分析結果
由表4可知,“~公眾參與機制”和“~政府公信力”的必要一致性均高達1,大于0.9,因而是結果發生的必要條件,分別能夠解釋約33.3%和28%的案例。這表明從本文的案例范圍來看,公眾參與渠道不暢和政府公信力缺失是鄰避沖突發生的必要條件,這意味著所選案例中所有鄰避沖突的發生,都有公眾參與渠道不暢和政府公信力不足兩種因素的影響。
2. 條件變量組合路徑分析
以5個遠因條件作為條件變量,進行鄰避沖突成因的組合路徑分析。根據QCA方法,使用布爾最小化算法對真值表進行簡化,可以得到導致結果發生的因果路徑。為了得到更簡潔的結論,在對真值表進行簡化時可以引入簡化假設(即“邏輯余項”)對未觀察到的案例結果做出合理假定[38]。根據Schneider和Wagemann提出的方法,納入“邏輯余項”運行布爾最小化,輸出結果如表5所示。存在唯一的條件組合路徑,一致性得分大于0.9,具備較強的解釋力。

表5 遠因條件變量的組合路徑分析結果
該組合路徑涉及設施風險屬性、經濟補償機制和抗爭主體類型3個遠因條件變量,其組合路徑表明,對于非城市業主而言,哪怕面臨相對較為熟悉的鄰避風險,在給予一定經濟補償的情況下,鄰避沖突事件依然可能發生。這一結論看似與已有研究的相關結果不完全一致[26],其實不然。本研究結果并非表明經濟補償機制無效,而是說明不能讓當地居民滿意的經濟補償機制容易失效。研究案例中,雖然有些鄰避項目提出了相應的經濟補償方案,但多是針對項目所在地居民的征地補償,而這遠不能達到居民的要求。居民的關切在于“別人聽說是這里種出的菜,都沒人要了”“我們就是要搬離這里,而且必須以項目搬遷的方式”(訪談記錄,下同),顯然政府目前的經濟補償方案遠未達到項目所在地居民的訴求。北京阿蘇衛垃圾焚燒場暫停五年后能夠順利重啟,也與“政府拿出幾十億給周邊村子拆遷,很有誠意”有關。
第二階段的分析旨在考察不同遠因條件下,近因條件對于鄰避沖突結果的影響,即在不同結構性背景下,主體行為對鄰避沖突生成有怎樣的影響。
第一階段在遠因條件變量的組合分析中,得到唯一的組合路徑,其中包含設施風險屬性、經濟補償機制和抗爭主體類型3個遠因條件變量。第二階段的分析則考察不同遠因條件下,導致鄰避沖突發生的近因條件的組合路徑。依次將3個遠因條件與近因條件“混合”作為鄰避沖突這一結果變量的條件變量集合,再分別進行布爾最小化運算,得到不同遠因條件下的組合路徑,輸出結果如表6所示。

表6 不同遠因條件下的組合路徑分析結果
如表6所示,3個遠因條件下各存在一條組合路徑。考慮各路經對案例的解釋力,第一條路徑S1的覆蓋率為0.571 429,表明該組合路徑能解釋約57%的案例。第二條路徑S2的覆蓋率為0.142 857,表明該組合路徑能解釋約14%的案例。第三條路徑S3的覆蓋率為0.428 571,表明該組合路徑能解釋約43%的案例。第一條路徑和第三條路徑的解釋力明顯強于第二條路徑,表明相對于經濟補償機制,設施風險屬性和抗爭主體類型這兩個遠因條件對于鄰避沖突的推動作用更大。
分析三條導致鄰避沖突發生的條件組合路徑,除去覆蓋率較低的第二條路徑,第一條路徑S1顯示,盡管鄰避設施所具備的風險為公眾所熟知且發生概率可預測(如常見的垃圾焚燒發電廠),公眾往往仍會放大對于鄰避設施的風險感知,加之政府部門的消極應對和媒體的關注度不足,公眾更傾向于采取非理性行為,引發鄰避沖突事件。第三條路徑S3顯示,對于非城市業主而言,不論政府部門態度如何,對鄰避設施的風險感知放大和媒體的低關注度,更容易促使公眾采取非理性行為,引發鄰避沖突事件。
通過對比三個因果路徑可以發現,公眾風險感知和媒體介入程度這一組合發揮著非常重要的作用,在三條路徑中都存在。尤其是兩個變量以“風險感知放大*~媒體介入程度”的組合形式出現時,具有更強的解釋力(如路徑S1和路徑S3),以相反的組合形式出現解釋力則大大降低(如路徑S2)。表明公眾風險感知放大和媒體介入程度較低是造成鄰避沖突爆發的重要原因。政府應對方式這一變量對于鄰避沖突爆發的影響不像以往個案研究中所顯示的作用重要,考慮到政府公信力缺失是導致鄰避沖突爆發的必要條件,不難理解,公眾對政府的信任不足削弱了政府積極應對措施的效用。
本研究采用兩階段定性比較分析方法研究鄰避沖突的影響因素及其組合路徑,第一階段針對遠因條件的分析有助于識別出對鄰避沖突是否爆發發揮重要作用的結構性因素,第二階段的分析則重點考察鄰避事件發生的微觀行為機理,探究主體行為對鄰避沖突爆發的影響。結合前文分析,可以得到以下結論和啟示:
1. 公眾參與機制和政府公信力是影響鄰避沖突結果的重要結構性因素,幾乎所有的鄰避沖突事件都存在公眾參與不足和政府公信力缺失。這進一步證實了已有研究對于鄰避沖突成因的解釋。鄰避設施決策中的公眾參與落實不到位,流程過于簡單且步伐過快,給公眾以“被代表”的主觀印象。從政策過程視角來看,地方政府多遵循“最小抵抗路徑”原則,傾向于“決策—宣布—辯護”的封閉模式,公眾參與決策的渠道不暢。此外,改革開放以來GDP曾一度成為各級政府考核的唯一指標,地方政府為追求經濟發展長期不重視環境保護工作,導致公眾對鄰避決策中政府的環保努力普遍持不信任態度,而封閉式決策和信息的不公開不透明又進一步強化了公眾的質疑。
2. 公眾風險感知放大和媒體關注不足,激發公眾的非理性抗爭傾向。公眾的風險認知與專家的風險認知存在差異,二者對于風險的感知差異顯著,且公眾的風險感知遠遠偏離于客觀風險。由于公眾對政府的不信任,使得公眾很難認同和接受政府與專家發布的鄰避設施風險評估信息,而公眾對于鄰避設施風險又缺乏直接經驗和相關知識,媒體的作用就顯得更加重要,會直接影響公眾對風險的認知。尤其是當公眾認為某個問題或事件很重要,而媒體又沒有及時報道時,這種“沉默”會加劇公眾的心理焦慮,甚至會感覺媒體得到“政府授意”,謠言就會趁虛而入,促使公眾調整和改變自身行為,從而釀成社會危機事件。可見,公眾風險感知和媒體介入具有聯動效應,對鄰避沖突事件的發展演化影響顯著,而政府公信力缺失則進一步推動著這一進程。
3. 為實現自身的利益訴求,非城市業主更傾向于采取非理性行為。在條件變量組合路徑中可以發現,“抗爭主體類型”這一變量以非城市業主這一取值出現,且與公眾風險感知放大和媒體關注不足構成鄰避沖突爆發的因果路徑。對于非城市業主而言表明對風險感知的偏差更大,媒體的缺席更容易促使其不滿情緒轉化為非理性行為。一方面,非城市業主信息獲取渠道匱乏,對鄰避風險了解更少,對風險感知的偏差更大;另一方面,非城市業主可以利用的資源有限,又無發聲渠道,相信唯有通過“鬧大”以獲得高層領導甚至中央政府的關注,才能向地方政府施壓。因此,在“小鬧小解決、大鬧大解決、不鬧不解決”的策略引領下,更傾向于采取非理性行為引發鄰避沖突將事情“鬧大”。這也從側面說明,城市業主能夠調動更加豐富的社會資源,引發足夠的媒體關注向地方政府施加壓力來達到目的,所以傾向于溫和的理性抗爭,不愿冒險激化矛盾。
本研究采用兩階段定性比較分析方法,分析了鄰避沖突的結構性因素和主體行為因素及其對鄰避沖突結果的影響路徑,有助于管理者從整體上系統把握鄰避沖突的成因與生成路徑,化解鄰避困境。結合上述研究發現,提出以下鄰避沖突治理策略。
1. 完善的公眾參與制度,為公眾參與提供程序化、常態化的渠道和平臺。完整的制度體系包括基礎性制度、程序性制度和支持性制度。目前我國雖然已經出臺了公眾參與的相關制度,但多屬框架性規范,可操作性的制度安排和機制設計仍有待完善。應當強化公眾參與的基礎性制度,賦予公眾參與更多的法律權利。健全信息公開機制、協商交流機制、選址決策機制等制度安排,規范公眾參與程序。建立多主體參與的決策支持和監督機制,完善和拓寬公眾參與渠道。
2. 重塑政府形象,提高公眾對政府部門的認可度和信任度,切斷鄰避沖突傳導的源頭。公眾對政府的信任主要源于對政府部門管理風險的“意愿”和“能力”的綜合判斷,前者表現為決策中對公眾利益的關切,后者常常通過風險監管績效來衡量。政府應秉持“以人為本”的危機治理理念,擺脫“經濟人”的利益訴求導向,以公眾的福利最大化為基本出發點,重視、尊重和信任民意;積極回應公眾關切,及時、準確地公開涉及公眾普遍關心和實際利益的公共決策,提高政府政務的透明度。涉及公眾利益的重大政策廣泛征求公眾意見,提高政府決策的科學化和民主化,在鄰避設施可行性研究、選址規劃、方案設計、環評和審批等環節,進行全過程的風險評價和控制,重視項目的社會影響和公眾利益。有條件的地方政府還可以通過自身的示范行動向公眾展示支持性的證據,比如鄰避設施選址在政府機關所在地附近等,通過實際行動消除公眾疑慮。
3. 加強風險溝通,消弭鄰避沖突事件爆發的心理根源,阻斷風險認知差異到風險感知放大的動力傳導。風險溝通是公眾理性建立的橋梁,公眾可以獲得有關風險的專業知識和詳細信息,有利于促成公眾對風險的客觀認知;政府部門可以了解公眾的焦慮和訴求,以針對性地回應公眾關切。政府應拿出誠意、積極作為,將公眾視為合作伙伴,始終秉承信息共享、誠意溝通的原則,多形式、多渠道開展溝通。面對公眾對項目風險的質疑,用公眾聽得懂的方式解釋項目風險及防范措施,通過電視臺、報社、廣播電臺、門戶網站、新媒體等多渠道發布有實質內容的項目信息。借助社區的力量,依托退休干部、黨員等基層社區的紐帶開展項目科普宣傳、入戶調查、意見征集等工作。項目決策過程邀請項目所在地居民、專家、環保NGO等多元主體參與溝通協商,將鄰避設施決策過程公開化、透明化,緩解居住地居民的感知風險。邀請工作代表實地參觀、考察已建成的同類鄰避設施的日常運營,切身體驗相關設施的安全管理、環境污染監測等指標,以消解負面情感。
4. 尊重媒體監督權利,引導政府與公眾的良性互動。鄰避事件中,在地方政府遭遇信任危機的情形下,媒體在政府與公眾之間發揮著重要的“調停”功能。當鄰避沖突發生時,公眾往往會尋求媒體的關注,期望媒體報道形成的輿論造勢和影響力擴散對地方政府形成輿論壓力,以獲取政治機會。若媒體集體“失聲”,公眾的尋求外部幫助的通道關閉,將進一步激化公眾不滿情緒,迫使公眾化“憤怒”為“力量”,被迫采取非理性行為進行“自我救贖”。因此,政府應尊重和鼓勵媒體的監督權利,引導媒體積極有序參與社會治理,發揮媒體的“瞭望哨”作用和溝通協調功能。